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满点点头,她嘴里的玻璃糖摇的晃来晃去,把许多糖纸攥在手心里。
回去的路上,谢观监督她不要吃太多糖,糖分摄入要适量, 她不听,他从她口袋里掏出许多糖纸, 想给她没收了, 她不高兴,他于是把绿色的给她留下了。
临生产前的这段时间, 卉满心态还算平和,账户又来了一些盈利, 但她看着日期, 表情难掩失落,已经快到福利院拆迁日了, 账表还遥遥无期,她已经彻底不抱念想了。
她心神不宁,这几天没敢看手机,害怕新闻会突然蹦出来郊区的拆迁计划种种。
第二天,餐桌上有一份都市早报,醒目的标题就是郊区突然改变了拆迁计划,福利院的地段被匿名买家拍下,突然不拆了。
卉满喜极而泣,当天早晨多吃了一个荷包蛋。
谢观静静看着她,那感觉像是哀怜,又像是欣慰。
她没了烦恼,当即好动起来,找来个本子写下宝宝出生的计划,忽然间脸色大变。
“怎么了?”谢观见她这样,蹙眉问道。
“我担心孩子以后会不会染上你那些毛病,跟你一样得洁癖症。”
卉满光是想想就抓狂了,无法想象将来亲一下宝宝却被推开满脸厌恶的情形。
“洁癖是后天的,不会遗传。”谢观给她科普。
“哦,我还以为你的父母有严重洁癖呢。”
谢观默了默,没有隐瞒:“确实有。”
他的洁癖并不是天生的,有次跟同龄小孩出去玩,晚到超时了才回家。
“你身上太脏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搞这么脏,知道有多少细菌吗?”
母亲神情肃穆,这样对他说。
她出身医学世家,跟谢观的父亲纯粹是家族联姻,而且是在母亲家族日渐衰落的情况下,有知情者说这桩亲事是父亲与爷爷亲自设计的结果,父亲婚前便喜欢母亲,但母亲对父亲却没有多少感情,她的婚姻纯属是被迫,没有自己的个人意愿在里面,但为了拯救摇摇欲坠的家族,她只能嫁给他。
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终日郁郁寡欢,她抵触丈夫的触摸,不久后患上了严重的洁癖症,每天霸占着浴室,各种洗来洗去,衣服碰到什么一下就会惊觉,继而整件衣服也丢弃。
她极度怨恨丈夫,也自然而然不喜欢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觉得一切都很肮脏。
她是个冷漠且无情的女人,当然他的丈夫骨子里比他更狠更冷,因为几年后她又怀孕了,这成为了他挽留她的手段,虽然只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谢观,你这样不听管教,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那个年纪的他很怕黑,为了给他长记性,寒风刺骨,母亲把他锁在家门外整整一夜。
他怎么哭喊,门始终没有开。
母亲医术严谨精湛,有多少细菌肯定是有熟谙于心的,她的冷酷与绝情也造就了他。
后来,他就有了那种心理——这不能碰,那不能碰,都很脏,就连爱本身都很脏。
十几年前,父母兄长出了空难后,亲人们都跪倒在失事残骸旁痛哭流涕,谢观只是隔着距离看他们,连工作人员都在疑惑:“这孩子怎么不扑上来哭?”
