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有顽强到足以让他侧目的生命力,原本的压在眼底的沉沉死气却尽数消散,那双眉眼经三月春风着了鲜亮颜色,在烛火的照映下那样漂亮,令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秦征盯着她瞧了许久,直到洛久瑶避开他的视线退到一旁,他才捻着掌心里的白玉,敛起了睫羽。
洛久瑶记不得被困在墓室中多久。
时间一寸寸流逝,昏暗的环境摧人心神,灯烛散不出温度,她觉得又冷又困,于是抱着双膝蜷在原处,强压着困意。
她不能睡。
她要等着沈林,她还没有见到他。
洛久瑶倚靠着石壁,直到耳闻一阵窸窣声,她睁开眼。
秦征与周遭护卫同样听到响动,已然立身,抽出刀剑。
远处依稀有光亮闪动,晃荡在廊道中,逐渐飘近了。
“沈林,你终于来了。”
光亮停下,依稀映明来人的面容。
沈林立在原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他,落在被他挟持于手的洛久瑶身上。
他看着她,似是在瞧她身上是否有伤,却始终没能瞧得清楚。
他缓缓开口:“秦征,你最好确保没有伤到她,否则就算燕京下旨留你,我也会杀了你。”
洛久瑶借着光亮看向对面。
沈林的手已然攥紧了剑柄,可他怕交手之间伤及她,迟迟未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秦征瞥见二人相接的目光,冷声道:“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保她平安无恙。”
沈林道:“你的命都要没了,还能在此同我谈条件, ”
话音落下,周遭却忽有人影闪过,提灯骤然熄灭。
墓室更深处传来剧烈的响动,石壁上的机关洞开,短箭齐齐射出。
箭矢刀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秦征挥剑打落箭矢,缚在洛久瑶肩侧的力道于闪躲中微松。
正值此时机,洛久瑶的袖间滑落出一柄短刀来,她没有犹豫,直将刀锋刺入了秦征的手臂。
秦征望着那柄短刀,面上有一瞬愕然。
洛久瑶却顾不及他是何种神情,她望见沈林翻手挽起的剑花,那枚小小的玉扣仍缠在他的腕上,在一片混乱的影中散着清明的光亮。
机关未停,她飞身奔去,在昏暗中触到一点微光。
沈林的视线始终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石壁的小灯微微闪烁,他分毫未失地接住她,零星的碎光贴擦过剑刃,他抬剑挡下乱箭,也挡下秦征劈手刺来的剑锋。
利刃碰撞出震颤之音,沈林护着怀中人,出剑的速度显然因此放缓,却如何也不愿放开手。
他的目光冷寒到几乎要刺入人的骨血,洛久瑶却能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墓室中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是触动机关所致,石块滚落,石壁也发出震颤,眼见着便要倾塌下来。
“沈林,我早便想杀你。”
石块砸落在侧,秦征的目光再不复与洛久瑶相谈时的平和,“这么多年过去,你们沈家这块绊脚石倒是始终都没变过。”
“我曾以为你死了,以为沈家就此没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还是要用尽办法将你们除掉。”
他所出剑招处处致命,目光亦狠戾非常:“不过没关系,即便今日我死在这里,也还备了一份大礼送给沈家。”
大礼?
