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算盘打得精,可晏殷到底不能勉强了她。
他黑眸隐忍得似乎都要发赤,“阿雾说话当真?”
织雾为了哄他,自是连连点头。
晏殷敛去眸底的晦暗,倒是温驯地听了她的话,出了殿去。
……
织雾换了衣裳,收拾结束,正是午时。
她松了口气,底下的宫人却迟疑问:“顾小姐要不要与陛下当面告别?”
织雾自是一口拒绝。
这当口见了他,指不定又生出什么奇怪的变故。
为不耽搁时辰,她脚下一刻也不敢停留。
只是在织雾打开马车车门时。
她抬头却瞧见了马车里一道熟悉身影。
不待她反应过来,便被对方轻轻握住手腕。
天子坐在其间,看起来愈发像是被抛弃的大型狼犬,只垂下眼帘低声道:“只是送送阿雾罢了……”
于人前,他自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接下来数日不见,若连送都不准许他送,难免太过不近人情……
可车门闭合时,织雾却被男人捏起下巴吻住了唇瓣。
又热又烫的唇舌不由分说地覆上来。
她方才承诺过了午时便许他近身的话……简直就是给自己挖的坑。
织雾眼睫轻颤,想要将人推开,却反倒让他得逞,将她软腰揽得更近。
衣襟上绣着樱桃的位置,亦是浮出了手指的轮廓……
马车里轻摇慢晃,织雾也是颠簸。
她双手颤颤扶在对方肩上,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心头难免发软,便只能微微纵容。
天子的舌很烫。
被舔到时又觉被一只狼犬舔咬般,让她羞耻难耐。
宫里所有人都知晓,天子比起吃苦涩的药,更不喜欢甜食。
可自打顾小姐出现后,天子却愈发喜欢上了他向来嫌弃甜腻的蜜饯。
织雾随身携带的蜜饯和甜点是天子最喜欢的。
尤其是樱桃,红艳艳的色泽诱人,天子咬了一口还嫌不够,将剩下的樱桃也都要纳入舌尖逐一品尝。
车厢窄小,织雾热的脖颈都有些汗丨湿。
“不行……”
她察觉到了玉山又起的势头,可自己回府还要见哥哥,哪里经得起他欺负。
天子像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饕餮,贪婪滑咽着喉结,怎么都吞吃不够。
可玉山侯府已经到了,他为了不叫她接下来对他更是气恼,也只能暂且收敛。
……
回到府里,织雾没有立刻去见哥哥。
而是在自己寝屋里缓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吩咐人打开门窗,饮了一盏茶水方换了身衣裳去见哥哥。
顾宣清瞧见她回来,反倒神色微微复杂。
“往后我也不想与哥哥分开,所以这次回云陵去将些不舍的几样旧物带走,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
少女乖巧地提出了自己的打算。
可顾宣清却并没有同意或是拒绝,而是将织雾带去了另一间屋。
织雾起初不解。
直到顾宣清推开房门,领她进去后,她才发现,屋里那些摆设与用具……竟都是她的东西。
是她在云陵时自小到大用过的所用物件,包括她的旧衣物和首饰。
“陛下……已经让人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织雾怔住,“可几日前陛下分明还说……”
几日前,天子还哄织雾,只要……只要多容他一次,他便不再阻挠她回云陵去了。
说他骗她,倒也没有。
说他没骗……可他将她在云陵的东西都搬来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回云陵去?
再一想到当天夜里,因为离开前而微微的心软,竟真按他的要求,乖乖趴伏在了床栏上……
甚至在马车里,她怀着安抚的心思,也主动喂他吃了果子……
织雾整张面颊都瞬间涨得通红。
第90章 正文完
“小姐留下来不高兴吗?”
禾衣看到了一些旧物, 只高高兴兴地将东西全都搬回了小姐的屋中。
想到先前小姐和阿序去云陵,为了替对方早些解除奴籍,连禾衣和沉香都不肯带, 不就是想要快去快回?
后面再有便是小姐不舍留在云陵的一些旧物。
小姐不愿拖延日程,想要早些动身回去, 不也是为了快些回来?
