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愣住。丁灵并没有用力,他却不能动,就这样被她按在心口,黑暗中触感放大到过度分明,他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生机勃勃。
二人近到这般田地,丁灵终于能够看清他的眉目。许久不见,男人瘦了一些,看着比雷公镇更加清逸,却仍是冷若冰霜难以亲近的模样,便叫他,“阮无病。”
男人仍不吭声,只是缓慢地抽回手。
丁灵用力压一下,没能留住,探手扯住他衣袖,“阮无病。”
男人绕开,张开五指握住她手掌,拉着她往外走。他使力很大,丁灵被他握得生疼,却不知怎地没有抗议,在经过漫长的牢狱之灾后,这样适度的疼痛让她有真实的生存感,是那种脱离了黑暗的,属于生命的生存感。
丁灵不被答理,便不肯再出声,只默默跟着。阮无病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阮无骞的卢的来历?”男人没有回头,地道中声音有点沉闷,仿佛憋着一口气。
丁灵道,“我忘了。”
“又忘了?”男人被她气乐,冷笑道,“才多久不见,你这记性更加不济了。”
“不短。”丁灵道,“十三天,很久了。”
男人足下一顿,半日才重又前行,这一回便不肯说话。丁灵也不出声。二人一前一后出地道,突然天光大亮,照得人睁不开眼。外头居然不是夜晚,青天白日,日头正猛。一名净军立在地道口等候,看见二人忙着打躬——却是见过的,离开雷公镇时送的卢马给她的阮继善。
阮无病向地牢方向偏一偏脸,“阮无骞还在里头,你去把他弄出来,跟他说,没有下一次。”
阮继善一滞,“您打他了?”
“我不能打他?”
“可是——”
阮无病冷冰冰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激灵,“是。”
“这次跟着的,不论是谁,不论什么官职,杖责五十,发往京畿采石场做工。”
“是。”
“随从全部都要换过,去传我令,再有人敢往烟花地逛,不论什么缘由,一律鞭死。”
“是。”
阮继善连连答应,又道,“马在tຊ外头。”
阮无病点头,仍然往外走。他自从出地道口便没有再握丁灵的手,丁灵手里落空便不怎么高兴,索性站着不动。阮无病脚步放缓,久久等不到人来,忍不住回头,“你怎么了?”
丁灵道,“脚疼。”
阮无病皱眉,“方才不是好好的?”见丁灵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只能走回来,“我看看。”便往她身前蹲下。
丁灵低头,总算在男人雪白一点指尖即将触及她的鞋面时退一步。阮无病仰起脸,疑惑地看她。
丁灵盯着他,忽一时沉身蹲下,同他四目相对,“阮无病。”
阮无病微微侧首,是个倾听的姿态。
“你回来,是特意来寻我么?”
这一问猝不及防,阮无病偏转脸,一言不发。
“你从哪里来?”丁灵问,“南赵?南赵离南并州有千里地,你是怎么来的?”
阮无病站起来要走,丁灵先发制人按住,“说完再走。”
“没什么可说。”阮无病道,“我回来与你无关,我有我的理由。即便我因你回来也没什么,此番祸事因我而起,我理当处置。”
“理当?”丁灵问,“的卢也是你理当给我?”
阮无病加一分力用力挣开,站起来。强烈的日光给男人的身体勾出一道耀眼的金边,也叫他面貌尽数陷在黑暗里。丁灵看不清他神情,只能叫他,“阮无病?”
“丁小姐说这些,什么意思?”
丁灵站直,在夺目的日光里向他走近。男人退一步,丁灵便站住,“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丁灵道,“那你问我——你问我,我便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男人说完,转身便走,这一回没有半分迟疑。丁灵甚至听到他逃走时搅动的风声,混着男人斩钉截铁的命令从一墙之隔传来,“去请大夫,丁小姐受惊过度,生病了。”
你才受惊过度,你才有病。丁灵留在原地无声地骂。
不一时阮继善走回来,看见丁灵含笑问好,又问,“姑娘有事,怎的不来寻我?倒叫阮无骞那厮缠上?”
“阮无骞——那厮?”丁灵莫名震惊,“他不是净军大提督么?”
“是。”
“你不是净军么?”
“是,怎么?”阮继善道,“阮无骞敢对姑娘无礼,我不该骂他?”
