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知道她是否快乐。
那几年,总怕她想起他就难过,怕她还对他这个混蛋念念不忘,怕她迟迟无法开始新的恋情与生活——好在偶尔有幸一睹的都是她的笑容。就好像从来不曾被他、被任何伤害过。
也想过不要再来打扰她,可当她真的看似忘记了他,她的笑容,她所有的心情、情绪,甚至哪怕是片刻的憎恨与厌恶,都开始变得与他毫无关系,他又会特别特别的不甘。
原来这些年来,让他无比害怕的还有——
那个无意贴出了她照片的校友网账号可能会被注销。
或是他们分手之后唯一的那张与她有关的照片,会被账号的主人删了干净。
他留下过很多他们在一起时的照片。
唯独那一张,连下载保存都不敢。
那位谷先生居住在“半山”。
陈之夏还以为是香港那个知名的富人区,坊间传闻谷先生在她的导师村木绘里去世后,变卖掉了她在日本的老宅与多处不动产,还吃着巨额版权费用,想来应是逍遥自在。
没想到,此“半山”就是名副其实的荒山半腰处。难以想象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居然还有这般幽静的地方。
得知了要去爬山,陈之夏毅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加平底鞋。
江嘲无动于衷,等他们到了山下,他才拍了拍她的脑袋,已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有缆车上山。”
“……你来过?”陈之夏很惊奇。
江嘲解释说:“很久之前,哦大概是我们分手之后《Cecilia》要发行外语版,我请谷先生做翻译顾问——整块儿的翻译我本来是想给你做的。前年我决定要做《迷宫》的时候,来香港拜访过他。”
见她脸上略有一丝茫然,他顿了一下,淡淡道:“他是《迷宫》的首个译者。”
“首个?”
陈之夏又颇感吃惊。
她大学期间做过一些英文翻译稿的兼职,她从小在学习语言方面略有特长。本科去日本留学,日语对她来说没太大难度,全靠自学,研究生又去哥德堡读,学了两年的瑞典语,交流也还算流畅。
在日期间,她的文学导师村木绘里的前任丈夫——谷先生,的确有翻译家名号在外,他的学术论文某次还作为过她毕设的参考文献。可她却从来没听说他翻译过《迷宫》,还是首任译者。
陈之夏惊奇的好像不仅仅是这个了——而是他说,他居然早在前年就对《迷宫》有兴趣了。
她进入“灵动制作”接手这项目才是在去年夏天。
江嘲笑了一笑,没说什么,自顾自为她解释:“你不知道很正常,因为初稿毙在了原作者那里,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正式发行过。但是是存在的。”
陈之夏问:“是因为他们离婚了么?”她又补充:“哦,村木是我导师,我知道一些。”
“是你导师啊,难怪。”
“……嗯?”
“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坚持这项目,”他看了她一眼,不客气地冷笑,“你们‘灵动制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居然真的敢留下你,要不是他们买断了《迷宫》,或许,我们也可以更早见面一点?”
“你是说,我早就该来FEVA?”
“没这个可能?”
陈之夏呶了下唇,回想一下,实话实说:“不好意思,我好像,还真的没怎么考虑过要跟你一起工作这件事。”
江嘲勾着嘴角,只是笑,不说话了。
缆车摇摇晃晃的,狭窄破旧的轿厢载着他们在密林里穿行,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那年冬天,北京的摩天轮。
最顶点悬空在了半山腰,这里毗邻山下的景区,方才还四处热闹,越到高处却是越僻静了。
陈之夏见他的脸白都不白一下,问:“你不怕了吗?”
