许兰亭无数次感慨,幸好她选择跟着胡景山学习。
如今她所认识到的世界,是她以前不敢想象的。相比之下,原来窝在“亭留”的自己,像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另一边,唐厉行重新回到研发部,也适应的很好,被他藏了三年,没有味觉的秘密也公开告诉了大家,一时间在“亭外亭”引起不小的轰动。
但他不再在意别人的看法,一心和他的小伙伴一起研发新菜品。
工作虽然忙碌,但他还是经常往北城跑。
许兰亭带着他逛街、吃饭、看电影、去附近景点游玩,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选择窝在家里。
唐厉行三十岁才开荤,再加上分开两地,每次见面对他来说都是小别胜新婚,饿狼一样缠着许兰亭索要个不停。
当然,老话也说了,“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许兰亭对性的渴望不比唐厉行少多少,每次在他即将来北城的前一两天,她就忍不住心怀期待,甚至在网络上学习一些新姿势、新方法,买些小玩具做准备,偶尔还会大胆的通过打电话,与她异地的丈夫,完成一场刺激的远距离性.爱。
她的热情大胆,对唐厉行来说是最好的兴奋剂。
每天晚上,他们耳鬓厮磨,诉说爱意,毫无保留的交付全部的自己,然后餍足,相拥睡去。
文雯曾经跟她说过,爱情的保质期只有十八个月,热恋期过后,再相爱的恋人也会慢慢失去激情,变得平淡。
可他们结婚两年多了,依然如胶似漆,分开一刻都忍不住想念。
许兰亭想,他对唐厉行的爱,也许永远都不会失去热情。
而那个视她为全部的男人,大抵也是如此。
时光飞快流逝。
隔年十月,胡景山应邀去日本参加一个国际级的陶艺交流会。
许兰亭办好签证准备跟她一起去,临出发前,忽然接到奶奶电话,说是爷爷不久前摔了一跤,让她回去看看。
她只好放弃了去日本的机会,着急回了江宁。
爷爷患阿尔兹海默症快五年了,虽然积极配合治疗和锻炼,但病情依然在缓慢的发展。目前记忆力明显减退,逻辑能力和表达也有所下降,还经常出现时间空间的错位,认错人的情况。
好在爷爷身体依然很健康,能跑能跳,能干活,看着比许多同龄的老人要硬朗。
只是,爷爷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
这一觉摔得不严重,但爷爷还是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回到家又卧床了几天,下地都要拄拐杖的那种。
许兰亭远在北城,爷爷怕她担心,没让大家告诉她。
然而前两天,他突然不认人了,不认识唐厉行,也不认识奶奶,还要把他们赶出家门,大吵大闹了一个下午,自己躺在衣柜里睡着了。
醒来后,爷爷又恢复的清醒状态。
这样反复了两天,他好像自己意识到了什么,这才让奶奶联系了许兰亭。
许兰亭到家的时候,爷爷正在客厅和隔壁一个大爷下棋。
“炮。哈哈哈,走错了吧!”
爷爷中气十足地甩下一个棋子,笑得像个孩子,依然和以前一样精神抖擞。
许兰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直奔沙发,笑着和他打招呼,“爷爷,我回来了,听说你想我了?”
爷爷转头看她一眼,笑得和蔼:“下班啦,闺女。等着,爸下完这局给你做饭去。”
许兰亭愣了下,知道他又认错人了。
“老唐啊,你又糊涂了。”对面的大爷提醒道:“这哪是你闺女啊,这是你孙媳妇儿,你忘啦?”
“你胡说,我闺女才二十岁,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媳妇?”
“那唐厉行是谁?”
“唐厉行我孙子啊,他名字还是我起的呢,我能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闺女没有儿子吗?你哪来的孙子?”
“对啊!我孙子哪儿来的?”
爷爷陷入了沉思,随后,他忽然回忆起什么,皱起眉头,转身抓住了许兰亭的肩膀:“闺女,到底是那个混蛋,你告诉爸,爸去杀了他替你报仇。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爸妈只有你了,厉行也只有你了,闺女……”
“老唐,你又糊涂了,瞎说些什么啊?”
