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人,太丢人了——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同丁南嘉那个著名花痴有什么分别?
丁灵骑在马上,足足冲出五里地才渐渐冷静下来。等她勒马回头,阮无病早已经看不见。丁灵痛定思痛,丁南嘉已经为自作多情没了性命,难道自己要做下一个?丁灵只觉脑中翻江捣海,面上烧得可怕。一跃下马,走到西冷江边撩水净面。她稍一俯身,颈中一物便坠下来,悬在半空中不住摇晃。
玉鬼头。
丁灵握住,红玉温凉的触感从掌心浸入肌理,丁灵喃喃念道,“自作多情……怎么可能……不问清楚怎么能甘心?”便定一定神,撩两把江水净面,又打马回去。
走时策马如飞,回去却是一步一蹭。等丁灵终于回到沙洲时,已经是日薄西山,天要黑了。隔老远便见阮无病坐在老树之下,仿佛望着江水出神。
丁灵爬下马,鼓足勇气走到近前,“阮无病。”
男人不答。
丁灵忍住尴尬,“我今日寻你,确是有事,我有一件事要当面问你。”
男人仍不答,甚至连个反应的动作也没有。
“你回答我这一件事,如果……如果仍然这样,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阮无病?”丁灵稍觉异样,便绕到老树前头。
男人仰着头靠在老树上,双目紧闭,呼吸短促,早不知什tຊ么时候昏晕过去。丁灵心跳都失了一拍,“阮无病?”
男人悄无声息。
“阮无病?”
喊了七八声,男人总算微微皱眉。
丁灵紧张地抿一抿唇,伸手贴他前额——滚烫。男人混沌中恢复一点知觉,他应是难受,头颅抵住树干慢慢挣动,重心不稳便往侧边滑倒。丁灵连忙拢住,男人在她的扶持下昏昏沉沉地坐直,“丁灵?”
“是我。”丁灵小心翼翼抱着他,忍不住又贴一贴男人面颊——这么烫,绝不是方才的事。这人应是一直在生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丁灵。”男人仰起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跟我回去。”
丁灵终于为自己这一整日的胡闹生出三分羞愧,“好,我们一起走。”
男人恍惚地看她,眼皮撑不住,慢慢往下坠。
“阮无病。”丁灵叫他名字,等他清醒一点才道,“你坚持一下,我们一同走。”
男人渐渐恢复清明,推开她坐直,“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西冷江,又不是你府上,我不能来?”丁灵简直无语,“你生病了,此处风大,我们回去吧。”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坚决地推开她,慢慢撑起身体,“我送你回家。”
丁灵不动,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果然走不出三步男人身体发沉,慢慢往侧边倾倒。丁灵疾走上前险险撑住,总算没叫他摔在沙堆里。
丁灵尚不及说话,便觉掌下男人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丁灵吃一惊,“怎么了?”
“没事……”男人神志昏沉,语言颠三倒四,“我没事……”
丁灵心知不对,谨慎地碰一碰他脊背,男人在她指尖不住发抖。丁灵抬手,果然满掌鲜血——他有外伤,只是因为穿着墨云锦,没叫她察觉。
丁灵无法克制指尖发颤,忙用力掐住,“阮无病,你受伤了?”
男人已经没有声音。丁灵感觉肩上男人重量陡然增加,便知他已经昏死过去。丁灵勉强镇定,招呼的卢到近前,用尽全力将男人推上去,自己翻身上马。
男人坐在丁灵身后,身体前倾,无知无觉搭在她身上,夜晚寒风中呼吸滚烫,如被火灼。丁灵反手抚摸男人烫得惊人的脸颊,“你坚持一下。”便握住他双臂绕在身前扣紧,叱一声“驾”,纵马疾行。
如此外伤等不到回城。总算丁府在南并州经营多年产业遍地。丁灵辨明方向便往最近的一处庄子去。守庄人看见自家小姐带着个男人策马前来,唬得脸色发白,“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大夫。”丁灵匆匆说完,策马入内,等她在内院驻马时,搭在自己身上的人早已是悄无声息。丁灵一边大叫“来人”,一边不住握他的手,“阮无病,醒醒。”
总算有侍人进来,丁灵道,“还不扶他进去?”家丁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往内室去。
丁灵刚爬下马,眼睁睁见男人的身体向侧边倾倒,脑袋“咚”地一声撞在门框上。丁灵看得心下发紧,忍不住便骂,“你在做什么?好蠢的东西。”
家丁委屈辩解,“他突然推我……”
“去煮滚热的水,命厨房熬参汤。”丁灵打发了家丁,自己走过去。阮无病缩着身体靠在门框上,奋力撑住眼皮,“丁灵……是你吗?”