那时候是他洁癖症最严重的时期,也是人生最痛苦的时期,暗无天日,感觉空气中都在释放不安与敌意。
病菌不停散落,毕生他都在试图弥补那扇门,破开那扇门。
弥补那个夜晚,破开那个夜晚。
弥补那份亲情,毁掉那份母爱。
谢观闭上眼睛,有人摆脱了情感波动带来的影响,有人不幸被其控制一生,他以为自己能强大到主宰一切。
卉满忽然靠在他身上,她已经感知到了什么,像一只粘腻蠕动的蜗牛那样,伸出触角吐涎,她用手臂抱住他的头,试图用年轻生命燃化几十年的冰种。
谢观对此并不会感到慰藉,他的心在这方面已经冰冷了太久,不会化解了,她的做法没有用,但留下了一摊透明干涸的黏痕。
杂糅恩典与仇恨,罪孽与救赎的黏痕……
他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做到真正共通共融的相互理解。每个单独个体的人类只是在用自己现有的储备经验,来倒推他人的感情,来推心置腹别人在想什么,进而纳入自己的数据库去验证。
每个独立的数据库之外,无数细小悠长的差距把人与人拉出巨大的鸿沟,甚至鸿沟内外过道都挤满了不同的人。
他并不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他很强大,但是此刻她柔韧有力的动作令他不想拒绝。
他掀开眼皮,感觉在一点点回笼,安静地看着她,手指从她的腰滑到了大腿,按了按,结实而有力量,她这副愈发强壮的身体让他放心,唯心地认定生产时一定能母子平安。
“你最近吃的饭有点少。”他另一只手描着她的眉,不知怎么忽然希望让她能知晓自己的这种心情,他希望她能安全健康,希望能给她鼓励。
卉满把头枕在他肩窝:“不想吃,吃了总想吐。”
“吐也要吃,你身体好了,宝宝也会更健康。”
卉满唔了声,知道这个道理,点头答应了。
她又说:“你好像我爸爸,我想象中的爸爸就会这样管这管那。”
他掐了她腰一下:“你可以在床上叫啊。”
卉满气的用头撞他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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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十一月份,天已经很冷了,卉满抱着本子缩沙发上,继续在写宝宝出生后的计划,她像猫一样靠近热源,谢观在身边,她就钻他怀里。
她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写的这些计划里没有谢观的影子,按照心里原定的想法,只要孩子出生后,她就带着走,可当时她也不知道会跟谢观越来越纠缠不清。
到底要不要在里面加上他呢?
她在他怀里乱拱着,各种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谢桉与谢束久违地踏进大宅,看到了叔叔,以及他怀里的卉满,她披散着头发,胆大包天拿叔叔的手臂当垫板,写着什么东西。
看到谢束,卉满神情厌恶,但一下子她也看不出来哪张脸是谢束,于是竖起眉毛对他俩通通嗤之比鼻。
“他们两个来拿一些古玩。”
谢观对卉满解释道。
卉满起身,噔噔上了楼梯,似乎不想在楼下多待一秒。
“被讨厌了啊。”谢束耸耸肩,然后跟谢桉一起对叔叔问好。
因为谢老太爷要过大寿了,所以特意钦点了两个双胞胎来整理一些古董文玩当门面,两个月来,他拒绝让谢观参加家族会议,还在坚持跟孙子赌气。
两个侄子简单消过毒后,谢观领他们上了二楼收藏室,卉满似乎去了隔壁的图书室看书了,他让谢桉谢束在架子上挑选着瓷器与字画,自己去找她。
叔叔走后,谢束紧急拉扯谢桉:“喂,你看到叔叔看卉满的眼神了吗?”
谢桉挑拣着成百上千岁的瓶瓶罐罐不答话,谢束就自己在那里憋疯了一样吐槽。
“他们之间相差了十几岁,你不觉得差距太大了么?卉满跟我们才是同龄啊。”
“那又怎样?“谢桉对此只是看淡,“圈子里老男人配年轻女人的事还少么。”
“可叔叔快四十岁了,如果卉满真的跟他在一起,那十几年后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点,谢束的声音在惊奇之外,总有点格外的复杂与矛盾,不过句子拖延到尾声时,他的眼光渐渐邪恶起来,似乎是想到了有趣的东西。
“到了那时候,卉满跟我们都还年轻,可叔叔已经老了。”
谢桉被谢束的异想天开惊到了,制止他:“你在想些什么?”
这个蠢货弟弟好像全年发情期,各种躁动停不下来,脑子里装的都是破坏性念头。
谢束不服气道:“卉满不喜欢我,却喜欢叔叔,真是没天理,她难道喜欢那种老男人吗?”
谢桉指示他赶紧干活,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挑出一个乾隆年间花里胡哨的粉彩珐琅瓶,同时语气里也带了自己没发觉的酸味:“她会喜欢叔叔?”