“我早不怕了。”江嘲好笑瞥她,他就知道她要这么问。
他今日带给她的,吃惊……或者说是惊喜实在多。她忍不住地更深入一些:“为什么……不怕了。”
缆车内部是对向双排座位,一上来她就选择了另一个方向的位置,不想与他坐一起,但还是要面对面。
她询问他时,缆车突然“咣当——”剧烈地晃动了下,她身子正前倾要去抓稳什么,稳稳当当地栽入了他的臂弯。
还是有点儿腿脚发软,江嘲沉了口气,索性给她拽到了怀中。她靠住他,听到他沉稳的呼吸与心跳。
这缆车实在吓人,旁边又没有扶手什么的。
他不怕了,她忽然也倍感安稳。
“我从来不过生日也是真的,”江嘲尝试剔除她的那些不安,哪怕迟来了这么久,他还是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过生日是跟你在一起。”
陈之夏稍微挣扎出来,听到自己出声:“后来呢。”
“后来,我又不过生日了。”江嘲微微敛眸,看着她:“前几年我去蹦过极,这事儿其实比潜水、滑翔伞难很多,比我想象中也难很多,我尝试了三年,差不多才能勉强从80米左右的高空跳下去。”
“你总是去做这样的极限运动?”陈之夏问。
“是啊,”他笑,“我每年生日都去。”
“每年生日?”
江嘲没说的是只有在短短那一刻肾上腺素飙升的放纵与疯狂里,好像才不会想起那年冬天北京的夜晚。那天晚上,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对他说,生日快乐。
原来想要发自内心、真诚地祝一个人生日快乐,就是喜欢。
就是爱。
“那也很好了。”陈之夏说。
江嘲默默地注视着她微微转到一边去的娴静侧脸,分不清她此时是敷衍或是真诚。
但这样,好像也很好了。
下了缆车,四处更是幽静,有若禅林,只听得见鸟叫。
陈之夏忽然想去看一看天空,也许运气好,能看到水鸟的红色翅膀掠过天空,正在此地迁徙。
还要走一小段略有陡峭的山路,陈之夏看到他的手伸向了自己。
他的掌心平整,五指修长好看。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牵他,绕过他向上攀爬。
江嘲迟迟收回了手,抄回口袋,在后面跟上她:“我没听过谷正宁和村木绘里离婚的说法。”
“……什么?”
陈之夏回眸看他一眼。
“我和他也不是非常熟悉,前几年只听说过,他与他妻子在分居中,”男人由下而上,半是仰视一般地看着她,淡淡道,“如果他没再娶,应该就是村木了。”
陈之夏忽然发觉,这一刻,她好像并不了解自己的导师了。
怎么他说的,与她所了解到的,看到的,全为相反呢。
“村木有抑郁症么。”江嘲略带冒犯地问。
陈之夏停下步子,点头:“嗯。”
“那就是了,”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轻笑,“他们没有离婚。”
陈之夏沉默一会儿,看着他,说:“你也没猜错,去年我就是为了《迷宫》才进的‘灵动制作’。”
江嘲也停在原地,眸色深深:“也是为了《迷宫》才选择了FEVA和我。”
“是,”她说,“在我留学期间……村木老师给了我非常多的关照,跟你一样,我也是很缺少陪伴的那种人,我会因为别人对我的陪伴,非常轻易地感动。”
他静静地凝视她。
“跟你不一样,我这些年,交往了不少的男人,”她勾了勾红唇,笑着,“他们也都跟你不一样,过了这么多年,我身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像你的,江嘲。”
无法否认昨夜在他亲吻中的耽溺与沉迷,她自觉话题扯远了,还是拉回:“《迷宫》的原作设定里,是主人公带着自己制作的‘宇宙料理’和飞船,想飞向另一个星球去找到自己的家人,他太缺少陪伴了——但是刚落地,他的面前就出现了9个大小各异的迷宫。”
江嘲点头:“嗯,我知道。”
“我跟你分给我的制作组,谈过了我的想法——我想要的就是‘表象之下的事实’,就比如,”
她都不知该怎么举例子才好了,兀自揣测着,“我以为村木老师和谷先生离婚了,但其实没有?村木老师深受抑郁症困扰,无法与谷先生这个最亲近的人正常沟通、正常生活、正常表达爱,所以选择了分居,独自生活,最终孤独死在老年公寓,但是谷先生却一直在怀念她……谷先生也不是不爱她,但是出于尊重,这么多年都不敢去接近她。”
江嘲挑了挑眉:“和我听到的版本很接近了。”
“其实《迷宫》的第9个迷宫之后,还有第10个,村木老师只跟我透露过第10个迷宫的手稿在谷先生手里,她当时抑郁症发作严重,写到第9个就给作品收尾了,虽然故事也算圆满,”陈之夏说,“我想见谷先生,也是想了解这件事的……你如果说他是首译作者,那我相信最起码村木老师对我说的这件事是有真实性的。”
他一直在认真倾听她说。
“……嗯,那么我希望,你与FEVA为《迷宫》呈现出的效果也是这样的,人物看似在第一层迷宫,实则转身就是第二层、第三层,或者玩家在游戏画面里看到的,其实都是虚伪的,”
陈之夏发觉自己不留神又在对他提出期许了,她前几天其实蛮过分,挑走了他们重点项目组那么多人,现在稍微地克制了下,问道:“可以吗?”
