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降下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男人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一袭烟灰色笔挺,鸦黑色衬衫的领口束起他修长倨傲的颈,纽扣随意地散漫开几粒。
不知是否是外头正飘着小雪,他周身的气势更显桀骜不羁。
他的薄唇边咬着一支烟,嘴角虚虚地上扬着,烟气裹挟之下,眉目轮廓都矜冷到逼人。
宋冬冬打量着他,森森然地露齿一笑:“躲了这么久了,江嘲,我就知道用什么办法能逼你来找我……”
“——下来。”
江嘲冷声,没耐心地打断了他。
“你让我下来我就下来……”
宋冬冬一句话还没说完,车门被人从外拉开,那一股强势的寒意猛地拧住了他的领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男人森冷的眸子压低了,却是毫无情绪地看着他笑。
一字一顿,无比暴躁。
“我说,滚下来。”
第100章
江嘲死死地撕住了宋冬冬的领口, 睥睨下来的眼神冰冷至极,令人胆寒。
他衬衫的袖口半挽在线条结实的臂弯,皮肤上那片蛰伏连绵的黑白色纹身, 都看起来野蛮至极,血脉偾张。
宋冬冬近乎是被他从车里给拖出来的,还没被提溜着站稳, 猛地跌跪在雪堆里, 不轻不重地栽了个狗吃屎。
“我……我、我操!”
江嘲的力气大得要死,不由分说拽起了他那领口,大步地迈开。
“……你、你干嘛?!”宋冬冬完全失去重心, 跟着他连滚带爬, 像是在雪地里被他拖行。
江嘲置若罔闻,近乎拖着他走。
宋冬冬脸上又是土又是雪,别提有多狼狈,几度挣扎不出,就疯了一样开始高声叫骂起来,“妈的……江嘲,你他妈给老子放开!放开啊!!”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这路口到处都是摄像头,我车里还有别人——你是要杀了我吗,啊?你敢杀了我?!”
慢慢地,就变成了张狂放肆的大笑, 有若癫狂。
“是不是特别想杀了我啊?!江嘲!”
“……我就说,你跟你爸简直一模一样!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 你自己还不知道?”
“——你就是!想、杀、了、我!”
“怎么, 这么多年了, 我给你寄了那么多她的照片,你不喜欢?”
“……你好可怜啊江嘲, 你记恨我到现在,结果她要跟别人结婚了,到头来只有你走不出来。”
“快!求求你,杀了我。”
“杀了我,陪我一起去坐牢——”
最后撒手的那一下,宋冬冬一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什么,脑震荡一般的天旋地转里,痛得终于偃旗息鼓,“操,江嘲……你他妈的……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是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留下的荒滩,大雪长久无瑕覆盖下来,看似不怎么有人造访。
宋冬冬被拖行出这么一段,他那辆银灰色的SUV远远地都要与这雪幕融为一片白色。
江嘲也终于停下脚步。
他慢条斯理地把双手抄回了西装裤口袋,冷淡地垂眸,睥着在地上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宋冬冬。
薄唇轻动,毫无情绪地微笑:“怀念吗?”
宋冬冬抱住了嗡嗡作响的脑袋,在雪地里打着滚,语无伦次地□□起来:“……九年前恨不得打死我,怎么了,现在是不敢了么……这里没人,你有本事杀了我……”
宋冬冬想到了这些年来他对自己那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折磨,疯了一般吃吃地嘶笑起来:“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连杀了我这件事都不敢做呢……江嘲?!
“怕坐牢,还是现在的你怕背上污点?还是怕她发现,原来你是这么这么恐怖的一个人,就跟你爸一样!”
