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零星雪沫从漆黑夜幕晃悠悠落下,两侧商贩见要下雪,开始收拾东西。
宣珩允左手紧握着那个锦盒,有细雪被吸入鼻腔,一阵凉意。
“朕不会和离。”他说出坚定灼灼的句子,“往日是朕对你不住,日后,朕定将你捧至心尖上。”
楚明h眼眸转动,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臣妾不想和您有以后了,陛下,强人所难之事,您做不来。”
这抹笑太凉,冷的宣珩允心上一抽,眸子里翻涌起黑色沼泽。
他突然意气上涌,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朕已经道歉了,也为贵妃破例饮酒,贵妃还要怎样。”
楚明h登时就笑了,笑容似牡丹刹那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如此理直气壮的道歉,她可受不住。
“这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可有律法规定道歉就必须要接受,可是臣妾迫您低头?”
宣珩允眉心锁起,他极力维持在楚明h面前一如往常的清皎模样,温声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贵妃若不解气,怎么都行,只是和离这事不需再提。”
“朕是万不会下此诏书。”说出词话时,他眸光坚毅,有灼灼火焰燃烧。
那抹注入浓烈执着的光猛地烫了楚明h一下。
这个眼神里的坚毅近乎到了偏执,扭动跳跃的火焰逐渐失形。
楚明h突然被他强烈的执意震撼到,她第一次对合离一事生出动摇,不易察觉的疯狂执着让她在刹那萌生出惧意。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他若还是宣珩允,此事定成,除非他不是他。
“陛下是要用皇权逼迫臣妾?”楚明h抬头凝视着那双眸子,“纵使站在这个天下的对面?”
他不会这样做的。
宣珩允会通过镇压学子查清真相来平息舆论,换成引经据典的当朝大儒,条条得理无处反驳,他只能接受。他向来是儒谦雅致的君王。
宣珩允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锦盒,少有得局促,“你先跟朕回去,莫在街上让他人看笑话。”
他人?柳舒宜站住楚明h身后,二人对话听得清楚,她眼皮一抬,幽幽开口:“陛下,恕民妇多嘴,郡主早年的人生有多坦途,在您这儿就有多坎坷。”
“她可不是要迫您在天下和她之间二选一,郡主这是在替您做出,于您来说最正确的选择。郡主本是九天明月,可自打成了贵妃,被骂得是狗血淋头,他年,您倒是成就一段青史英名,她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宣珩允淡淡扫柳舒宜一眼,漠然道:“不劳烦柳娘子忧心。”
柳舒宜不怵,“看来这盒子子里不是诏书咯,瞧着陛下拿了一路,是什么宝贝。”
她飞快拨一下锁扣,盒盖被掀开,“哎,是夜明珠做得小物件,真漂亮。”
宣珩允面容一冷,随即恢复如常,行止从容把锦盒递给楚明h,“路过一家商肆,送给你的。”
柳舒宜十分惊诧,表情格外夸张,“即是送礼,陛下连投其所好都不知吗。”
宣珩允转眸看向她,眯了眯眼,似有所惑。
柳舒宜轻笑一声,“郡主喜欢红宝石,陛下不会不知吧。”
宣珩允紧握锦盒,眸光闪晃看向楚明h,只见她勾起唇角,挑出一抹讥笑,答案不宣而明。
是了,楚明h喜欢红色,灿烂似火。
可笑宣珩允十二岁重来少年老成,他拼尽全力运筹帷幄、谋定后动,他收拢皇权一击即中,他登极尊位努力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他竟连陪伴自己十年的女子的喜好都不知,不,是十二载,还要算上上一世那暗不见天日的两年。①
她夸他清逸少言,似天上皎月,夜明珠正如当窗月,她爱屋及乌,可笑他竟当了真,年年送她夜明珠作礼。
路上行人往来匆匆,噪声过耳似不息川流。
