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棠把纸包掩在袖间,“天气冷,应当没坏。”
“没坏也吃不得。”丁灵道,“原想带生馄饨给你,回来煮着吃新鲜,谁知道被阮无骞那厮拘去,白耽搁了。”
宋闻棠道,“那厮在南州就惯好女色,下作事做尽,如今敢对你这样——便是仗着净军势大,我早晚叫他伏法。”
“算了吧,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丁灵问,“你之前在南州见过他?”
宋闻棠点头。
“他在南州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宋闻棠冷笑,“同人抢姑娘,仗着势大当街打人,好一条阉狗。”
宋闻棠在雷公镇阴差阳错没有跟阮无病打过照面,否则说不定丁灵早就能知道不是一个人。她没有兴趣同旁人探讨阮无骞的事,既然已经同宋闻棠说清楚,便道,“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宋闻棠道,“你不能再去寻阮无骞。”
“我当然不去,我好不容易回家,难道自去找死么?”丁灵道,“而且我听说他已经走了。我出去寻好吃的,你等我带回来给你。”
“我与你一同去。”
“你还是安心读书。”丁灵道,“离春闱也就一年多,时光不等人。”她见宋闻棠还不依不饶,便下杀手锏,“你不是要让阮无骞伏法?春闱不利,拿什么让他伏法?”
宋闻棠迟疑道,“那你出去要带着人。”
“放心。”
丁灵总算打发了宋闻棠,便问彩椒,“阮继善带你去送拜帖,送去哪里?”
“钦差驻跸。”彩椒问,“正要问姑娘呢——奴婢听说拘了姑娘的人就是钦差,如何还要往钦差驻跸处送拜帖?”
丁灵哼一声,“我倒也想知道。”
“姑娘——”
丁灵见她面露难色,“想问你妹妹的事?”
彩椒点头。
“孩子不能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妹妹的意思?”
彩椒一滞,“那不是都一样吗?这是被玷污怀的种,便是我妹妹想生,姓赵的能依吗?”
丁灵沉吟一时,“那只怕要回中京。”
“什么?”
“我听说中京内宫监有法子。”
彩椒失声道,“内宫监——那不是高少监的地盘?姑娘回京我妹妹便只能回宫,她现在模样如何回去?”
丁灵瞬间头痛,“那先想法子,把你妹妹弄出宫。”
“如何出来?彩绣不能出宫是老祖宗金口玉言,天下谁还敢让她出来?”彩椒说着又哭,“姑娘万万不可回京。”
丁灵更加头痛,“去陪你妹妹,我再想法子。”
彩椒哭哭啼啼走了。丁灵去马厩,的卢早已经送回来。丁灵抱着马头亲近一时,骑马出去。一出门便见阮继善门神一样立在门口。
丁灵一滞,“你不是回去了?”
“是。可我的任务是伺候姑娘,送完信当然要回来。”阮继善问,“姑娘去哪?”
丁灵骑在马上看他,渐渐意动——这厮也姓阮,在净军中职位不低,必定在高少监面前能说得上话。或许能让阮继善出面,把内宫监的大夫弄到南并州?
阮继善对阮无病言听计从,如果找他,阮无病必然要知道。
丁灵立刻否决。
阮继善被她看得发毛,“姑娘?”
“我自有事。”丁灵道,“不要跟着我。”打马便走。走过两个街区阮继善还在后头跟着。丁灵便有些恼怒,“谁许你跟踪我?”
阮继善连连摆手,“不是跟踪,卑职怎么敢跟踪姑娘,就是外头不太平,有卑职在,总安全些。”
“青天白日,有什么不安全?”丁灵道,“便是前回生事的,也是你们净军的人——你们安生些,我们便很安全。”
阮继善连连称是,但就是不肯走。丁灵拿他无法,拨转马头一路疾奔,到画楼前停下。阮继善跟着,等看见楼外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脸上发黑,“这种地方如何来得?姑娘快走。”
“我来得,你来不得。”丁灵忍住笑,“你家大人金口玉令我都听见了——去烟花地,直接鞭死。善都统,你可万万不能进来啊。”便策马入内。
阮继善追到门口,又止步,“姑娘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丁灵不理他,自己打马入内。画楼看守追来,“小姑娘走错地方了,这不是姑娘们玩处。”
丁灵道,“我来找张妈。”
看守被她唬住,果然去寻张妈。老鸨甩着帕子过来,“姑奶奶怎么又来了?”
