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h脸上笑意渐收,浮出几分神伤,“柳姐姐若遇难处,尽管开口。”
“他们难不倒我。”柳舒宜起身,行至楚明h身后,从妆匣里翻出一截两指宽的红绸,绑在刚刚束起的垂髻发端。
半夏展开曲屏,横隔在妆镜和寝榻间,丹秋从箱柜里找出楚明h早年喜穿的胡装。
楚明h起身绕过曲屏,一边退下长裙,一边隔着曲屏同外边的人道:“见到柳姐姐一如往常般阔达,我就放心了。”
柳舒宜坐回那张矮凳上,一只手把玩那只桃木半月梳,“别光顾着说我,我回来不过一日,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茶坊里流言满天飞。”
楚明h挑挑眉,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是真的。”
“哐当”一声,木梳掉在妆案上。
“皇贵妃也能合离!”柳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又笑吟吟道:“你若离不成也无妨,待我出京时,你躲在我的马车里,只要出了洛京,那就是鱼入沙海,可着让那薄情小子找去。”
“谁说离不成。”
楚明h收拾妥当,从曲屏后走出,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面容明艳又妖娆,就仿佛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
柳舒宜瞧得直咂舌,只怨自己生了两个人见狗嫌的娃娃,毁去身形。
夜里的侯府依然热闹,久不见面的家仆凑在一起,男的寻了后院空地切磋武艺,女的则围坐一屋说自家相公。
一路从后宅行至前.庭,入耳皆是勃勃生机。
随着小厮一声喊,停在定远侯府侧门的双辕马车平稳驶离漆黑小巷,朝着平西大街方向去,挂在盖弓两侧的罩纸油灯上,各书一个“柳”字。
车内闺友执手相谈,只叹世事难料,从世子妃到王妃,再到独居商妇;从郡主到太子妃,再到闹合离的贵妃……
她们喃喃密语,道尽一腔酸楚,又相视而笑,瞻前方云淡风轻。
马车在平西大街东路口停下,二人走出马车,留侍婢车中等候,两臂相挽,漫步踏入溢满烟火气的喧嚣大街。
柳舒宜脚步快,几乎是拖着楚明h往前走,趟过馄饨小面,路过糖水云糕,终于在一个卖果子酿的三轮推车前停下。
遥想韶时,呼朋引伴,美酒千斗。这家移动酒肆最为别致,只冬日出,只售烧酒。
“张伯,两壶烫好的青梅。”
柳舒宜接过酒壶,撇下一块碎银,一壶酒推进楚明h怀里,“诺,郡主先自罚三口,罚你嫁了郎君就不记旧友。”
楚明h默然一刹,剥开酒塞仰头灌下,温热辛甜顺喉入腹,瞬间一股热意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双眸酸胀。
“柳姐姐说的是,当罚。”楚明h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液,二人相视几息,不约而同迸发似银铃笑声。
遥想当年,她初至洛京,人生地亦生,日日溜出荒诞的王府,跟在昭阳郡主身后,去皇家沙场骑马射雁,到青云山颠的道观讨素斋,跳上望月湖的商船评赏胡姬舞姿……
身份变成贵妃那刻,洛京城凭空消失一个心性放旷的女儿郎。
酒壶相碰,酒香溢满唇舌。
原本清寒的冬夜被冒着热气的酒液一贯而过,似有久违的火苗开始燃烧,就连小指尖都跟着沸腾。
楚明h深吸一口气,各色食物掺杂在一起的浑浊味道填满她的嗅觉,真实又热烈。
夜渐深,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结出一层薄冰,踩上去能够听到“咔吱”的碎裂声。
“郡主做三年皇妃,可还记得如何挽弓搭弦?”柳舒宜握住楚明h手腕,一顿疾走停在一处老翁的摊位前。
老翁正欲收摊,见到两位小娘子,指了指栈板上挂着的各色绣活,“天黑不好视物,给二位小娘子算半文钱一支箭,射中靶子,板上绣活任意选一件,射中靶心,那张汴绣游春图二位拿去。”
楚明h偏头看着柳舒宜,黛眉一挑,“那就比试比试。”
二人跨过摊位圈起的简易栅栏。
许是半壶酒入腹,楚明h双颊微粉,眸底星辉熠烁,她单手抄起木架上长弓,纤长玉指拈一只仅开钝刃的羽箭搭在弦上,腰身半展,箭簇瞄准百步外靶子便是一射。
飒――
箭簇没入靶子外环红线。
楚明h晃着手腕蹙起眉尖,技不常习则生,阿爹训得没错。
柳舒宜双手抱怀,一副瞧好戏模样,却又不忍打击楚明h,反倒安抚道:“你方饮过酒,影响水平发挥也正常”
楚明h凤眸一弯,些许迷离的凤眸剜她一眼,紧接着拈箭搭弦,抬臂挽弓,羽箭离弦疾驰而去,刺穿寒冽夜色。
“好!”