“是我。”丁灵情不自禁抚摸他两颊,“你受伤了,跟我进去。”
男人恍惚地望着她,点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一言不发推开丁灵,自己撑着门框站起来,吃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往里走。
丁灵心惊胆战跟在他后头,眼见着从门到内室短短一段路男人走得跌跌撞撞。到榻前气力用尽,仰面摔在榻上,男人身体碰到床榻立刻剧烈瑟缩,抖得跟筛糠一样。丁灵心知方才那一下撞在伤处,将他翻转过来,果然鲜血沥沥,把床铺染得乱七八糟。
丁灵被血色熏得眼前发黑,半日定住神,用干净的白布掩住流血的地方,“疼吗?”
男人双目紧闭,摇一下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外头人叫,“姑娘,大夫来了。”
丁灵如获救星,“快请。”
来的大夫须发皆白,总算见多识广,看见一床的血没怎么害怕,只道,“脱了衣裳,我看看伤。”便去洗手。
丁灵只能同阮无病商量,“衣裳脱掉好不好?”
男人摇头,“我没事……让他出去。”
丁灵同他商量不通,便自己动手。趁他意识不清凑到近处解开衣钮,沿着肩膀往下褪,初初一动被人制住,男人冷汗淋漓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腕间,不知使了多大气力,青筋暴起,衬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毒蛇缠绕。
丁灵恐他伤口崩裂,只能松手,“怎么了?”
男人大睁双目,眼睫被冷汗浸透,湿得发沉,他沉重地眨一下眼,“你们出去。”
“你受伤了。”
“我没事。”男人摇一下头,“你们都出去。”
“不行。”丁灵断然拒绝,“你受伤了,会死的。”便不犹豫,仍去褪他衣裳。
男人惊慌失措,挥手阻止,厉声道,“不许碰我——出去!”
丁灵被他掀得一个趔趄,退一步站稳,同他讲道理,“你总要给大夫看看伤处。”
男人用力过巨疼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只知咬牙坚持,“不要碰我……出去……都出去。”
丁灵眼看着他伏在枕上颠三倒四地说话,慢慢昏沉,安静下来。便走过去,握着衣襟往下褪,衣料握在掌中发沉,湿漉漉的,不知是江上的寒气还是男人的冷汗。
丁灵屏住呼吸褪到腰际,男人单薄的脊背暴露在深秋寒意之中,他很瘦,线条却是流畅得好看,因为长年不见日光,皮肤白得出奇,一动不动伏在深色的枕褥之间。
丁灵看着眼前的男人,就像很多年前立在千级石阶下仰望那个古老神殿里高悬的受困于天罚的神祇。
她想拯救他,却只能困守原地。
第24章 一箭三钩
男人腰上有白布包裹的一段, 因为伤口崩裂,白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先时干涸的血痂混着新鲜的血液连同皮肉连在一处,稍一用力必是皮肉撕扯, 必是入骨的疼。丁灵慌张起来, “大夫。”
老大夫已经走过来,低头看一时, “要重新处置伤处, 你按住他。”把干净的白布浸在滚热的药汁里,端着铜盆走回来。
丁灵仍然站着。
“愣什么?”
丁灵硬着头皮上前,侧身坐下, 双手搭住男人两肩。他出了许多汗,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汗渍宛然,触手湿滑, 却仍然烫得很。男人昏沉中指尖蜷曲,不时惊怔。
老大夫把布巾按在男人伤处。男人抖一下,手足挣动。丁灵加一分力按住, 低声宽慰, “别害怕, 没事。”
等药汁慢慢洇透血痂, 老大夫用银剪剪断裹伤布,拈起来一点一点剥离。男人“啊”一声大叫,张开眼, 他在昏迷中被剧烈的疼痛强行唤醒,乌黑的眸子云遮雾罩, 分明睁着眼,却仿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丁灵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抻得像满弓一样紧, 紧张道,“没事……别怕。”
男人听若不闻,只是难耐地挣动,渐渐气力不继,眼皮坠下,又沉重地阖上。
掌下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明明一直在发烧,此时却居然有些寒凉。丁灵忍不住去拿被子给他御寒,老大夫看一眼便道,“别乱动。”他口里说话,手上不停,血淋淋的裹伤布掷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伤处便露出来。
老大夫低着头审视一时,“是箭伤,一箭三钩,歹毒得很,刺进去已是歹毒,要治伤便要拔箭,更是百倍歹毒——三个钩子带着皮肉,不死都要脱层皮。先止住血再好生将养,这个伤大意不得,若动了筋脉,难免落个残疾。”
丁灵立刻记起雷公镇那枚冷箭——刺客居然一直跟着他到南赵,“求大夫救命。”
老大夫不答,用药水洗过伤处上药,用白布仔细裹好,系一个结。他动作极娴熟,很快弄完。丁灵抬头,“好了吗?”