怎么眼下不必来回奔波, 小姐脸上的神态反倒更是复杂。
禾衣嘴碎, 一面安置下东西,一面嘴里都停不下絮絮叨叨, 将她家小姐也并不想回云陵的心思全然戳破。
禾衣向来直白, 织雾被她戳破心思自是当做没有听见, 只面皮薄地躲入了里屋。
少女兀自待了会儿, 过了初时又羞又恼的心态, 这当口一点一点反应过来这段光景发生的事情。
天子姿态放得极低, 扮得可怜,只怕也是知晓她吃这一套……
抛开这些,他那拿捏人心的手段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哪里有半分改变……
发觉自己竟又陷入他的陷阱,织雾只觉自己若真和他在一起, 日后哪里还能从他手指缝儿里溜出去半分?
两个丫鬟亦是摸不透小姐的想法,沉香是京城人士,转而走到帘门处小声提议道:“过几日有灯会,小姐可以去看看, 也许会高兴呢。”
一旁禾衣听见了立马道:“小姐,我想去看。”
说着, 便拉着沉香讨论灯会上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在没心没肺这块与沉香竟颇为投契。
……
大概是为了不叫少女更气恼天子, 宫里那边过了好几日,才派了个颇为谄媚的小太监过来玉山侯府送了好几样精致甜食儿点心,皆是京城里年轻贵女们极喜爱的东西。
“陛下前段时日特意令人寻觅的宝马良驹,今日才总算凑齐了,才敢邀请顾小姐进宫去观赏呢。”
顺道也可以教织雾学骑马这件事情。
若能有喜欢的,她便可以当场选一匹当做她日后的坐骑。
织雾听得这些,想到对方昔日是太子时,也没正经教她骑马过……
她只道他一肚子心眼,不愿这么快去见他。
“劳烦公公往返这一趟了。”
轻轻软软的语气没入耳廓,叫那小太监心头都熨帖三分。
可这位顾小姐下一句话却是毫无半分要给陛下面子的意思,抿了抿唇瓣语气轻道:“可我近日身体懒怠,不想走动。”
小太监一听,顿时面露难色。
“莫不是陛下这次糕点送得不合心意?”
他是个头脑聪明的,左右也只委婉挑陛下的刺儿,好叫顾小姐顺心。
见织雾怎都没有松口。
小太监叹息道:“顾小姐大概不知道了,陛下他前段时间咯血,便是因为看见顾小姐和另一个男人骑马的画面……”
织雾上次听说晏殷咯血,想问他缘由,可他却只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
眼下猝不及防得知了缘由,再想到自己先前只和阿序学过骑马。
织雾顿时怔住。
她都与他解释过她和阿序不是男女之情的关系,他怎还会这般斤斤计较?
在旁处都好说,偏偏在这方面的事情心眼儿这样小,真要回去云陵再与阿序重逢,这回他连看都看不着……若得知了,岂不是要胡思乱想到吐第二回 血?
美人指尖搅弄着绣帕,心思似乎也都乱了几分。
小太监原以为这次多半能叫这位顾小姐心软了,可不曾想,末了还是被婉言拒绝。
小太监打量织雾的神态看不出什么喜怒,便也只好讪讪地留下那些点心回宫去了。
待宫里来人都离开后,沉香反倒诧异,喃喃自语起来,“陛下竟还有精力骑马……”
“可是前两年他的身体……”
沉香似乎意识到自己在织雾面前多嘴,说着便好似做错事情般,立马顿住。
织雾抬眸瞧见她眼底的惶恐不安,只轻轻安抚,“过去的事情我都知晓。”
想起入京后一些闲言碎语传入耳,织雾似乎也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我听闻,陛下还保存着那副尸身……”
也许是知晓织雾胆小,晏殷一次也没有叫她撞见过。
沉香突然听到这话,眼底骤然发酸,隐隐有了泪意,却也知晓她们做奴婢的在新主人面前为旧主落泪不好。
沉香只小声道:“陛下前两年身体很差,他……他离不开那具白骨。”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所有人都选择了默不作声。
哪怕百年之后,史书上写这位帝王癖好乖张残忍,喜欢将人置于沸水中煮熟蒸烂,喜欢扒人皮悬于墙头,也喜欢收集人尸骸骨把玩……
将他形容成一个极残暴可怕的暴君,天子也都全然默许。
织雾逐渐想到话本中与他后来几乎重合的一些东西……
原来,竟也会都是因她而背负。
夜里。
织雾鼻息间隐约嗅到了熟悉的雪香气息。
她的呼吸微乱,撑开眼睫,看到榻前果真有个熟悉的身影,却不知对方在这里痴痴地守了多久。
也许是想守到天亮,等她醒来后,再与她说话……
“阿雾……”
发觉她醒来,晏殷这才语气低低沉沉地唤了她一声。
织雾本不想这么快搭理他,可看见他面庞苍白,语气难免又迟疑,“陛下是不是又没有好好歇息?”
