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少顷,女人才再次有了动静。先是笑,又转为阴晴不定的泣音,最后哽咽着哀求。
“阿行。”她嗓音沙哑,似哭似笑的衰颓,“妈妈在这个家里只有你了,你难道要像你爸一样吗?妈妈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简短几字如同咒缚,傅徐行额角一跳,坠痛得令人烦躁。他蹙眉碾了烟,良久才应:“我尽早回去。”
“妈。”他低声,“对不起。可以了吗。”
话里难掩疲惫倦意。
一门之隔,温见慕蹲坐在地,神色拢进影里,蜷在膝间的手指攥得发颤。
听不清谈话的全貌,但那句抱歉刺入耳中,她听得快要窒息,只能徒劳地将脸埋起,无用地躲藏。
怎么会这么难,如果他要走,眼泪和祈求有没有用。温见慕恍惚想起谢仃,好像真的印证了那句回答。
——她还不想疯,所以他不能走。
惶恐不安中,她不曾注意门被打开,直到半缕光延入视野,她才慌忙抬首,狼狈地两相对视。
傅徐行敛目,对她的出现不感意外,只疏漠垂视,“又要哭了?”
温见慕眼眶泛酸,闻言摇摇头,闷声应:“我害怕……哥哥,你不能留在这里陪我吗?”
傅徐行端量着她,冷隽眉宇稍一松懈,似笑非笑。
“你也只有我了?”他问。
温见慕微怔。
她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黑幕中小片残破的缩影,软弱的,涣散的。
喉间干涩一片,她很轻地开口:“你要回公馆吗?”
“如果是呢。”
当眼泪和祈求都失效,那她在他这还剩些什么。
无缘由的恐慌笼罩而下,楚楚可怜演不下去,她仰起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不想你去。”
“——温见慕。”
她听见他说:“那是我的家人。”
温见慕时常感到如履薄冰。恰如此刻。
身前是走到黑的绝路,身后是给不出交代的这些年,她寸步难行,可脚下的冰面在消融,她就快死了。
“凭什么?”她下意识抬声,失控地质问,“我也喊你哥,我妥协很多了,她就是讨厌我我能怎么办?!”
话音未落,迟来意识到失态,她又去牵他的手,连忙道歉:“不是……哥哥,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
“你生我气吧,生气总比不理我要好。”她带了哭腔,“是我刚才犯浑,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这样。”
——他恨她的理由有千百个,逐一列举,每个都名正言顺。
真相腌臜难言,母亲的控诉言犹在耳。傅徐行低眸,少女纤弱的手指攥着他,颤得厉害,轻易就能拂开。
但他到底没有动。
——他恨她的理由有千百个。
所幸,她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耍性子了。”温见慕抹掉眼泪,抽噎着道歉,“怎样都好……哥哥,你别丢下我。”
良久,傅徐行抬手抚在她发间,妥协一般,安抚地揉了揉。
“……没事了。”
指腹蹭过她哭得湿红的眼尾,他嗓音很低:“我不走。”
-
燕大。
课程结束后,谢仃如常回到寝室,将数字作业转存BMP文件,命名发送教授邮箱。
桌面摊着几卷小寸油画,几天没收拾,颜料跟稿件又堆积如山。她闲来无事,就动手清理一番,顺便断舍离了不少旧物。
首饰盒旁挂着几枚已经淘汰的选手,她正准备合并丢掉,目光落在其中一条项链,却停了动作。
是当初锁扣松掉的那枚。不久前才见过设计者,谢仃勾起它,摩挲过银环的内壁,沟壑感清晰,是刻着名字缩写。
“——我的名字。”
隋泽宸那时认真地向她展示,替她戴好后,又迟来有些青涩,俯首吻在她耳畔,“我的。”
小孩儿的浪漫主义。
按着那处字母,谢仃垂眸,终究还是收起,没有再碰。
手机传来通话震动,她收起多余思绪,见备注赫然是林未光,便挑眉接起:“好消息?”
倒是开门见山。林未光轻笑,懒声应:“好消息。”
“鱼钓上来了,你名声还挺响,没怎么费工夫。”她道,“线我替你牵好,至于怎么收,你得自己处理了。”
谢仃未置可否,“温崇明那派的人是谁?”