奶奶和唐厉行一起去拉他,试图阻止他说这些,奈何爷爷已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拉都拉不动。
奶奶只好跟对面的大爷说:“老赵,你先回去吧,老唐又犯糊涂了。”
大爷看着爷爷的样子,叹了声气,离开了。
爷爷的情绪很激动,抓着许兰亭声泪俱下的说着对不起。
“闺女,对不起,爸保护不了你。”
“爸不该阻止你去报警的,应该让警察把那个混蛋抓起来判死刑。”
“爸真该死啊,但你不能死,你才二十二岁,你还有大好的年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你放心,爸一定会找到那个混蛋,爸跟他同归于尽,拽着他一起下十八层地狱,爸要亲眼看着他在阎罗王面前谢罪……”
许兰亭从认识爷爷开始,他就是一个潇洒乐观、爱吹牛,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老头,仿佛他的人生里只有快乐,没有什么烦心事儿。
原来,快乐只是他的外表,是他保护唐厉行,不让他陷入自责的方式,他内心对女儿的愧疚,巨大痛苦,没有人知道。
他只有在糊涂的时候,才敢表达出分毫来。
许兰亭的心像是被拧成了麻花,疼得透不过气来。
她心疼爷爷奶奶,心疼唐厉行,心疼那个她未曾谋面,在二十多岁花一样的年纪,带着满身伤痛逝去的女人。
奶奶实在听不下去了,使劲儿把许兰亭从他手里拽出来,流着泪把她和唐厉行一起推到门外,“你们俩先去外面转转,等你爷爷情况好点,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唐厉行不放心:“我还是留下来吧,爷爷这样,我怕您一个人招架不住。”
“没事儿,我跟他过一辈子了,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奶奶看向泪流满面的许兰亭,“亭亭,爷爷没事儿,你别担心了,先和厉行出去逛逛,调节调节心情,一会儿回来就好了。”
许兰亭用力点着头,“好,您有事儿叫我们。”
门关上以后,唐厉行转身拥住了她,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吓到了吧?”
“没有,我只是很难过。”
许兰亭摇摇头,靠着他的肩膀哽咽着,“我前几天和爷爷视频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这么严重了?”
“也许是因为摔了这一跤吧,这两天突然就糊涂了。我已经预约专家了,明天一早带他去医院,别担心。”
“爷爷摔跤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原来不严重,医生说休养休养就好了,就不想让你担心。”
“你这样会让我更担心。”许兰亭锤了下他的胸口,双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下次不许这样了。你,爷爷奶奶,我妈,阿盛,不管谁有什么事儿都要第一时间告知对方。知道了吗?”
唐厉行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嗯,我答应你。”
他们没有离开家,只是坐在门口的阶梯上,互相依偎在一起。
屋子里的爷爷还是糊里糊涂的,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但字字句句都围绕着他心爱的女儿。
奶奶也不跟他犟,他说什么都答应下来。
良久,屋里终于安静了。
他们进屋后,爷爷已经回房休息了,这一觉睡到了晚饭时间。
爷爷恢复了清醒状态,饭桌上,依然像以前一样侃侃而谈,天南海北的吹牛。
许兰亭也积极附和着他,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爷孙四人吃了顿其乐融融的晚饭。
饭后,爷爷偷偷把许兰亭叫去了书房,说是要泡茶给她喝。
这两年来,许兰亭又给他做了好几套茶壶,但他用的是两年前,她第一次送他的那套竹节壶。
爷爷坐在中式实木茶桌前,铺好席布,准备好茶具,然后开始温器,一步步的投茶,摇香,闻香,润茶,泡茶。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神情悠然自得,像个智慧老人。
许兰亭看着他的动作,心慢慢的沉浸下来,脊背也下意识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半晌,爷爷终于开了口,“亭亭,你在北城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你跟着那个胡大师学了这么久,有学到什么新东西吗?”