宣珩允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全身僵硬,世界跟随他陷入寂静,天地间的风呼啸争鸣。
可笑,他算什么夫君。
第21章 21、21
细雪簌簌,凉风戚戚。
柳舒宜被崔旺连拉带劝,早已退至两尺开外的酒楼廊檐下,翘首往大街中央眺望。
他们站在两街相交的中心,路上行人提着装好的夜食匆匆而去,收摊的贩主推着三轮木架车从他们身旁走过,车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楚明h垂眸往锦盒里看了看,“皎月虽好,总是不宜靠近,星河广寒,它就该摇挂夜幕,偏有人不认输要得来,不过水中月,终归是一场空罢了。”
纤秀指尖轻拂,锦盒“啪”一声合上,锁住一颗清寒珠光。
“陛下,臣妾不需您低头,不愿您踏下云端去做不合时宜的事,情缘二字勉强不来,你我该懂的。”楚明h仰头凝视着那双眸光翻涌的眼睛,恳切推诚。
宣珩允紧握锦盒的手臂缓缓垂落,宽阔袖袍落下,那颗变成多余存在的明珠被掩于袖下。
他开口声有哽咽,艰难出声,“朕心中有你,朕不愿和离。”
楚明h笑得很平静,“陛下您是误会了,您白白受臣妾对您的好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任是再不喜的人日日相伴,也总会习惯,您只是习惯一回身臣妾就在,是臣妾突然离开让您不适,您误以为这是喜欢。”
“和离吧,陛下。”楚明h脚尖前迈,熟悉的瑞脑香正扑面,她的心跳已无涟漪。
楚明h抬手轻拂过他肩上细雪,为他压了压衣襟,“和离交由陛下下旨,是陛下最后的体面。”
宣珩允挺拔似松,无血色的面容久久怔楞无言。他仿佛被楚明h说动了,竟分不清心底的浓烈情意是真心还是不甘。
楚明h退开,朝远处柳舒宜挥一挥手,柳舒宜绣鞋慢跑,二人手臂相挽往来时方向回。
细雪渐大,二人沐雪而行,一路都在为错过王婆的牛肉汤而遗憾。
夜游长街,最让人惦念的,是一碗肉汤,往日情意,早散落无影。
远远瞧过去,已经能够看到路口那辆双辕马车上挂着“柳”字的灯笼。
就在二人准备加快脚步时,一顶四人抬的寻常小轿迎向而来挡住去路。
小轿落地,娇滴滴的人拢紧风披、扣上兜帽才巍巍下轿。
“哎,竟真的是贵妃姐姐,远远隔窗瞧见,还以为是雪大花了眼。”
陈梦茹满是嫌弃踮着脚尖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落下步子,石砖路上一层细雪被往来行人踩过,融化成脏污的水,薄薄一层。
柳舒宜尚在邕王府时,和太妃的侄女在赏花会上见到过,那时她只觉这姑娘拿捏身份过于娇气,此时再听她细声细气说话似小猫掐着嗓子乱叫,委实瞧不上眼,眼皮一翻,“啧”声响亮。
她的表演过于夸张,惹得楚明h忍不住展颜莞笑。
陈梦茹娇脸一沉,转瞬又换回笑脸,“怪妹妹眼拙,竟才瞧见邕王妃也在。”
柳舒宜一听,脸直接就黑了。这两年,她最烦有人不开眼唤她邕王妃,这个身份是樊笼、是耻辱。
“陈家姑娘年纪轻轻,怎得忘性这么好。”柳舒宜拖长音腔,回一个大白眼。
陈梦茹一愣,继而垂眸作惭愧状,“诶,柳姐姐说得是,妹妹近日忙着给太妃赶制开春的礼服,都忙傻了,柳姐姐莫怪。”
柳舒宜嗤笑一声,“尚寝局的女官绣工个顶个的好,竟是抽不出时间绣太妃的礼服?要我说就是欺负人呢,当真是贵妃不在,后宫无主子,这些人连做活儿都懈怠了。”
这话乍一听是替太妃、替陈梦茹鸣不平,然在场谁都明白,这是在说后宫里只有荣嘉贵妃一个主子。
陈梦茹又拢了拢风披,那两根系带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里,她朝柳舒宜低眉一笑,甜声道:“柳姐姐有所不知,绣得是太妃来年春天要在采选仪典上穿的百花斗春服。”
话到此处,她眸角含笑朝楚明h看去,“姑母说让妹妹沾沾百花斗春的福气。”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楚明h可受不住这冒热气的绿茶味,她虚虚叹一口气,漫不经心道:“行了,见礼吧。”
没有被追问关于采选,陈梦茹准备好的话到了嗓子眼儿硬是没说出来。
她睁大眼睛很是疑惑,“见礼?”