洛久瑶神色一肃,她回首去看秦征,却骤然瞥见他发顶摇摇欲坠的石壁。
沈林剑刃回转,显然也瞧见那处将落的巨石。
“沈林。”
洛久瑶抬首,简言道,“他不能死。”
腰间的指节猛然一紧,巨石砸落,沈林退后之际以剑柄相拦,缓和了巨石的下坠。
空隙中,秦征朝旁侧闪躲,却仍不免被剐蹭,长剑随着人一同跌落在地。
“秦征,我留你一命。”
指向他眉心的剑锋偏了一寸,沈林反手收剑。
他面色冷然,毫不犹豫地自身后护卫手中取了张长弓。
弓弦拉满,箭矢离弦。
那一箭没入秦征的肩胛,射穿了他的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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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景央园回来后,洛久瑶一睡不起。
她的神经绷紧太久,身子又耐不住墓室中的湿寒,回来后便发起了高烧。
身上发冷,内里的火却几乎将五脏六腑都烧了干净,她在冷热交替中挣扎,终于在天色黑透时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是傍晚还是凌晨,她全然分不清楚。
屋室空荡,只有案上一碗药用温水浸着,她起身拨开帘帐,先倒了杯水,猜测着这药是给她的,便又将药喝下去。
没一会儿,门扉推开,走进来的是崔筠。
“你醒了。”
见洛久瑶已然喝下了那碗药,崔筠道,“沈将军和沈公子这几日都在处置穆城与景央园遗留的事务,你好好歇息,我这就去同他说。”
洛久瑶拉住她的衣袖,还未开口,又听她道:“沈公子已没有大碍了,虽在景央园中费了些心力,但三日的光景,也已养了回来。”
得到想要的答案,洛久瑶点点头,又问:“秦征……秦世子呢?”
“在大牢。”
崔筠道:“说起那位世子……他这三日几乎未进食粮,只喝了水,一直说要见你。”
洛久瑶随手披了件外袍:“我这就去见他。”
走至院门前,却正撞见沈林的身影。
见她醒来,更出了门,沈林匆匆迎上来,抬手探一探她的额头。
“怎么才好便出来吹风?”
他嗓音轻柔,“我才同大哥查了景央园来往的名册,书信早在四日前快马寄回京中,想是不日便能收到回信。”
洛久瑶点头,道:“躺了这样久,我已好多了,我听崔筠说,秦征吵着要见我,我也有些话想要去问他。”
沈林的指节僵了僵,声音变得闷闷的:“有什么话我帮你去问就是了,你额头还有些热,多歇息一会儿吧?”
洛久瑶不依,只说要去,沈林只好皱着眉头取了件斗篷,严严实实地将人裹好。
大牢中昏暗,洛久瑶走入,有侍从为她打开牢门。
洛淮的诏令未下,沈家不能轻易处置秦征,又因其身份特殊,在囚牢中的处境比旁的囚犯要好上许多。
少年的面前的矮桌上燃了盏灯,旁侧还摆着壶白水。
洛久瑶走到他对面,对上他抬首望来的目光。
秦征左肩与手臂的伤处已缠上了厚重的细布,因肩侧的伤及筋骨,依稀可见细布中渗出的血。
伤口牵制了他的行动,他本想为她倒水,却只能抬起右手:“殿下,请。”
洛久瑶立在原处,问他:“世子想见我,想同我说什么?”
秦征抬眼看她,眉目间不见有丝毫急切的模样,口中说的却是:“自然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你来见我,不是也有话想要同我说么?”
洛久瑶缓缓坐下:“我的确有件东西要还给世子。”
秦征笑了:“好啊,我也有些话想先问一问殿下。”
洛久瑶坐在草席上,抬手自水壶中倒出两杯白水:“世子请问。”
秦征看了看她递过的白水,再抬眼,一字一句问:“我想知道,当初在长景殿的时候你便已经认出钩月刀……也认出了我,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自袖中取出那枚在陵墓中伤及他的短刀,按在桌上:“是,钩月弯刀削铁如泥,当时那颗被削去一半的钉子就在我的袖中。你的钩月划破我脖颈的时候,那颗钉子也曾划破我的指腹。”
秦征看着那柄刀,目光渐渐暗下去:“我早该看明白的,若是我早些看明白这些,或许今日你我不会坐在这里。”
“秦征,你不必后悔。”
牢狱中湿寒,洛久瑶的身上还发冷,抬手拢了拢衣袖,“你既存有异心,即使你一早知道我不是今生的洛久瑶,如今的情状也不会有分别。”
“或者说,你会选择放弃此生谋划的一切,携西境归顺于洛淮吗?”