“有啊,我最近做了一套特别漂亮的紫砂壶,准备送给您的,这次回来匆忙,忘记带了,等过年的时候再给您。”
爷爷没说话,看着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随后,他垂下眼眸,慢悠悠的将泡好的茶倒进公道杯里,又倒进品茗杯里,才把杯子推到她面前:“尝尝。”
“谢谢爷爷。”许兰亭左手持杯,右手托杯,递到唇边品茶。
爷爷自己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才有开口道:“亭亭啊,爷爷这次着急叫你回来,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做一样东西。”
“什么?您说。”
“帮我做一个骨灰盒,陶瓷的。”
许兰亭愣住了,手里一动不动地端着杯子。
她经历过许利明的离世了,也心知肚明,人年纪大了,终会死去,归于尘土,可是从爷爷嘴里听到“骨灰盒”三个字,她的心还是瞬间空了。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仿佛当年刚得知许利明离世的消息一般难受。
良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说什么?”
爷爷看到了她慌乱的表情,笑眯眯道:“孩子,你别害怕。人活一世,总要走到这一步的。爷爷明年就八十了,老天爷已经很照顾我了。”
“爷爷,你别这么说。”许兰亭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放下杯子,双手握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您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才不给你做什么骨灰盒呢!”
“孩子,爷爷清楚自己的身体。”
爷爷喝了口茶,继续道:“这段时间,我越来越糊涂了,说不定明天早上起床又不认识你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清醒的时间。趁我现在还没完全糊涂,你就答应我,帮我做一个骨灰盒。”
他神情泰然自若,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儿,许兰亭的眼泪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划过脸颊,止也止不住。
她努力不哭出声来,倔强的用手背擦掉眼泪,低着头不说话。
爷爷见她不肯答应,只能哄着她,“孩子,让你帮我做骨灰盒,只是想提前准备着,我是怕我完全糊涂了,就没办法嘱咐你了,这不代表我马上就会死……”
“爷爷,你别说那个字。”许兰亭哭着打断他。
“行,我不说。”爷爷笑呵呵道:“我的意思是,我身子骨这么硬朗,就算糊涂了,也一定还能活很久,说不定还真像你说的,活到一百岁。”
听他这么说,许兰亭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脸色也缓和了很多。
显然,她也接受了另一种可能性。
爷爷伸手拿过她面前的杯子,又给她续上一杯茶:“孩子,从你跟厉行结婚起,我就把你当亲孙女了。万一哪天,我真的离开了,我希望能够长眠在我孙女亲手为我做的家里,这样我会很安心,这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许兰亭并没有答应帮爷爷做骨灰盒。
她从不迷信,此刻却觉得,骨灰盒三个字极为不吉利,仿佛她答应了,动手做了,爷爷就会立刻离开这个世界。
她也没有告诉唐厉行和奶奶,独自在心里难过着。
隔天,唐厉行带着爷爷去医院检查。
爷爷的情况和摔跤没有多大关系,但阿尔兹海默症确实进一步恶化了,甚至已经出现幻觉和妄想,黄昏综合征等精神状况。
离开医院时,一家人都满面愁容,只有爷爷笑得像个孩子,拉着奶奶的手说要带她去环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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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肖说要带女朋友一起来看爷爷。
许兰亭准备好茶水和和水果招待他们,结果打开门就看见陈肖和文雯手牵着手看在门口。
“下午好,弟妹。”陈肖热情打招呼。
文雯则挣脱了他的手,笑得有些不自然,“嗨,亭亭。”
许兰亭愣了好半晌,终于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以,文雯就是你女朋友?”
“对啊!”陈肖重新拉住了文雯,“正式跟你介绍一下,我女朋友,文雯。”
“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肖肖来啦?”客厅的爷爷听到声音喊了一句。
“对,我来看你了,爷爷。”
陈肖冲屋里回应了一声,陪着笑脸和许兰亭说:“弟妹,一会儿我们再跟你解释。”
许兰亭审视地盯着他看了看,敞开门让他们进来。
陈肖把手里的营养品的礼盒递给她,进屋后直奔爷爷去:“爷爷,我最近出差了,刚回来就来看你了,想我了不?”
“想想想,想你来陪我下棋。”爷爷笑眯眯地说:“厉行这小子就会让着我,真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