一旁的柳舒宜知这只小白兔是拿采选来气楚明h,偏人楚明h早不和那深宫高墙一条赛道了,她绷不住乐得直拍手笑,待她笑完才捂着腹缓过气来。
“瞧陈姑娘这话问的,你行路半程遇到贵人漫行路过,礼当退让见礼,难道你不是下轿行礼的?”
陈梦茹一诧,咬紧下唇,她委屈巴巴看向楚明h,见楚明h不为所动,竟是低头眼眶一红,像是受了莫大屈辱。
“陈姑娘?”柳舒宜弯腰探身直要凑到她脸上去,吸一鼻子香粉味。
“陈姑娘该不会是自视甚高,不愿见礼。大宛以礼行天下,长幼有别尊卑有序,于长于尊,这个礼,不管是荣嘉贵妃、还是昭阳郡主,可都当得起你一跪。”
一跪?!这下陈梦茹彻底懵了,她最多只愿屈膝福身就当行礼,怎就被姓柳的三言两语扯到下跪了。
她是当朝太妃的侄女,凭什么要向将被皇家休弃的人下跪,眼下合离流言全城疯传,沸沸扬扬令皇家蒙羞,陛下爱惜清誉,打她入冷宫是不日之事。
陈梦茹心里一团妒火烧的旺,已然在打算着待楚明h入冷宫日,她定要把绣鞋踩在她脸上,偏此时陛下未废妃,她发作不得,只能忍着,生生把牙根咬的咯吱响。
她瞥一眼地上污泥,眸光一转,福身款款,“妹妹见过贵妃姐姐,今日风寒雪重,他日天好了,妹妹定到重华宫向贵妃姐姐行大礼。”
陈梦茹敷衍行礼,又把场面话说得漂亮,低眉顺目等着楚明h说些下台阶的话,她就起身。
但她维持着半屈膝的姿势等了几息,迟迟等不到楚明h开口,这个姿势不好受,只僵持一瞬小腿酸痛似要抽筋。
她腹有怨气抬眼看去,正对上楚明h无声投下的目光,素雪纷纷而下,贵人垂眸,迎头是无尽威压。
陈梦茹膝骨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污不堪的石砖地面上,她心中有万千不服,楚明h是命好,前半生有亲爹宠着、先皇惯着,如今只要陛下不再护她……
随行那四个轿夫想上前扶一把,又迫于无形压力不敢上前,一个个跟着跪下去。
楚明h这时才轻垂眼皮懒懒扫过,仿佛多看一下都是耽误工夫,她朱唇轻启,声音矜贵娇懒,“本宫就寻思着,行礼这事儿难不成还要挑日子?行了,待本宫离去,尔等就起吧。”
陈梦茹跪在坚硬的石砖路面上,双掌撑按在薄薄一层污水上。
雪夜天寒,地上那层水已半结冰,陈梦茹的双膝、十指被冻得透心疼,冷意直钻入骨髓。
她躬身颔首,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裙裾在她眼前划过一道凌厉弧度,脚步声响起,方才抬起头,脸上是狰狞的恨意。
忽然,余光里闯入一个玄色身影,几乎要融入夜色。
陈梦茹脸上恨意瞬收,楚楚可怜抬眼看向来人,“臣女叩见陛下。”
尚未走远的脚步声顿住,楚明h转身回眸,朝柳舒宜递去一个看乐子的眼神。
宣珩允顺着楚明h离开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走得极慢,他面无表情、眉心紧蹙,兀自挣扎在楚明h那一番话里。
面对朝堂,他做得到手起刀落、大刀阔斧肃清大宛沉疴,他自诩不是牵丝攀藤、滞泥之人,却辨不清心底酸涩堵闷的情绪,究竟是真意还是突然断舍离的不适。
突然被人唤住,意识从理不清的思绪里抽离,他不耐地向下撇一眼,待看清所跪之人,方才淡漠开口,“陈姑娘跪在大街上是何事?”