“很该。”丁灵搞不懂他们净军的事,也懒得管。走到门边探头,长街空无一人,没有阮无病——果然逃了。丁灵默默叹气,“你忙,我回家了。”
“我送姑娘。”
“我不要人送。”丁灵便往往外走。
阮继善抢上前拦在头里,“还是我送姑娘。”叫一声,“来人。”
后头抬一顶软轿出来。丁灵摆手,“我自己走。”
阮继善面露难色,“姑娘还是坐轿的好。”
丁灵心中一动,走到河边。河水如镜,映出自己此时模样,说灰头土脸都算客气的,街边讨饭的都能比自己体面三分——偏在外头裹了一件金碧辉煌且分明就是男人的斗篷。
如此形容走在街上,即便如今没有报纸头条,便口口相传也能让她南嘉小姐的恶名再恶上三分。
自己居然顶着这么一张脸跟阮无病说些有的没的,还把人吓跑了——丁灵竟无语凝噎。
阮继善默默等了一会,走上前催促,“姑娘,上轿吧。”便退一步。丁灵默默走过去,默默爬上去。抬轿都是净军,轿身出奇稳定,丁灵受困数日都没睡好,摇晃两下便昏睡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闺房,唐嬷嬷带着彩椒坐在一边打盹儿。丁灵坐起来。
老太太一惊便醒了,如同大喇叭通了电,哇哇地哭,“姑娘可算回来了——吓死我老太婆了——你若有个好歹——叫我如何有脸回中京——”
丁灵被她吵得脑瓜子生疼,半日掐个空档,“我饿了。”
唐嬷嬷立刻收声,“我这便去安排厨房。”
“厨房做的如何吃得?”丁灵故意道,“我要吃嬷嬷做的莲叶面鱼儿。”
“这时节哪里来的莲叶?”
“有个莲叶儿形状便使得。”
“我这便去。”唐嬷嬷应下便忙去了。
丁灵总算支开老太太,“彩椒。”
彩椒走过来,眼圈儿通红,“姑娘涉险,都是为了我妹妹的事。”
“你妹妹怎么样?”
“挺好的。”彩椒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只是……再怀些时日,怕只能生下来了。”
丁灵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法子。”掀被起身,“我去洗洗,外头可有什么事?”
彩椒摇头,又点头,“宋闻棠来了八次,还有——净军也在。”
丁灵动作一滞,“净军谁在外头?”
“姓阮。”彩椒贴过来,小心翼翼道,“送姑娘回来那位都统。”
丁灵瞬间意兴阑珊,“我去洗洗。”便自走了。在浴房磋磨半日出来,往铜镜前坐下,吩咐彩椒,“写个帖子。”
“是。”彩椒拿了纸笔,“请哪家小姐?”
“是拜帖。”
“送往哪家府上?”
“不知道。”丁灵想一想,“你就写三个字,拿给外头那位净军都统,请他转呈。”
“三个字写什么?”
“十四天。”
第23章 跟我回去
丁灵打发了彩椒, 吃过唐嬷嬷做的莲叶面鱼儿,自己亲自对镜折腾妆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彩椒气喘吁吁回来。
丁灵问,“帖子送了?”
彩椒连连点头。
丁灵合上妆匣子, “怎么说?”
彩椒摇头, 半日喘匀气,“没……没怎么说。”又道, “我跟善都统去, 善都统让我等在外头,再后来他出来,他说, 他说——”
“说什么?”
“他说要亲自拜见姑娘。”
“谁?阮继善?”
彩椒悄声道,“姑娘怎么好直呼姓名?善都统是赐姓,还在净军里供职——只怕比高少监还得势。”
这些时日姓阮的丁灵见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除了倒霉催的阮无骞,个个平易近人,丁灵都快要忘了遥远中京城威风凛凛的高少监——自己确实有点飘了, 确实该谨言慎行。
只是那位老祖宗把自己家姓氏到处送人, 不知道是个什么癖好, 难道爱好种花?那阮无病算哪一个辈份的?看样子比净军提督阮无骞还高一点, 难道是老祖宗家的关门大弟子?
彩椒还在念叨,“善都统跟我一处回来,在外等着呢。”
“请他进来。”丁灵没了梳妆的兴致, 坐在火膛边烤橘子。
外间帘动,阮继善走进来, “给姑娘请安。”
丁灵稍一侧首,“稀客。”
“姑娘说笑。”阮继善含笑入内, “姑娘要是缺人,卑职可以日日在府上当差,算哪门子的客人?”
“坐。”丁灵指一指对面椅子,“我的拜帖你家大人收了?”