楚明h瞧着正中靶心的羽箭,飞眼笑着睨柳舒宜。
再一听,一阵拍手喝彩。她这才惊觉方才举动引来无数围观路人,挤挤攘攘围着那圈矮栅栏。
楚明h凤眸微眯,视线朦朦胧胧,目光从那些拍手叫好的笑脸上一一而过,这些或年迈、或青雉、或姿容出色、或相貌平凡的脸,都在冲她笑着,笑得分外真实。
手上长弓一挥,楚明h朝人群喊一声,“再让你们见识见识反手穿靶。”
又是一阵喝彩。
柳舒宜歪头注视着楚明h,脸上笼着一层笑意。
有古纥打扮的青年越过栅栏,双手奉上一支开过刃的长羽箭,唤她“阿依诺”,环境嘈杂,楚明h未听清。
“多谢兄台。”
楚明h接过长箭,侧目致谢,恍惚间感受到一束危险的光。她闭了闭眼,定睛再看,升腾起的迷离酒意登时就消散。
宣珩允站在那里。
他一袭玄色束腰锦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通身竟无一配饰,就连从不离身那块玉牌都未带,趁得本就夺目的脸愈发冷白。
他面容沉湛,眸底的温润凝成冰霜,不知看了多久。
楚明h一触上那双漆深的眸,片刻怔仲,心底猛地一提,随即又无谓放下。
正是要他动怒,迫他下旨。
方才一事若是再添油加醋传上一传,最好再传入当朝那几位大儒耳朵里,就更好了。
开过刃的长羽箭随即搭弦,弓挽至满月,箭哨“嗡”一声,顺箭风看去,已然贯穿靶心。
一声口哨嘹亮张扬,是方才的古纥青年,“阿依诺人好看,箭术也好看。”
这回楚明h听清楚青年给的称呼了,只是后边的话浓重的口音几乎要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精巧下巴,朝青年飞去一个神气凛凛的眼神,大方回应,“过奖。”
这个举动如有实质,变成锋利的箭簇穿过宣珩允的正心。
他紧紧捏着手中锦盒,清润的眸底翻涌起黑沼,灼烧的火焰卷起通身血液直冲脑骨,震得他理智尽失,他只想把楚明h带走。
这些人的目光不配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怎么能看这些不相关的人呢,她从来只看自己。
他们太多余了,通通都得死。
这个念头一经迸出,瞬间就把他自己吓住了。宣珩允咬破舌尖,逼使自己维持理智和清醒。
阴翳一晃而过,他再次笼浸在清霁润泽的气息里。
“回去。”宣珩允跨过栅栏过去,伸手欲把楚明h拉离人群。楚明h退后半步躲开,她躲闪的动作让宣珩允一怔。
“陛下深夜私访,可是到宗人署送诏书的?”楚明h扫一圈众人,又垂眸注视着他手上深色盒子,压低声音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这声音,栅栏外的路人听不到,柳舒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路人太多,她给自己免去见礼,挽着楚明h的手臂在怀,很是好奇瞧着新帝手中的小盒,“深夜送诏书,陛下可是觉得白日里难为情?”