“……也对啊哈哈哈哈,你那么那么‘爱’陈之夏,为了她恶心我这么久,你要是真有种,怎么到头来她还要跟别人——”
江嘲缓缓地蹲在了他面前。
反复提及了这么一桩桩他内心最沉疴之事,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上,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愠色。
甚至他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浑身沾满的雪与泥渗入到衣服里,宋冬冬的后脊背都开始有些发凉,到底忘不了九年前眼前的这个男人,如疯了一般地用摩托车头盔砸他脑袋的情景。
这四下杳无人烟,要是他真的……
江嘲勾了下唇角,由衷地说。
“——要我说,你还真的挺蠢的。”
宋冬冬动了动刚才嘶吼过一番,撕裂到干涩的嘴皮:“……你什么意思。”
“我那次差点儿打死了你,你没几天就砸了我的车,我没报警,你不会就以为自己很聪明吧。”
“……”
江嘲好整以暇地笑着,顿了顿:“还是,你自以为你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或是,你生怕我发现,所以换不同的车每天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就忘了你做过什么事了?”
“……”宋冬冬拧了下眉。
江嘲却是定定盯住了他这一脸的震动,毫无情绪地挑了下眉:“别这么看着我,我在说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宋冬冬突然不确定。
他说的,究竟是他猜过的哪件事——
只是那一年,S大偷拍事件一经轰动,他的父母就火速安排他离开了北京,在加州重新找了学校让他继续就读。
可没多久就听说,那位国内最年轻的游戏制作人,带领他的成名作品《丛林》脱离了OSS,与自己的团队开始正式涉及独立游戏制作,第一落脚点就选在了加州。
也是从那时起,学校BBS网站上开始不断有人披露他在香港上初中时用美工刀割伤同学耳朵、高中就因为偷拍女同学被遣送回大陆等等的往事。
同学离的同龄人不乏有从香港进入国际学校的学生,也开始四处打听并添油加醋,最后直指他的专业与大名,继而披露出了被他家中关系压下来的S大事件,闹得轰轰烈烈,他的邻居知道了,他玩乐队交到的新朋友也知道了。
他又被当时的学校劝退。
后来就是,他搬去哪里,江嘲与他团队针对某个游戏项目制作的小道新闻就会跟着“恰好”落脚在哪儿——《丛林》那么成功,加之江嘲这么年轻又深受瞩目的游戏制作人,在华人圈子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值得津津乐道。
慢慢的,连他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哪怕江嘲某段时间不在他附近的城市,他都会下意识跟着去瞧一瞧,摸清他的行踪,他好像才能够放心。
他自个儿再不怎么在乎,可两度被学校开除,家中也给他施加了莫大的经济与精神压力。
没办法,还是被迫改了名成了“宋辞”。
可那些“丑闻”还是会紧密地伴随他,无论他是想重新捡起乐队,想继续学业,还是创业,几乎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阻力,以各种方式戛然而止。
加州那事儿在华人圈子里颇有轰动,渐渐地,他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曾经叫做“宋冬冬”,连他的新名字“宋辞”都被人敬而远之。
宋冬冬也暗暗猜测过,江嘲是要“毁掉”他的,所以这么久了,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
有一年发生的事,让他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年,宋冬冬偷偷卷走了家中那个小型医疗器械公司的所有股票,去了拉斯维加斯——
那段时间,他台面的事儿没做多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与得意,可一夜之间就赔了个底朝天,筹码不断翻倍,屏幕上的数字过山车一般大跳水,让他始料未及。
最后只打听到,拿走他所有筹码的是个巴基斯坦男人,在那种地方除了非富即贵,有很多这样的有色人种受雇于背后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老板。