陈梦茹听到问话,低眉掩盖去眉梢喜色,哀怨凄凄,“臣女见到贵妃姐姐步行至此,遂下轿见礼,按理,臣女膝骨不值钱,贵妃姐姐想看臣女跪在污泥里,臣女跪着便是。”
“只是臣女奉太妃命赶制礼服,方才这一跪,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太妃的礼服,怕是做不成了。”
宣珩允敛眸,沉思不语,仿佛陈梦茹说了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往来路人纷纷绕行,上京权贵如云,他们深知如何不给自己的小日子找麻烦。
“方才我就说,绣活儿这事得交给尚寝局。”站在一尺开外瞧热闹的柳舒宜不咸不淡说了声。
陈梦茹颔首恨恨飞去一眼,又很快做回低眉顺目的乖巧状,“回禀陛下,臣女的绣工得太妃偏爱。”
“陈氏女,朕那日在重华宫所说,你和太妃都不当事?”宣珩允终于说话,说的却和眼下之事毫无关系,陈梦茹一番哭泣,他像没听到般。
陈梦茹仰面,困惑不已,突然她脸色一白,记起那日陛下要她不必再入宫,此事往大了说,是抗旨。
“求陛下恕罪,太妃年迈,时常挂念亲人,这京中唯有臣女一人唤她一声姑母,故才偶去宫中陪伴。”
楚明h瞧着,忍不住笑一声,宣珩允这是被小鬼附体了?他何时在这等小事上较过真。
“陈氏女妄议皇家,广散流言,构陷朕与贵妃早生嫌隙之妄语,责令即日出京,此生不得入京。”
宣珩允眉眼生得好,下颌线条削薄锋利,一贯温润的声色削弱了这种锐利感。
但刚刚,明明如往常儒雅的声音,却似这夜里的素雪,轻柔无害,触上皮肤方知是寒彻骨髓的。
构陷?楚明h轻声低笑,何来的构陷,不过事实而已。
陈梦茹始料未及,直接瘫软在地,怔愣一刻,才记起要求情,本是欲哭诉,但一触上宣珩允冷漠的脸,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太妃身子不好,求陛下开恩,准臣女入宫辞行,臣女不辞而别,太妃恐怕……”
宣珩允语气不耐,“太妃既挂念亲人,就和你一起回申州陈家安享晚年吧。”
陈梦茹张大一双眼,傻愣当场。
戏已收场,楚明h捏了捏柳舒宜手指,示意可以回了。
陈梦茹当真是不了解宣珩允,他最不能忍便是皇权受到挑衅,搬出太妃妄图给宣珩允施压,呵,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宣珩允忌惮。
楚明h朝前走着,自顾感叹陈梦茹太傻,倾心错了人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她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想她奸妃恶名声名远扬,她作甚的圣母心泛滥,就该把这坏人做到底。
楚明h松开柳舒宜往回走,快步停在陈梦茹跟前,她俯身附耳,浅笑低语,“纵使本宫不要的,于你亦是望尘莫及。”
陈梦茹彻底瘫倒,她紧咬下唇死死瞪着那袭红影渐渐远离,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棉似絮,扰了视线。
宣珩允远远跟着,眺望前方那抹红色背影,纤拔窈姿,她疾步行走在错落的人群里,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心尖上忽然被大力揪了一下,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她要永远离开了,这种感觉逐渐强烈。
宣珩允突然拼命朝前跑去,撞飞迎面行来路人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