“那一定是了,我那天就舔了她手指一下,她就打了我一耳光,她怎么不打叔叔?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可能她缺父爱吧。谢桉在心里默默说道。
谢束还在那里各种描绘,谢桉脸色已经变了,咳嗽一声,谢束提心吊胆转过身来,谢观就站在收藏室门口,身材伟岸。
他的眼神滴水成冰,要打断谢束的腿。
“谢束,跟我来。”
谢束当即腿软了,往外走到门口时,谢观踹了他一脚,踹的他一声惨叫。
谢桉在心里为默哀,同时真切希冀叔叔能揍的再狠点,让谢束长长记性。
第22章 割裂
谢束在收藏室外鬼哭狼嚎, 谢桉则津津有味挑着古董,他隐约察觉到后排的架子后面有细微声响,略微抬眼, 撞到了卉满那两只黝黑不安分的圆眼。
她好奇哪些古董会被挑走祝寿,一直藏在架子后面偷偷看,以为谢家三个男人都没有发现她。
谢桉没有声张,微微抬了抬下巴, 他想起过年后的那一天休假时间,卉满来公司里跟他做美股,两个人拿小手数试水,玩的不亦乐乎。
“谢桉,看我犀利不,这一笔做空挣了这么多跳。”
“厉害。”
他心里嫉妒,不高兴,表面却还是戴着面具习惯性祝贺。
她笑的有点过于开心了,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开心。
她是他的绊脚石,横空出世, 抢走了本应属于他的锋芒,必须除去她, 一直以来, 他都这样想。
可他阴差阳错,反而把她推到了更高耸的位置, 她在跟他的叔叔互相侵透染指。
刚进门时,他们的亲昵画面有些刺到了他的眼, 他的手指暗暗使力, 不声不显。
谢观教训完谢束后,挽着袖子也进来了, 帮助谢桉一起挑选。
谢桉知道她就藏在书架后面,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您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吧,恭喜您。”他表情很诚挚,斯文妥帖。
这样的好家教,好礼貌,是谢观一手悉心培育出来的。
“我也要多一位堂弟或者堂妹了。”
“你能这么想最好。”谢观料理完一个侄子,火气消了几分,但紧接着却又被另一个侄子接下来的话触发怒意。
“那关于卉满,您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你问她做什么?”
谢束刚刚已经得到了教训,谢桉却还不死心发问,这让谢观认为自己大家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因为您看起来不舍得,很想把她养在身边的样子,如果您不要她,谢束很想要。”
谢观眼神冷冷威视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谢桉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脸笼罩着寒沉冷调,说话抑扬顿挫,极富压迫感。
“你跟谢束,你们两个,都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有些我必须给你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抢;
而有些我不要的东西,哪怕丢了,你也不能捡。”
谢桉喉头一滞,却顶着威压,看向书架后面的方向,问道:“您对她有感情了是么?”
“感情?”谢观讽刺他,“你对你的宠物狗有没有感情?”
“那您会把孩子交给她抚养吗?她之前说要独立抚养孩子。”
“她跟你什么时候说的?”谢观眼神细而阴鸷,声音泛寒,明确道:“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已经把他写进受益人名单里了。”
卉满手指攥到一卷明朝画册,用力过度,发出了纸张的轻微撕裂声。
“等等!”
谢观意识到了,大声喊她,可实际上完全没必要,因为她并没有跑。
她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他鼻梁高挺,嘴唇削薄,下颌线优美流利,像幅古典精致的油画作品,每一寸角度都极富格律美。
那么美,又那么凉。
就在这一刻,她发觉这具华美的皮囊盛大恶毒而无意义。
他心如铁石,在他残酷的双眼中,她可以是鱼,鸟,狗,可以是一切待宰的东西。
“叔叔,您需要解释吗?”谢桉看着卉满,平静问道。
谢观沉默着,显然不需要。
接下来,漫长定格中,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都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离开。
卉满心里有水漫过,然后漫过胸口,漫过咽喉。
血管咘咘爆裂,窒息,汹涌的感情剩水将她淹没。
在寂静中,她率先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跑到卫生间里疯狂呕吐,生理性反胃,很想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可又舍不下工作,这样的身体状态去公司肯定是没法办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