柳舒宜掩鼻一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莫觉得难为情,皇家也是人嘛。”
宣珩允冷白指骨扣紧锦盒,极力维持往日一样的平静,“朕来接贵妃回宫。”
朕,贵妃。
听听,总不过是虚妄一场,囚于身份。
“此前是朕,错了。”宣珩允声音低涩,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久居高位让他说不出示弱的字。
楚明h敛尽笑意,凝视那双温润眸子,“陛下,您莫非是认为,合离尚有回转余地。”
作者有话说:
阿依诺这个称呼是我随便编的,古纥也是我编的,求不过于考究哈~
这周榜单字数够了,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早上九点正常更新,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压字数请假,以后都不会了
第20章 20、20
接踵相连的摊位挂着盏盏油灯,柔黄的光线在漆冷的冬夜笼下一层明暗不匀的细砂。
宣珩允幽深锋利的眉目半隐在昏沉的光火里,晦涩不明。
“朕只当你怨气未消,”宣珩允声色黯然,“才会默允明玉散播谣传,那些流言朕会处理掉。”
他何尝识不出楚明h是否在说气话,不过是九五之尊的身份让他认定,只要他不许,她就无辙。
“往常是朕轻视你的感受,此后不会了。你既是朕的妻,朕便会护你一世,此生绵绵不绝,朕不罢手。”
服软的话一经开头,后边就流畅顺口得多。
楚明h抬眼,诧异注视着宣珩允,先帝逝前一诺,他倒是执着。
二人此般对峙,栅栏外围观路人渐渐有了骚动,议论之声渐起。忽然一声嘹亮口哨响起,古纥青年踏过栅栏走来,手上拎着未起泥封的酒坛,这可不是方才那等果酒,是辛辣醉人的红高粱。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盐一般的牙齿,高挺的眉骨下眸亮似星,酒坛往宣珩允跟前一举,“阿依诺是我的,你要抢,先喝过我!”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鼓掌,起初三三两两,逐渐掌声越来越响,“斗酒!斗酒!”
大宛民风开化,逢中元、乞巧,若有夜游赏灯的姑娘、郎君互相瞧上了眼,姑娘家的兄长便提着壶酒和这郎君对饮,话聊得投机,小舅子这关就过了。
路人不知三人身份,只当一身奇装的古纥青年是楚明h的亲人,虽不是节日,一窝蜂开始起哄。
宣珩允敛眸瞧了眼递过来的酒壶,又抬眼审视面前异族青年,青年五官深邃、肤色稍深,是古纥族出众的相貌,他移开视线,心底莫名生出敌意。
楚明h偏头笑盈盈瞧着,未制止。
宣珩允从不饮酒,任凭她如何劝,他都稳如磐石,滴酒不沾。他非不会饮酒,只是怕酒后失言。
尚在东宫时,那次楚明h端着掐金的嵌珠酒斛劝得猛,宣珩允拂袖冷面,厉色道:“孤不饮酒,恐酒后失言。”
然同床共枕仅他二人,他这是防谁呢。
古纥青年看宣珩允不予理睬,就急了,把手上酒壶抵上宣珩允胸膛,“拼酒,喝不过,阿依诺是我的。”
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柳舒宜双手抱怀,坐上观戏,两颊耳轻晃,说不清的风流,“陛下,这许多人瞧着呢。”
周遭“拼酒”呼声连连,越来越多出来吃夜食的人被吸引过来,后来的人推搡着前边人,摊主细脆的栅栏几乎要被踩倒。
老翁原本躲在摊位一隅,见容貌俊美的男子似是撇不开面子,就颤巍巍上前劝慰,“郎君若是真心相待这位姑娘,就把酒饮了吧,围这么多人,郎君想带姑娘走出人墙,没那么容易。”