林未光说了个名字,她闻言玩味弯唇,闲散地松了下指关,“这老东西,临退休还想捞一笔。”
“到手也不是小数目。”林未光不以为意,“我的线人探不深,但也摸出点东西——温崇明跟这老滑头,分赃不均。”
“可能人快卸职,胃口也跟着大了。”纸张翻阅声窸窣,林未光似是确认什么,道,“他们都是亲信过账,温崇明从珀湾折了挺多,这笔钱除去邱叔,也就你吃得下。”
“两千万,你先照这数跟他谈吧。”
谢仃沉吟片刻:“他敢接?”
“依我查到的来看。”林未光给她确定答复,“你再多喊一倍,他都接得住。”
“不过有点奇怪。”她提醒,“这出合作有三方势力,我的人接触不到,你留个心眼,别被做局。”
毫无悬念,谢仃意料之中:“温珩昱吧,我有数。”
“搞什么?”林未光始料未及,“我以为他是你情人,结果是仇人?”
“格局小了。”谢仃说,“两者都是。”
林未光:“?”
虽然难以理解,但对方是谢仃,她也就坦然接受。没多加追问,重回正题:“总之等信儿就行,那老头未必亲自露面,你留个谱。”
谢仃心底已有琢磨,“成,这次谢了。”
“客气什么。”林未光不以为意,“当初不说过么,随便借我的势。棘手就说,我还嫌你太省心。”
谢仃轻笑,从善如流地应:“好好,我的大人脉。”
有来有往揶揄几句,林未光手底另有公事,便提醒她行事留心,先行断了通话。
之后就百无聊赖。大三课少,相应的也枯燥,谢仃无所事事,躺在工学椅上查阅未读消息,又后知后觉想起某事。
——某人临走前似乎留了句,下课给他联系。
管谁呢。
谢仃纵情声色,自觉跟道德不沾边,隋泽宸和楚诫是意外,碰面不过早晚,修罗场在预料之内。她也没所谓,毕竟不是头一回后院起火。
但这场火是别人引的,就另说了。
决定对此充耳不闻,谢仃翻看微信,发现那名记者早前发来消息,是份采访初稿,询问她内容是否合宜。
这类专访的确久违,她接的次数屈指可数。谢仃垂眸加载文档,大致看过内容,问题都算有边界感,除去最后那道——
「您父亲曾是国际画坛的一代传奇,外界常言天赋的遗传,请问您是如何看待的?」
挺犀利的问法。
谢仃年少成名,入圈便锋芒瞩目,不出三载扬名国际,一度被誉为画坛代名的现象级。虽说师承邱启,但她风格自立,后被扒出是名家遗孤,更掀起轩然大波。
她父亲生前家私低调,外界仅知他有位相敬如宾的妻子,时隔多年,谢仃的出现无疑引发诸多猜测,过往经历也随之曝光,令人唏嘘。
但那都是前言。总归时至今日,仍然有人试图窥探她的过去。
她自己都反感回忆的东西,就这么招人好奇。谢仃轻笑,没趣地关闭文档,言简意赅给了答复:「可以。」
随性敲定会见时间,她退出小窗,继续向下清空未读,扫见一则有趣的邀约。
「何瑜萱:D.C晚宴,来?」
Dorothy Club,会员制私人会所。坐落北城CBD中心,毗邻商业地标,老钱世家的社交圈,闻名遐迩的销金窟。
何家三代行商,有祖上荫庇。何老曾任商协会长,何瑜萱随母姓,是他膝下最疼宠的小外孙,娇生惯养出放纵性子,跟谢仃从一场200迈赛车局结识,要尽兴不要命的作风一拍即合,此后多有熟络。
消息发于不久前,谢仃扫过时间,回:「你家那个不吃醋?」
「还冷着。」何瑜萱应得利落,也无意多谈,「之前被狗仔跟拍,差点上热搜,麻烦。」
「倒是你,最近真修身养性了?还是有新欢?」
猜得还挺准。
「床.伴而已,不熟。」谢仃回。
何瑜萱瞬间失了兴趣:「那没事了,所以今晚来不来?」
才下课,她正觉无聊。谢仃轻敲指尖,思忖少顷,叩字——
「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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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评估是去年。”
堂室宽舒,沿袭轻简雅致的基调,以檀褐色为主。榧木淡香沉稳宁谧,陶恙翻阅掌中纸页,推门信步而入。
“PCL-R28分……”他挑眉,将档案折过,“我记得你出国那年是33分,干预治疗?”
