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眼不看我,浅浅喝了一口,愣神。
「难道不好喝?」我紧张。
「还可以。」他喝了两口,三口。
很快,碗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他说。
「好嘞。」
很快,一锅鸡汤都被他干光了。
我就说嘛,没人能抵抗住我的鸡汤诱惑。
鸡汤喝完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准备告退。
却听他说:「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
哟?我怕是听错了?他让我留下来?
他终于把眼睛从案上的折子挪开,望向我。
「你就睡在偏殿,不许吵着朕。」
五
这一晚,是我入宫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终于留在了万寿殿。可惜是睡在偏殿的凉床上,连龙床的边儿都没沾着。
薛碧谙说,他睡得轻,怕吵,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行吧,能留在万寿殿过夜,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太着急。
第二天天没亮,薛碧谙刚起床,我正服侍他穿朝服,周皇后来了。
她见到我,凤容微寒,眼里的光都碎了。
唉,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只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绿茶啊。
薛碧谙情绪不高,没搭理周皇后。
化解僵局的重任又落在我头上。我赶紧解释:「万岁爷批了一整夜折子,有些累。」
周皇后的脸色更差,但她克制住了,恳切道:「万岁爷,臣妾有些话想说,能否一叙?」
「可以。」薛碧谙吃软不吃硬,周皇后一软,他态度就好了些。
「但是,朕要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盘算,「今天还有二百道折子要批,要和六部议事,要听大理寺的贪贿案……」
那就是没空了呗?
周皇后满脸失望,还没等他掰扯完,转身就走了。
薛碧谙问我:「她又怎么了?」
我做痴呆状:「臣妾也不知道啊。」
他摇头:「这女子真麻烦。」
鸡汤攻势初见成效,我要再接再厉。
他是很忙,但人再忙也要吃饭。晚上,我瞅准了他在万寿殿批折子的时机,带着新鲜热乎的鸡汤,又觍着脸来了。
他这次居然没让我在外面等,直接召我进来。
「你人还没进来,朕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他说。
我笑盈盈为他盛好鸡汤,还拿出两碟小菜。他一边喝鸡汤,一边看折子,我就默默陪他。
他看折子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生气:「河西那帮没用的家伙,连几个山里的流寇都镇压不住,朕要撤了他们!」「区区一个县令,敢贪这么多,朕要砍了他脑袋!」
我就附和他:「哎呀确实好过分。」「皇上放
宽心,别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就稍微平静一些。
晚上,他又让我留在万寿殿。
之后每天,我继续为他送鸡汤,陪他看折子,以及陪他……睡觉。
可惜不在同一张床上睡。他枕边那个位置,只属于那堆永远都批不完的折子。
我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有无数大事小事等着他,经常半夜还会被叫起,处理各地的紧急军务。
他已经好多天没去见过皇后,皇后来找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刚骂完大臣,正在气头上,和皇后一言不合,又不欢而散。
夜里,他喝鸡汤时叹了口气:「周氏永远都不懂朕。」
我趁机问他:「那么,万岁爷觉得臣妾懂您么?」
他:「还可以。」
「那万岁爷……喜欢臣妾么?」
「此刻,自然是喜欢的。」
六
我得蒙圣宠,风头正盛,干爹张凤缘送来了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
「扳倒周皇后。」
周皇后的父亲,御史周一,最近一直在弹劾我干爹,美其名曰揭发我干爹的「十大罪行」。我干爹人不在京城,和周一较量起来力不从心,只能让我发挥作用,从周皇后下手。
可是皇后也不是我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家好端端的,又没犯什么错。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我已经摸清了皇后的底。她心高气傲,爱耍小性子,而薛碧谙又不吃她那一套,嫌她麻烦。
那我就好好帮他们「增进增进」感情。
比如,帝后在御花园散步,我凑过去跟皇帝撒几句娇,皇后气得扭头就走,撇下皇帝原地困惑。我连忙道歉:「万岁爷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不知为何惹了皇后姐姐不开心。」
又比如,皇帝在皇后宫中就寝时,我让干爹的人故意送前线军报过去。皇帝一听有军报,立刻下床穿衣,撇下皇后独守空房。这么折腾了两回,皇后就气得不理皇帝了。