丁灵道,“外头有人跟着我,危险得紧,姐姐看着前日情分,帮我一回不好吗?”
老鸨扑哧一笑,“姑娘说笑了,对你这等小姑娘来说,还有比窑子更危险的地界吗?赶紧回家,休叫家里人惦记。”
“不惦记我还不来呢。”丁灵一跃下马,“前回走得太匆忙,姐姐陪我吃回茶?”
老鸨待要拒绝,丁灵抓一把金瓜子,往她面前亮一亮。老鸨立刻收声,“姑娘随我来。”带着去一间雅致的屋子坐了。
老鸨走去吩咐茶点。丁灵早把金瓜子收回去。老鸨回来四下里找,“姑娘方才拿的是什么,怪亮的。”
丁灵嗑一颗瓜子,“什么?”
老鸨见她装傻,厚起面皮直接讨要,“给我。”
“姐姐拿的不少了,这么爱钱。”丁灵虽这么说,仍然给她一枚,“在这种地方做事,别总盯着钱,当多攒功德才是。”
老鸨欢天喜地,“要什么功德你只管说,但凡我有,都给你。”
丁灵打听,“姐姐如何认识阮无骞?”
“你说净军提督?”老鸨道,“认识他有甚么稀奇,人家年纪轻,相貌好,出手阔绰,人又风流,走到哪里都招小姑娘喜爱——哪一个画楼的姑娘不认识他?”
丁灵欲言又止。
老鸨猜到,便凑近了低声解释,“我听说……他是半白身。”
“什么半白身?”
老鸨一滞,“我也是疯了,同小姑娘说这个。”便去抓果子吃,“总之你离他远些,那厮色字上头,什么人都敢动。”
丁灵虽然不懂,但多少猜到她在说什么,难免尴尬,便也吃果子。忽一时外头乱起来,脚步声混着喊叫声由远及近。老鸨跳起来,推窗探头,“怎么了?吵什么吵?”
小厮冲tຊ过来,急叫,“大事不好——外头好多军爷。”
“什么军爷?”
“不知道。”小厮道,“把楼外围得团团转,外头客人进不来,里头客人都在往外跑——银钱都不结。”
老鸨随手扯一件袍子往外走,走出丈余又回来,“你从后门走,后门应无事。”
丁灵半日才反应过来是跟自己说话——还挺有义气。她仍旧坐着剥瓜子。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外间终于安静下来。
脚步声停在房门外。老鸨弓腰缩背打开门,殷勤道,“在这里。”又弓腰缩背退出去。
丁灵抬头,门外转出一个人,男人身形被秋日透亮的日色勾出暖色迷离的光晕,仿佛自带圣光——仍是那么好看,仍是那么难以接近。
丁灵撑住下巴,“好久不见。”
阮无病站着,一言不发。
丁灵被他冷落,虽然不出意外,仍然不高兴,便去剥自家的瓜子。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不说话。等丁灵把瓜子仁堆作小山高时,阮无病道,“丁灵。”
丁灵指尖一滞。
“跟我回去。”
丁灵侧首,阮无病仍然在原地,这么长时间,他连姿态都没变一分。丁灵道,“不。”
阮无病进来,反手关上门,身子一倾便靠在门板上,远远地望着她,“到这种地方逛,老太傅知道吗?”
日光被隔在屋外,丁灵终于能看清他的面貌——男人确实比先前瘦了许多,因为皮肤过于白皙,自带一种一触即碎的脆弱,若不是神情冷冽,拒人千里,几乎叫人想要将他捧在手掌心,爱如珠宝。
“我阿爷不在家。”丁灵道,“便在家也管不了我。”
“说的是。”阮无病点头,“南嘉小姐从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圣人都管不了你,何况老太傅?”
丁灵皱眉,“你什么意思?”
“回家去。”
“我不。”丁灵脾气冲上来,“我偏不。”
阮无病斜斜靠在门上,神情倦怠地看着她,“丁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丁灵在这个瞬间清晰地在男人眼中看到另一个自己——无理取闹的,蛮不讲理的,娇蛮任性的自己。
“丁灵。”阮无病道,“你想做什么你直接同我说,不要胡闹。”
丁灵不答。
“不说那便是没有了——跟我回去。”
丁灵咬着牙,一言不发。忽一时抬手,伸指一推,小山高的瓜子仁“哗”地一声散了一地,“我想做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同你说?”