“没有。”老大夫摇头,“他身上不止一处箭伤。”
丁灵大吃一惊。
老大夫指一指男人褪到腰际的衣料,“应在腿上,都脱下来。”
“全部?”
老大夫点头,“姑娘若是不便,暂避吧。”
丁灵如梦初醒站起来,稍一动作便觉腕上一紧,被昏沉的人死死扣住。男人用力攥着她,像攥着救命稻草。丁灵只这么看他一眼,立刻感觉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半步。
老大夫催促,tຊ“姑娘暂避。”
丁灵便去掰男人手指,这么一动男人便惊醒了,恍惚地望住她。丁灵低头,艰难道,“你身上有伤,我一会再来。”
男人困惑地皱眉,视线跟着丁灵移动,头颅转动间终于发现自己被剥了衣裳,“什么人……出去。”
丁灵解释,“是大夫,给你裹伤。”
“不用。”男人断然否决,“都出去。”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丁灵眼见着好不容易裹好的伤处再闹一回必定崩裂,伸手按住,“别动。”
男人被她压制,“丁灵?”
丁灵情不自禁伸手触碰男人汗湿的前额,“你身上有伤,伤处得处置呀。”
男人被她一碰便闭一闭眼,总算还记得坚持,“不用。”
“我出去一下,让大夫给你弄。”丁灵站起来。
男人问,“你去哪里?”
“我就在外头。”丁灵道,“我很快就回来。”
男人摇头,“我自己来,都出去。”
“总要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仍然摇头。丁灵眼见着说不通,心一横向大夫道,“你快着些。”便用力握住男人双手,“别动,让大夫给你裹伤。”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丁灵?”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就是裹伤而已,很快的。”
男人撑起身体,反手按住衣襟,“出去,都出去。”
丁灵一滞。
“不许碰我。”男人推她,“都出去。”
“阮无病——”
“滚,不许碰我,出去,都滚出去——”男人不住口地拒绝,慢慢竟生出濒临死境的绝望,双手挥舞,身体转动,“不许碰我——滚出去——”
丁灵眼见着男人神志从清醒到混乱,眼下做什么都是错,匆匆向老大夫道,“你别碰他。”自己俯身过去,双手扶住男人两颊,不叫他胡乱挣扎,“阮无病,你看着我——没有人,这里没有其他人。”
男人大睁双目,摇晃的视野中丁灵柔和地盯着自己,又慢慢向他靠近,把她光洁的额贴在自己额上。眼前一切太不真实,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假的,都是假的。男人扭转身体尖声大叫,“什么人?滚出去——”
丁灵恐他挣裂伤处,只能用力压着他。男人双目大睁,盯着虚空中的敌人,胡乱地叫,“出去,都出去——”
老大夫在旁看着,“他都烧糊涂了,你还同他讲道理?按住便是。”
丁灵回头,“别。”在老大夫疑惑的目光中道,“你别碰他衣裳,在伤处划开便是。”
老大夫摇头叹气,依言走去取一把银刀,摸到男人大腿根处十字划开,衣料散落,露出被鲜血浸透的裹伤布。男人仍然在不住口地喊叫,丁灵抱着他,贴在耳边不住宽慰,“没有人,没有人碰你,你看衣裳不是好好的……”
如此捱过一时,男人渐渐相信她的言语,仰起脸,“别让他们碰我。”
“没有人。”丁灵道,“别怕。”侧首见老大夫动作如飞,依照前法,用银剪子剪断裹伤布,洗净伤处上药包裹。
男人挣扎中气力用尽,伏在丁灵臂间小幅度地战栗。丁灵看在眼中难过至极,五指陷在男人温凉的发间,柔和地抚弄。
等老大夫裹完伤处,男人早又昏死过去,他那身名贵的墨云锦一半堆在腰际,一半被银刀划得稀碎,大片苍白的皮肤就那么露着,既是滑稽,又是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