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堪的事情,现场被人打脸的滋味儿也真不好收,但她从容淡定惯了,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盯着对面这个年轻男人打量。
和普通人相比,他的长相和气质都属优越的,一看就知道背景不凡。
怪不得许兰亭和杨舒茜都会喜欢他。
判断完当下形式后,她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找回了主动权:“你知道我是亭亭母亲?”
“刚刚知道。”
“是她带你来的?”
“不是,她不知道我在这儿。”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瞒着她见我?”
“我也不想,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说明一下。”
“什么事儿?”
“你女儿杨舒茜……”
唐厉行靠在椅背上,姿态随意,“说实话,我早就不记得这个人了,对她也没有任何印象,任何好感,更不可能有任何发展,所以……”
“周女士。”
他的表情并不严肃,语气也极其淡然,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我再重复一遍亭亭刚刚说的话,请你转达你的女儿,别惦记我,也别试图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否则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
周惠心本来还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结果被一个年轻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心里那股还没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甚至还有爆发趋势。
她抓紧了放在腿上的手包,也顾不上所谓的优雅了,怒视着对方:“年轻人,我看你也是个懂礼节的人,你作为亭亭的男朋友,用这种态度对她母亲合适吗?”
“我自然会尊重她的家人,前提是她的家人值得我尊重。”
唐厉行的脸色冷了下来,绷紧的下颌线凌厉如锋,语气也染上了一层寒霜,“但据我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我并不觉得,你的行为符合一个母亲的条件。我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跟你谈,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尊重了。请你和你的女儿,不要不识好歹。”
后面几个字,他放缓了语速,音量也不大,落在耳朵里却是掷地有声的警告。
周惠心的脸色黑得难以形容,死死咬着牙,半天说不出话来。可她还在努力挺直脊背,尽力维持着自己那些所谓的得体,和最后一丝尊严。
在她的记忆里,许兰亭一直乖巧温顺,无论她要求什么都不会反抗,只会言听计从。
她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
却也没想到,自己那个听话的女儿,反抗起来能这样惊天动地。更没想到女儿的男朋友,会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不留情面。
让她生出一种被剥光了游街示众的难堪。
而她——
却无法扭转这样的局面。
唐厉行表达完自己的意思,也不管对面女人是何种反应,兀自站起身,恢复了温和礼貌:“周女士,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就不耽误你用餐了。”
-
离开“亭外亭”,许兰亭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钢筋水泥建造起来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繁华壮丽,穿梭在其中的车辆和行人,渺小如砂砾。
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无心留意身边的风景。
许兰亭亦是如此,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远的,离开这里。
她像一阵风一样越走越快。
即便没有人注意,即便已经走出了周惠心的视线,她还是挺直着脊背,挂着笑容,哪怕内心早已荒芜一片,满目疮痍,也要高昂着脖颈,就像曾经无数次穿着芭蕾舞裙站在舞台上时,那只高贵又美丽的白天鹅一样。
仿佛天塌下来,都压不垮她的脊梁。
不知道走了多久,进一个人群稀少的公园后,她嘴角的弧度终于放了下来,肩膀轻轻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找了个无人的公园椅坐下,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心里的那口浊气还是无法排出。
承认母亲不爱自己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她刚刚站在制高点,理直气壮地指责了周惠心。
本以为自己终于放弃了对她身上那份母爱的执着,可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心里的不甘和委屈,还是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直达临界点。
再不做点什么,下一秒似乎就要奔溃了。
许兰亭紧紧咬着下唇,两只手互相抠着大拇指的指甲,结果用力过猛,将上面的美甲贴钻直接抠了下来。
她恍若未觉,继续抠着下一个指甲。
杨舒茜喜欢唐厉行是吧!
周惠心想让她把唐厉行让给杨舒茜是吧!
她偏不,她不仅不会让,还要马上和他结婚,气死她们这对母女。
这样想着,许兰亭掏出了手机,上了微信,快速找到了唐厉行的头像,噼里啪啦的又打了一行字发过去: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们结婚吧。
点了发送键,她的视线落在了上面“已撤回”三个字上。
仅仅几秒钟时间,她的理智又战胜了冲动,再次撤回了这句话。
唐厉行那么认真看待婚姻大事,她也承诺过他会认真考虑这件事儿,如果是因为要气杨舒茜而做的决定,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她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可此时此刻,她心里的情绪又该如何排解?
许兰亭感觉自己快爆炸了,将手机扔在一边,站起身大步走向前方的人工湖,双手放在唇边做成喇叭状,朝着平静的湖面大吼了好几声。
林间瞬间的鸟儿被吓到,扑腾着翅膀到处乱窜,路过的两个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片刻功夫,又见怪不怪继续往前走。
吼了几嗓子以后,心里的郁结好多了。
许兰亭不顾自己还穿着裙子,也不管草地上脏不脏的,一屁股坐了下去,双腿盘起,望着湖面发呆。
望着望着,两颗眼泪猝不及防的从脸颊滑落。
她伸手用袖子擦掉,再次对着湖面大喊:“哭什哭?有什么好哭的?许兰亭,你他妈也太没出息了吧?”