江嘲还像那日一般答应了她:“怎么不行。”
“……喂,你都不犹豫一下的吗?”陈之夏又无奈又好笑,他经过自己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我认为我一直以来都已经很客观了。”江嘲回眸对她笑。
昨夜一场雨,这里是与繁华港湾、灿烂烟花完全不同的风景,树木、泥土带着微微潮湿的香气,沁人心脾。
若是在北京,冬天甚少见到这样的风景,艳阳高照,令人舒适。
他这么侧过了身看着她时,阳光落在了他眼睫,一双狭长的眸微微眯着,五官更显俊朗。薄唇边的笑容都更迷人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过去的他是有点儿阴郁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穿梭草木之间忽明忽灭的斑驳光线晃晕了眼,陈之夏下意识地向前走。
他怕她跌倒,再次伸出手时,她不留神已经握住了他。
他就再也没放开过。
“——但我也是真的有点偏心,是不是。”
她听到他的背影说。
陈之夏并不认为村木老师欺骗了自己或是怎样,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晦涩到难以启齿的事。
她曾看到过老师在病情最难熬时偏执地给那位谷先生写信,即使从未寄出过,或是打印出他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照片贴满整个房间。
如果真如她方才那一番颇“文艺脑”的猜测来说,或许他们真的在用不为人知的方式爱着对方。
每个人,应该都有爱着对方的方式吧。
江嘲在前面牵着她走,他迈一步,确认前方用石头搭成的台阶安全,她便紧跟上去一步。
不知不觉的,好像连他昨夜至今,对她说过的所有所有,都连带着一齐相信了。
视线不禁落在他牵住她的手,从他手背蔓延到臂弯的那一片纹身,在阳光温柔的照映下显得也没那么阴沉与张扬了。她能看到他皮肤细腻且结实的纹理,鲜活的。
“江嘲。”
她又唤他一声。
“嗯?”
“……你的纹身。”
她知道不留神似乎就问了他好多,声音微弱下去。
一抬眼,快到目的地了,她就想装作是说错了话,“没什么。”她快步要爬上台阶。
江嘲却是明明白白听到了,停了下步子,拽住了她。
“想知道?”
“……你要是想说也行。”陈之夏没法子了,也跟着顿住脚步。
看了看时间,已超出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了。
近来总有媒体记者什么的前来采访,趋之若鹜的,昨天谷先生的秘书还提醒不要太晚。
江嘲于是说:“今天谈完了告诉你吧,要来不及了。”
就偏偏爱拿捏她的这一点,陈之夏真有点儿和他闹别扭了,来了脾气:“现在就不能说?”
他认真地看着她,“怕你很快会觉得我无聊。”
“……”
最终来到了一座造型古朴的建筑物前,古刹模样,很有日式风格,倒真像是禅室或是什么。
叩了叩门,久无人回应。
江嘲决定推门进去之前,问她:“如果那年,我能多陪在你身边一点,你会很快厌倦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