而我,把热乎鸡汤摆在薛碧谙面前,给他揉揉肩膀,帮他剪剪案头的烛花,陪他看看折子。
他感慨:「有人总惹朕难过,倒是你,让朕蛮舒心。」
我说:「天啊,谁这么该死,居然惹万岁爷难过?」
「诸臣,宗亲,没一个让朕省心的。」他盯着案头摇摇曳曳的灯烛,「还有皇后。」
「臣妾心疼万岁爷。」
「是吗?会心疼吗?」他神情柔和了些。
「臣妾真是不懂,万岁爷这么辛苦,皇后娘娘为何不体谅皇上呢?不过女儿家总有点小性子的,万岁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涩然,「她是王府里陪朕一路走来的,而今彼此却愈发生疏起来。」
「皇上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就跟臣妾唠唠吧,臣妾虽然出不了主意,但就想听皇上说话。皇上只要把见皇后的时间分出一点点给臣妾,臣妾就高兴得要死了。」
「真的吗?」
「嗯嗯。」
他有点动容:「好。」
又补充道:「在朕不忙的情况下。」
「嗯嗯,人家绝不打扰皇上的正事。」
七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皇后终于失宠了。
皇帝斥责她御前失仪,毫无国母风范,罚她禁足思过。
罚完皇后,他转头就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嫔。
晋封当晚,薛碧谙驾临华墟宫,头一次陪我吃了顿晚膳。
我心情大好,但我看出他的心情不是太好。
「朕有点奇怪。」他用筷子捣弄碗里的肉,纳闷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朕和皇后的关系就越来越差了?」
我暗惊,连忙道:「冤枉啊,臣妾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姐姐就是不喜欢我,我稍微接近一下万岁爷,她就生气。」
「有吗?」
「姐姐是被皇上惯坏了吧,如果她真的关心万岁爷,万岁爷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她应该欣慰才对啊。」
他想了想,「嗯,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岁爷,别想那么多了,要不咱们喝点酒吧?」我想把他灌醉,一会儿好办事。
「不喝了,朕一会儿还要批折子。」
我大失所望。批折子批折子就知道批折子!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没圆过房?你是木头人吗?
我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好啊,那臣妾陪您批折子。」
吃完饭,他真的开始批折子。我百无聊赖在一旁陪他。
翻开一本折子时,他表情忽然不太
对,
我很好奇,又不敢问。没想到他直接把折子递给了我,「你瞧瞧。」
我接过来一看,这本折子是御史周一写的,替自己女儿求情,言辞恳切。
我观察薛碧谙的表情,他显然是被打动了。
不行,我不能让皇后东山再起。
我心一横,说:「皇后姐姐做错了,万岁爷管教她,是万岁爷的家事。周御史不管怎么样也是外臣,这事儿就不该插嘴。」
我刚说完,薛碧谙眉头一蹙,阴云笼住眼眸。
我心说坏了,太急了,话说错了。
他冷沉道:「果然,你在挑拨朕与皇后。」
我赶忙跪下:「臣妾冤枉啊!」
他低头看着我,「一个小小的平昌县丞的女儿,来头不大,心机倒是挺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否认三连,再来一记反击:「如果您和皇后姐姐真的感情好,又怎会经不起别人挑拨?」
「你记住,她是皇后。」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祸乱后宫,朕不容你。」
八
我真牛掰,真的。封嫔第一天,就自己把自己搞黄了。
薛碧谙当晚拂袖而去。第二天大清早,白得玉带着一伙太监,凶神恶煞地闯入华墟宫。
白得玉说,皇上今晨上完早朝,感到身体不适。太医经过检查,认为是我昨日熬的鸡汤有问题。
我还来不及喊冤,就被关进暗室。
三天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我熬鸡汤的鸡有瘟病,当日宫中送入的一批鸡都有此类病状。
皇上把御膳房的管事太监重罚了,而我算是无心之失,被罚禁足思过。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我明白,薛碧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勾引他了,不要祸乱他的后宫了。
他要做他的好皇帝,革除弊政,实现中兴,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
华墟宫,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日子孤独,拮据,绝望。
我干爹定期派心腹给我捎些吃穿用品,可能他对我还抱有希望,觉得我还能死灰复燃。
禁足的日子从秋熬到冬,没个尽头。每天对着墙壁砖瓦思过思过还是思过,我一个小妖精,都快给修炼成佛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眼窝深了,少年的翩翩潇洒完全褪去,只剩一个男人的疲惫和阴郁。