不喊还好,越喊鼻子越酸,眼眶里的眼泪也越蓄越多。
她毕竟是被妈妈放弃的小孩啊!
她必须得承认,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许兰亭再也不想强撑了,立起双腿,抱着膝盖,将脸埋了下去,任委屈的眼泪放肆地流淌。
听说每个小孩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声都是啼哭。
那么这次哭泣,就当做是给她和周惠心之间微薄的母女情,画上一个句号。从今以后,她要将全部的爱给张水莲,给那个明明自己身在绝境里,还要拉着她这个拖油瓶艰难前行的女人。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兰亭止住了抽泣声,抬头看向来人。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剪着平整的齐刘海,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还夹着粉色的蝴蝶发卡,圆圆的小脸煞是可爱。
许是已经哭够了,将睫毛上的眼泪擦掉,问她:“怎么了?小朋友?”
小女孩没有说话,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双手比划着什么。
是聋哑儿童吗?
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说:“她问你为什么哭?”
许兰亭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运动服,长相漂亮,年龄和她不先上下的女人朝她走来。
她顾不上自己心里的郁闷了,向对方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女人领会到了,直接回答她:“她是个聋哑儿童。”
许兰亭重新看向小女孩。
明明那么可爱乖巧,为什么偏偏听不见,不会说话呢?
她转过身来,盘腿面向小女孩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因为我想起了一些难过的事情,所以哭了。”
旁边的女人给她做了手语翻译。
小女孩理解了原因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彩虹棒棒糖递给她,又继续比划了两下。
女人以小女孩儿的口吻翻译:“院长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吃一颗甜甜的糖果就不会想哭了。这颗糖果送给你,希望你能快点儿忘了难过的事情。”
陌生人的善意太容易让人破防了。
许兰亭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可她怕吓到小女孩,只好将那股酸涩的情绪咽了回去,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小朋友。”
小女孩摇了摇头,咧嘴笑了。
见她们互动完了,女人主动开口道:“你好,我叫林凡,是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今天大家组织着带孩子们一起出来游玩,你有兴趣加入吗?”
许兰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草坪上的一群人。
她一向对这些爱心行为没什么兴趣,毕竟她自己都身处困境,有一点儿时间都巴不得多去赚点钱,改变自己的生活,哪有什么心思去学人家献爱心,培养那些不属于她的高尚品德。
眼下或许是因为收了小女孩儿的糖果,或许是想暂时转移一下注意力,她破天荒地点头答应了。
小女孩知道她要加入,开心地拉着她的手,热心地带着她往小伙伴们的方向去。
路上,她和林凡简单的交流了几句。
据林凡自己介绍,她是个自由职业者,加入自愿者组织一年多,平时有空就会和大家一起去儿童福利院组织活动,有时候也会号召一些社会人士给孩子们献爱心。
当然,孩子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帮助,更是心灵上的救赎。
因为这群孩子,大多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其中残疾儿童,或者患一些其他先天性疾病的孩子占大多数。
他们有的生来就不被爱,有的因为身体的残缺被放弃。
他们渴望接触这个多彩的世界,又害怕这个陌生的世界,会带来未知的危险。
他们像失去庇护的花朵,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活得小心翼翼,脆弱得好像一折就断,又像野地里的杂草,一边感受着风吹雨打,一边生命力顽强的汲取阳光的温度。
在这个飘摇无依靠的荒原,努力,而放肆的生长。
许兰亭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见识了无数人性的恶,也尝试或信任被辜负,爱心被欺骗的滋味儿,她觉得自己能保持初心,不突破法律和道德的底线,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了。
她从来没有对这些弱势群体产生过同情,更没有试图去了解过他们。
可当林凡带着她走向这群被社会遗忘的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或是身体上的残缺,或是心灵上的残缺,而他们依然用纯真的笑脸,面对这个对他们而言残酷,又充满了魅力的世界。
许兰亭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
比起他们,她真的好太多了。
她身体健康,思想独立,完全能靠自己立足于这个世界。
就算她的亲妈不愿意爱她,张水莲也给了她全部的母爱,让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即便磕磕绊绊,还是长成了一个身心相对健全的人。
她该知足了。
虽然用别人的苦难来衬托自己的幸福,是一件极其无耻的事情。
但不得不承认,看到这群孩子后,那些放在她心里多年的执念,瞬间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释怀,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林凡他们的志愿者团队一共有八个人,今天带了二十多个孩子出来玩。
这些儿童有像刚刚那个小女孩一样聋哑的、有看不见的、有天生手脚畸形的、有脑瘫的、患自闭症的,当然,也有十分健康,但因为诸多其他原因被送到福利院来的。
他们大的已经十几岁了,小的也才五六岁。
许兰亭的到来,志愿者们都很热情的欢迎,但是孩子们看到一个陌生人的出现,都变得拘谨起来,气氛也不如之前温馨热闹。
为了能尽快融入大家,她表现得格外自来熟。
在林凡的安排下,陪着他们放风筝、打羽毛球、做游戏,还绘声绘色的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帮忙烤烧烤给他们吃,做游戏输了要表演节目时,她也毫不扭捏,大大方方跳了一段可爱的兔子舞,甚至拉着大家一起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