先前霍羡春告诉她,天子这两年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好觉。
彻夜不眠,更是常有的事情。
晏殷却没有回答,只俯下丨身,离她更近。
“阿雾,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梦。”
他似乎仍旧陷入一场梦魇当中,抚了抚她鬓角。
“半夜醒来,我找遍了整个皇宫。”
“可是……只有阿雾的白骨在……”
织雾心头微颤。
自与他重逢后,她最初甚至也只一味回避,哪里知晓他这些年的梦魇又岂止今夜?
在过去无数个夜晚,晏殷醒来后发现梦里鲜活的少女身影皆是泡影,便再也睡不下了。
似眼下梦醒来后寻到了她,却也会好似梦中梦一般,最终都会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织雾与他别扭的那些事情,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她却不知,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这样……
她迟疑地将暖热的手放入他冰凉的掌心里。
“都这么晚了……”
都这么晚了。
她还能做些什么……好叫他早日解开心结?
“晏殷……”
思绪杂乱间,少女忽然唤了他的名讳。
她瞥了眼窗外,似想到了什么,语气更轻。
“带我去看星星吧。”
晏殷浑身猛地一震。
他握紧了她的手。
过了许久,语气轻不可闻地在黑暗中答了个“好”。
他带她去看星星。
织雾半夜被带去了皇宫里一个极陌生的地方。
前几次入宫时她也并未四处闲逛,只隐约看到过宫里多出了一些极高的建筑,却并不清楚,这是天子在她死后建立的一座观星台。
今夜的景色颇为赏脸,万里无云不说,夜幕间的星辰恍若仙人指缝间洒落的宝珠,光润闪耀。
一轮宛如银盘的满月皎洁似玉,更映衬着星星点点的星光都要黯然失色。
墨色的暗夜被点缀出极美的画面,美好地让人后悔今夜才抬头仰望美景。
晚风微微拂起,躲在观星台墙角下嬉闹的小宫人们在偷偷分食糕点,颇为快活,清脆的笑声都遮掩不住。
远处的集市灯火明亮,人头攒动,这才叫织雾想起沉香前几日口中提及过的灯会。
今日街市上有灯会,没有宵禁,必然又是不少佳人才子相会、及亲朋好友重聚的珍贵时光……
她与他似乎都错过了太多人世间美好的事情。
织雾缓缓抬起眼睫,忽然问道:“那副白骨……陛下葬了吗?”
晏殷对上她澄莹的眼眸,微微沉默。
答案显然是没有。
他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便什么都不剩了。
就像以往美梦醒来时,他身边至少还有一副白骨可以让他抚摸忆念,不至于直接陷入永无止境的绝望。
晏殷惩罚所有人,可都不及惩罚他自己来的重……
后来甚至相信那些旁门左道戴上一只黑玉棺材,诅咒自己再无轮回,永不超生……来换取来生还有机会与她有一世的重逢。
少女阖了阖眼,猜想到他的念头,语气愈轻,“葬了吧……”
晏殷垂眸,仔仔细细望着她。
那般真切的血肉,那般美好的容颜,没有尸臭,也没有需要他一只只徒手捉去蛆虫的腐肉。
更没有那些让他连这些都恐惧失去的腐烂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