他说:「朕早都想来看你,只是一直太忙了,没顾得上。」
哦,三个月都没顾得上,看来确实忙。
这三个月我虽然禁足,也偶尔通过干爹的人听闻零星消息——天灾不断,民变四起,国库银两告竭,朝中党争不歇。
我想,他一定很累吧。
他:「想喝你熬的鸡汤了。」
我:「万岁爷不怕鸡瘟?」
他:「朕自己带了鸡。」
白得玉抱着一只老母鸡进来。
「现熬吗?需要两个时辰,万岁爷没那么多时间等吧?」
「朕把折子也带来了,你熬鸡汤,朕批折子。」
好家伙,世事真奇妙,我都快看破红尘了,他却自己贴了上来。
我架炉子,烧水,剁鸡,调汤。
他就在旁边的小墩子上坐着批折子,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当鸡汤散出第一缕香味时,他忽然说:「朕是急性子,总嫌时间太慢,可这一刻,非常希望光阴就此停住,停在这静谧安然的一刻。」
这句话,竟然令我一阵心酸。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大㝠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勤奋,正直,有担当。疯狂地燃烧自己,只为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从坐上皇位之日起,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九
喝完鸡汤,我俩干瞅着对方。
我说:「万岁爷要继续批折子吗?臣妾先回屋睡了,不打扰万岁爷。」
他讷讷地:「居然,都批完了。」
「啊,那……」
「要不,朕陪你一起睡?」
换作禁足前的我,听到这话,估计一个纵身就扑向他了。
可现在,我只是木木地,不知所措。
「走吧,咱们去床上睡。」他竟主动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内殿走去。
我被他牵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把我放在床上时,我这么想。
「而且还是个春梦。」
他解我领口时,我这么想
。
「啊,这春梦,好逼真。」
他冰凉的唇吻我的脸时,我这么想。
「禀万岁爷……」白得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俩的梦一下子惊醒了。
他撑起身子,沉声问:「怎么了?」
「河西来了紧急军报。」
他迷蒙的眸子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
走出两步,又回头对我道:「你先睡,别等朕了。」
剩我一个人傻眼。我以前这么耍过皇后,果报不爽,现在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无梦的一夜过去后,清晨白得玉带来了圣旨。
我被解除禁足,晋升妃位。
哈,这等好事,我差点又以为在做梦。
「依惯例,还该有些赏赐的。」白得玉恭恭敬敬对我说,「可现如今前线吃紧,后宫都要节省用度,万岁爷说,望娘娘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如果我贪慕荣华富贵,就不会进宫来了。
放眼当朝百官,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天子最穷。
过了两天,薛碧谙来到华墟宫。他更瘦更阴郁了,宽阔威严的龙袍也遮不住他的虚弱疲倦。可他望向我时,目光变得明净柔和。
依旧如上次,我熬鸡汤,他在一旁批折子。
我剁鸡块的时候,他忽然说:「茶茶,朕今天又杀了个不听话的大臣,千刀万剐了,就像你对待这只鸡一样。」
我的刀顿了一下,感觉这鸡有点可怜。
薛碧谙继续道:「朕登基整整四百天,你猜朕杀了多少人?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是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言官却骂朕酷厉残忍,你觉得呢?」
砰,我一刀把鸡头剁了。「天子哪有不杀人的,万岁爷,您坦白讲,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
他笑起来:「哈哈,你啊。」
他索性扔下折子,问我:「鸡汤还要熬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朕上次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啊,欠了什么?」
他凑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欠了你,一场春宵。」
十
床上的薛碧谙,和书案旁的薛碧谙,完全不是同一个薛碧谙。
床上的薛碧谙,就像一个少年。一个轻狂、炽烈、勇猛的少年。
我后来都忍不住求饶:「万岁爷,臣妾得去看看鸡汤,熬干了……」
「只想着鸡汤,朕不香么?」
「香,可香了……」我呢喃,「那臣妾香不香?」
他喘息,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世间万物皆为苦,唯有你,过于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