宣珩允闻声不动,面色沉静扫一圈围观路人,“崔旺……”
突然一声嗤笑打断宣珩允的话,柳舒宜不甘道:“陛下莫不是要叫京兆尹过来驱散百姓?可笑郡主为你改变诸多,你却连为她破例饮一口酒都不肯。”
楚明h站着,站久了不耐,怎让这人平白毁掉一份好心情。瞧宣珩允被人起哄、为难,幸灾乐祸不至于,但也断不会再为此人揪心,只觉浪费自己夜游的好光景。
“柳姐姐,我们走。晚了怕是喝不着牛肉汤了。”
楚明h一手拉着柳舒宜提步就走。
宣珩允欲追,被古纥青年以身做盾挡住去路,“你不喝,阿依诺,我的。”
宣珩允凝眸平视青年,只嫌多余,掩在阔袖袍里的右手不动声色握住袖剑,他所维持的清霁温润迸出细痕,就要碎了。
崔旺瞧得心惊胆战,恐陛下会当街手刃拦路障,一边往覆着厚厚一层冰雪的连绵屋檐瞻望一圈,试图提醒隐于暗处的黑衣骑,一边又要低声下气替陛下拖住贵妃娘娘。
“让开!”声音低沉暗哑,有森森戾气悄悄溢出。
古纥青年一怔,他感受到浓郁的杀气,可古纥男儿不能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让步,“你若要她,就喝。”他往楚明h一指,抬了抬下巴。
宣珩允的右手臂动了动,被崔旺斗胆按住,他弓腰低声劝一声,“陛下,您不是说要让贵妃娘娘开心吗。”
宣珩允身形动了动,仿佛于梦中陡然清醒。
是的,他是来认错道歉,祈求楚明h原谅的,如果饮酒能让她欢喜,那就饮。
宣珩允一把接过酒壶,扯掉泥封,仰头往口中灌,尚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渐渐打湿前襟。
周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楚明h驻足回望,意兴阑珊,原来心冷下来是这般感受,纵使这人妥协退让,也勾不起她丝毫怜惜。
她不再回望,拉着柳舒宜跨过栅栏,围观看客自觉左右退开,让出一人宽的去路。
宣珩允余光见到楚明h离去,丢下半坛酒就去追,前排穿一身岳阳酒楼小厮衣服的人戏未看足,喊一声,“那个大兄弟酒尚未喝,这胜负未分呐。”
“就是,就是,是爷们儿就把那一坛酒喝干净。”
旁边人一同起哄,他们衣服款式相似,看着皆是旁边酒楼里的伙计出来看热闹。
崔旺偏头往身后看,对上古纥青年挑衅的目光,他暗自替这个外族青年捏一把汗,是真不怕死哦。
宣珩允冷面朝那几人淡淡看一眼,那边顿时哑声。
小厮穿着的人哆嗦着推了推同伴,让出一条去路。
他每日在洛京最豪奢的酒楼迎来送往,王孙贵胄只凭一眼就能识出,虽不知面前年轻公子身份,但方才那个眼神,那是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凛冽。
宣珩允一走,围观看客陆续散去,意犹未尽。
那个古纥青年拖着半壶酒呆怔着,他汉话不好,听不明白,眼见人都散去,才回过味儿来,怒而去追,刚跑出两步,被两个穿同族服侍的人左右抱住手臂。
“王子,不可追,方才那人您不能追。”
“您快跟我们回驿站吧,再不回王爷要生气的。”
青年不情不愿被二人左右架着往反方向去了。
楚明h走出不远,宣珩允就追上了,浓郁的酒气散开,萦绕在二人之间。
冷风渐起,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陛下不必再跟,他日把和离诏书送到定远侯府。”楚明h顿足,仰头对上那双桃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