“我们大人不在家。”阮继善从袖中取出拜帖恭恭敬敬放在案上,走回来坐下,“恐怕耽误事,卑职过来听吩咐,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安排卑职。”
“我安排你?”丁灵冷笑,“我没那么大本事。”
阮继善正要分辩,丁灵一句话堵住,“你先学会同我说实话。”便道,“我送的是拜帖,便是你家大人不在家,你也当收好了等人回来转呈——就敢自作主张拿回来,撂在我脸上?”
阮继善赔笑,“不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丁灵把烤橘子分一半给他,“你家大人不肯见我?”
阮继善站起来双手接过,又坐回去,面露难色,“姑娘这话我要怎么接?”
“不能说?”丁灵半点不意外,“那我问你,说得对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我不用你说话。”便问,“我的拜帖你们大人见了?”
阮继善点一下头。
“看了?”
又点头。
丁灵想一想,“看一眼就扔给你?”
阮继善面露难色,慢慢摇头。
丁灵忍住笑意,“那便是看了一会儿,多久?有一盏茶工夫吗?”
阮继善终于招架不住,“求姑娘换个事儿问卑职。”
“可我只对这个有兴趣。”丁灵道,“不见就不见,南并州城就这么大,不信他能躲我多久。”
阮继善欲言又止,总算鼓足勇气提醒,“我们大人……总是要回中京的。”
丁灵道,“他在南并州留多久?”
“那却不知。”阮继善道,“大人回南并州,原就不在计划之内。”
丁灵点头,“阮无骞怎么样了?”
“他?他能怎么样?”阮继善不以为然,“既挨了打,总能消停些时日——钦差做不得,昨日已经夹着尾巴回中京了。”
丁灵吃一惊,“他是奉旨钦差,这就走了?”
“是啊。”阮继善道,“那厮若不是身份在那顶着,做下这等事是要活扒皮的。”
“什么身份?”
“不是我不肯说。”阮继善道,“这些事,姑娘还是问我们大人的好。”
丁灵实在忍不住,“那你们大人是tຊ哪个衙门的?”
阮继善竟无语凝噎,想怼不敢,半日才憋出一句,“除了内书房,谁能管净军的事?”
“内书房?”丁灵吃一惊,“那不是司礼监的地方吗?”
阮继善点头,“所以姑娘不用担心,阮无骞那厮翻不出风浪。”
“你们大人是司礼监的人?”
“我们大人就在南并州,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阮继善愁眉苦脸,“卑职胡乱说话说不得还要挨顿板子。”
丁灵被他堵得无话,“既然没什么能说的,那你回去吧。”
“是。”阮继善站起来,走到案边拿拜帖。
“等等。”
阮继善回头。
“你们大人都看过了,拿去做什么?”丁灵道,“放着。”
阮继善一滞,“姑娘莫为难我。”
“我怎么为难你?”丁灵看着他笑,“既是你家大人让你拿回来,难道还让你拿回去?放着。”
“他也没让我拿回来——”
“你自主作张?”
阮继善完全招架不住,“卑职哪有那么大胆子?”
“不管。”丁灵道,“我的东西,你放着。”
阮继善左右权衡,匆匆说一句“见谅”,把拜帖塞入袖中便跑了。
丁灵拿他无法,坐在原地吃橘子,吃两瓣站起来寻水。身后有人递一盏茶。丁灵接了,喝一口,“多谢。”回头看清来人,差点呛住,“闻棠?”
宋闻棠耷拉着脑袋,接过茶盏,“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丁灵半日才记起十天前的事,“那天我做的也不对。”如梦初醒道,“我还给你带了馄饨呢——”
“馄饨?”
“是。”丁灵道,“特意跟老板要的馄饨——只怕都要不成了。”
“在哪?”宋闻棠眼睛一亮,“我想看看。”
“就是馄饨……生馄饨,有什么值得看?”
“我想看。”
丁灵只能去隔间寻找。她回来时匆忙,衣裳全堆着,还未拾掇。丁灵一眼看见搭在那里的阮无病的斗篷,是寸缕寸金的墨云锦,金线镶嵌织就,便在昏暗的隔间,仍然自生光晕。
丁灵走过去挽在臂间,斗篷镶滚了一圈墨狐风毛,触手腻滑,如抚人肤——仍然隐约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微弱的雪后松林的味道。
丁灵久久叹一口气,把斗篷提起来挂在架上。另去寻自己的衣裳。拘禁期间混忘了,纸包的馄饨还塞在袖笼子里——万幸天气冷,不然都得有味儿了。
丁灵拿在手中出去。
宋闻棠眼巴巴站在原地,看见她便迎上来。丁灵把纸包递给他,“只怕都臭了,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