阮无病怔住。
丁灵抬头,挑衅地望着他,“南并州贵女无数,每一个都归你管?”便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前,“阮无病。”
瞬间攻守易势。男人居然本能地退一步,总算身后便是门板,没叫丁灵看出来。丁灵道,“我昨日问你,你没答我,你给我的卢,也在你的理所应当之中吗?”
阮无病勉强道,“那是答谢。”
丁灵疑惑地看着他。
“答谢丁小姐在雷公镇救命之恩。”
“就这样?”
“是。”阮无病慢慢站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丁小姐若有差遣,尽可同我说。”
丁灵气滞,“你——”
“跟我回家。”
“我不。”丁灵断然拒绝,刁钻道,“你不是说我可以差遣你么?那你听着——我现时便有事。”
阮无病皱眉。
“我要你就在这里陪我。”
阮无病勃然色变。二人离得这么近,丁灵几乎看清他瞳孔收缩的模样,她还来不及害怕,便觉臂上一紧,被他握住。丁灵急叫,“我的帖子你看到了吗?”
阮无病停下。
“那便是看到了。”丁灵道,“我想见你你不肯理我,眼下却到画楼来装模作样——在这里又怎么了?说不定你正是偏爱来这种地方见我。”
阮无病慢慢转过头,“丁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丁灵一滞,还不及辩解,身不由主被他生拖出去。丁灵跌跌撞撞出门,便见画楼里净军林立,如临大敌。其他的不要说人,连鬼也不见一只。
好一时出画楼,大白天热闹的街市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净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街控制得水泄不通。
丁灵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慌张起来,“这是做什么?”
“叫你看清楚——”阮无病冷冰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便打一个呼哨,的卢马从转角处跑出来。阮无病松开丁灵,一跃上马。丁灵被他握了半日手腕生疼,正活动筋骨时眼前一花,身体腾空而起,落在马上。
丁灵尚不及叫出声,雪后松林强烈的气息混着男人热烈的体温从身后掩袭,瞬间将丁灵笼罩其中,占据她全部呼吸。丁灵头晕眼花中只觉男人的手臂从颊边掠过,视线中白皙有力一双手挽住缰绳。
的卢马仰头长嘶,一跃冲出街口。丁灵要说话,一张口便冷不丁被灌下大团冰冷的空气,差点没呛死,只能掩面闭嘴保持沉默。的卢马如风疾驰,不知多久耳边风声才停息。丁灵等了好半日,小心翼翼放下手臂,便见波涛汹涌,西冷江一望无际。
阮无病撂下缰绳,一跃而下,径直走到江边,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丁灵叫,“阮无病?”
阮无病不答。
丁灵冻得发僵,灰头土脸爬下马,走到男人身后,锲而不舍地叫他,“阮无病?”
阮无病仍然一言不发。
丁灵四下里打量,此处是西冷江畔一个沙洲,突兀地生着株粗大岸柳,足有一人环抱之巨。丁灵问,“这里便是你以为的,我该来的地方?”
阮无病总算转过来,“丁小姐寻我有什么事?”
他的身量很高,丁灵这么近立在他身前,脑海中油然四个字——小鸟依人。她被自己想法雷到,“我的拜帖你看到吗?”
“没有。”阮无病冷冰冰道,“每日府中拜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从来不看。”
“既没有——”丁灵道,“你怎么知道我寻你?”
阮无病一滞。
“我知道,是阮继善,对吧?”丁灵自问自答,“那你让阮继善跟着我做什么?”
“丁小姐贵为太傅千金,你在南并州遇险我难辞其咎,我命阮继善保护你。”
“你来画楼寻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是。”阮无病面无表情,“烟花之地鱼龙混杂,丁小姐若有个万一,我不好同太傅交待。”
“谁要你交待?”丁灵被他百般回避气得发笑,原地转一圈,“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同我确实没有什么关系。”阮无病道,“若有,丁小姐怎么能宁死不屈,死到临头都不肯说出的卢来历?”
丁灵一滞,“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这话丁灵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生硬道,“我只是忘了。”
“很好。”阮无病看着她点头,“既忘了,便忘得彻底一些。请丁小姐不要再来寻我了。”
丁灵被他怼得头昏,“我……我……”气急败坏道,“我要回家。”
“我送你。”
丁灵自顾自地走,“不用。”
阮无病大步走过来,握住她手臂。
“我说了不用——”丁灵一抬手掀开,语气转厉,“我自己回去。”
阮无病手臂滞在半空,慢慢点头,“你骑马回去。”
丁灵不吭声,等的卢马跑过来慢吞吞爬上去。的卢马散开四蹄,沿着西冷江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