听说那一阵子江嘲他们因为资金不足,迟迟完成不了制作周期,他也是抓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机会,背着家里人大赌特赌。那之后家中和他翻了脸,父母彻底断了他的经济,他也就此跌入低谷。
可巧的是,他输光家底没多久,《丛林》就打破了最初MOBA定位的局限,正式发布了开放世界版本的先导消息。
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个巴基斯坦男人背后的雇主是个中国人,只不过忘了姓蒋还是江。
宋冬冬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都更密切地关注江嘲与他身边人的行踪。
可他还是在吃哑巴亏。
两年前,江嘲回北京,宋冬冬紧跟其上。
没了家中支持,在北京更是处处受阻,宋冬冬没做出点什么名堂,反而江嘲有了FEVA这层,要做点儿手段来碾死他,简直比以前更加轻松。
宋冬冬现在就只能背靠他父母的资产,勉强伪装成富二代,做点儿入资网红公司、小额贷款融资这样的业务。
去年得知了FEVA有一位姓梁的前高管,股份与实权都被边缘,这几年过的捉襟见肘,连私人飞机都变卖,因此记恨上江嘲,宋冬冬找到他,想做出点儿手脚出来。
机会很好,正巧江嘲给姓梁的和他手下的人丢了个项目,但是做项目的一分钱不给,宋冬冬万事俱备,钱一入了姓梁的账,江嘲最近忽然又把那项目停了。
似乎,他真的在背后无孔不入地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一旦抓住机会,就会整得他无法翻身。
没错。
江嘲就是在报复他。
即便这么久以来,他们明面上并无交集,上述的所有直到现在,宋冬冬更多的也只是在猜。
这一刻。
宋冬冬却很确定,江嘲在报复他。
也没猜错。
这么多年过去。
江嘲还在在意当年发生在陈之夏的事。
——只有他还走不出来。
那一切。
也都是他做的。
这些年,就是他在背后整得他不惨。
男人的眸光冷冽,微眯着眼,好像在给他时间想清楚这些种种,嗓音依旧不疾不徐:“你也看到了,这附近什么人都没有。”
宋冬冬的瞳孔骤然冷缩一下:“……”
“我当然可以满足你的心愿杀了你,你害她哭那么伤心,”江嘲淡淡地笑着,“你难道不清楚,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说到底,他们也并不相熟,宋冬冬用他父亲刺激他,也不过是因为那年他打听陈之夏时,顺着打听到了他。
得知他父亲虽然是高知分子,却有着很严重的暴力倾向,给他的童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这些年,宋冬冬在与他这样的猫鼠游戏之间,也不禁在想。
真正的江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现在突然发觉。
或许他与他的父亲,真是一类人。
“但是不行啊,”
男人却是低声地笑,凉薄的嗓音里竟听出了几分触底的真切,也不知在与谁说:“我得好好儿地见到她。”
“……”
说罢,江嘲便站了起来,他拿出一支烟重新咬在唇,“咔哒”一声点燃,落在唇上。
宋冬冬转开脸,那一双光泽锃亮的男士鞋,扎着一圈紧密细致的U型线,如十年后的他一般如此的沉稳、妥当,不再像是那个会用摩托车头盔,要狠狠砸死他的疯子。
可他又很清楚,这只脚或许随时会踩在他的手上,或者脖子上,狠狠地将他的骨头碾碎。
他完全做得到。
江嘲淡淡地瞥着雪地里的人,冰冷的眼神里带着绝对的警告。
“——别再让我发现你跟踪她或是怎样,宋辞,除非你真的很想死。”他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对吗?”
字字顿顿。
连他的这一重新的身份都一齐警告。
是来自十年后的绝对通牒。
也没打算多费口舌,男人笔挺的背影没入了愈加汹冽的雪色,就快要与烟气一齐洇灭。
刚那么一下,真给宋冬冬撞了个天旋地转,他都怀疑他是故意的了,捂着脑袋出声:“……你昨天去见过邱安安了,是不是。”
江嘲又停住了步子,回身。
宋冬冬根本不把他那些所谓警告还是威胁什么的放在心上,见他停下,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狞笑起来:“所以……你今天对我说这些,或者哪天你真他妈的把我杀了,你又是为了谁这么恨我呢?”
“……我偷拍了一个你的前女友,我还打了一个你的前女友……哦,梁东升的女儿叫梁丹妮吧,那年,我记得我也拍过她呢,”宋冬冬呛了口冷空气,上气不接下气,“所以你今天,又是为了她们里的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