语罢抬了视线,投向不远处那道身影。男人姿态闲逸,清疏如远山,正捻弄掌畔那株真柏,意兴阑珊。
柏枝是文人树型,白骨舍利势态凌厉,与他相映衬,更如君子端方。话音渐散,男人慢条斯理将手搭落,尾调索然:“试过。”
意思是效用不大了。
陶恙并不意外,垂眼看过手中白纸黑字,都是英文原诊,专业详尽,评估也不出他所料,是人格障碍。
罕有的高功能型。意指社会化程度高,冲动调节能力强,能效仿共情与基础情感表达,日常处于低唤醒状态,非典型危险人格。
学术研究期间,陶恙曾对此类人格做过样本共性特征分析,首要参考便是温珩昱,为此还特地飞了趟伦敦。温珩昱无意配合,被烦得耐性告罄,便允他去了自己的私人猎场。
后来论文是写成了,导师赞赏有加。但此后陶恙总对温珩昱提心吊胆,然而对方履历卓然有致,学业自律成性,优越得他无话可说。
档案周详,时间跨度从留学到归国,陶恙翻过几份,突发奇想:“你看过这些没?”
“评估是稍有起色。”他将文件递给当事人,顿了顿,斟酌着补充,“但我认为结论存疑,你……”
话未说完,见温珩昱似笑非笑,他自觉收声,识趣地适可而止。
上次将这人当做研究对象,陶恙对当年的“提醒”还记忆犹新,不由清了清嗓,转移话题:“之前就忘问你,怎么决定回国了?”
温珩昱接过档案,敛目浏览,仍是副无可无不可的闲然,“不是说过,找乐子。”
陶恙轻啧,正要表示怀疑,视线不经意下落,便扫过他衣襟。未束领带,半松半敞的疏懒。
领衬之下,是颈侧鲜明的牙印与吻痕。
陶恙:?
他眯眸,借着角度优势,抬手想看得更清楚,然而才有动作,就被温珩昱波澜不掀地屈指抵开。
“……”陶恙讪讪收手,“啧,稀罕。”
计划落空,他索性作罢,从桌案对面落座,倒也真的新奇:“想不到,我还当你性冷淡。”
“不对。”他忽然想起白日那则通话,愣住,“她在你那过夜了?”
温珩昱未置可否。
两人认识多年,陶恙再清楚不过这人矜己秉性,但更震惊于另一点:“你真不怕她下暗手?”
“也算她本事。”
真是好自信啊。陶恙干笑两声:“有理,估计裴哲跟许明初当年就这么想的,现在坟头草也长势喜人。”
对此不以为然,温珩昱稍显漠尔,屈指将档案递回桌面。
“当年许家中落,有裴哲的手笔。”他道,“后来急流勇退,弃政从商才算保全。”
许父风光半生,行仕深有城府,一朝被不孝子酒后磕嗨的录音断送生涯,虽说以证据不足落幕,却也掀起不小的风波,最终请辞以示正名,可谓元气大伤。
“有印象。”陶恙颔首,“居然是裴哲干的?他哪来的胆,跟许明初两败俱——”
蓦地,话语戛然而止。他怔在原地,忽然明白幕后的另一可能,是那名失踪人士。
任他神色变换,温珩昱好整以暇,疏淡道:“事成后,他未婚妻另寻退路,曾求到我这里。”
被头脑风暴绕得发晕,陶恙蹙眉按着额角,愈发费解:“你帮的她?”
“没有。”
温珩昱松泛应他,指骨抵在扶手轻叩,“所以后来,另一人找上了她。”
……
陶恙脊骨生寒。
“五年前。”他语气有些僵硬,“你当时回国,真的只是因为许明初的死?”
过往忽视的线索串联起来,蛛丝马迹之下,是满盘算计的博弈。陶恙醍醐灌顶,更觉得匪夷所思,终于察觉疑点——
“你究竟知道多少?”
风拂卷,黄昏翻涌。
暮色从玻窗溅落,将衣摆浸染成深褐,好似陈年血迹干涸,洗涤不净,抹除不掉。
温珩昱轻笑一声。
“谢仃很有意思。”他道。
丰沛的爱与恨,矛盾的脆弱性,缜密偏执,又恣性妄为。他们互为彼此认知的异类,出于某种冰冷的兴趣,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