秦征一时沉默。
他垂首,口中喃喃,却并不是在问她。
“我,不会吗……”
洛久瑶也没有应声。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再一次笑起来。
他笑得轻快又畅意,好似卸下了一肩重担似的,令洛久瑶恍恍惚惚想起前世来。
想起那年的藩王来朝宴,想起那个在宴上掷地有声的挑衅于她,满面皆是傲慢的秦王。
他高声挑衅,却是坐在皇位上的洛璇先听他不过厉声打断,驱策侍从将他架出大殿,关到狱中。
为表对她的维护,洛璇将秦征关在囚室中整整一日,以儆效尤。
她在狱中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指尖颤抖而对,笑的身体抖动,最后竟在笑声中落了泪。
笑声渐渐休止,秦征再次开口。
“洛久瑶。”
他声音带着小心的试探,轻声问道:“如果在从前,你先遇见的是我而不是沈林,你会不会……”
洛久瑶捏着衣袖的指尖一顿。
她抬眼,看着他,说:“不会。”
秦征低笑一声:“你无情的性子倒是从前至今都不曾变过,明明我们的缘分就要尽了,你也不肯说句好听的哄骗我。”
洛久瑶垂着眼,迎上他的目光:“秦征,你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是,我知道的。”
秦征的唇畔仍挂着笑,唇齿间却发苦。
他轻声重复着:“我明明早就知道。”
“当年凤阳一行,你不惜引众人谩骂,暗中处决大批与当年之事有关的朝臣,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你不顾群臣反对,不顾众人背后的编排与诋毁也要把持着国玺与兵符,将权势拢在自己手中,就是为了以此查清沈家当年的冤案。”
洛久瑶应他:“是,我的初衷的确如此。”
在那之后,却未必尽然。
洛璇尚年幼,虎狼在侧眈眈而视,她要为他修剪枝叶,保他接过一方干干净净的棋盘。所以即便遭人口舌,她那时也不能放权。
但洛久瑶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征微微失神,终于道:“殿下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洛久瑶点头,径直问:“你将诬陷沈家的东西藏在哪里?”
秦征轻轻笑了:“敏锐如殿下,却猜不到,状告沈家通敌的文书或许已在燕京了。”
“如今沈长弘、沈停云与沈林三人皆在北地,燕京城中没有为沈家辩驳之人,元陵的护身符虽能保沈家一时,但有心之人借此实际推波助澜却再简单不过。”
“殿下既救臣一命,还有一事,臣可坦诚告知殿下。”
秦征的神色认真些许,“臣回到此地这样多年,曾在燕京城中埋下了许多暗线。”
“臣与洛久琮合作,他亲眼见着臣布下那张网,亦知如何调动那些势力,如今臣虽与他意见相左,但此行离京多时,他定然能猜到臣前来北地……燕京城的守卫从来不算森严,只程惊鸿一人不过螳臂当车。”
“等到先皇的诏令传到北地,沈停云若此时带兵回京便为谋逆,重蹈覆辙或是舍家族清誉,怕是要请殿下与沈家好好抉择了。”
洛久瑶神色一凛,径直起身。
“殿下。”
秦征却又唤住她。
他问:“洛久瑶,你会记得我的,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
“秦征,我会记得你的。”
她抬手,轻轻覆上肩侧的那道伤疤,一路滑至心口,“是凭这道疤痕,与从前死去的一条命。”
“洛久瑶,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心肠真的很硬。”
“可你却能让一具空洞洞的躯壳变成人,甚至让他在血肉淋漓的疼痛中长出一颗心。”
“然后你告诉他,人是要死的。”
“他是要被他的心杀死的。”
秦征抬眼,言语间竟满是凄怆。
“洛久瑶,不管是从前还是后来,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我的箭,从不会淬毒。”
第79章
燕京城的消息来得很快, 到牢狱中见过秦征的第三日傍晚,连州城接到快马所传密信。
密信所言简短,只说燕京忽起时疫, 不仅城中百姓病死大片,皇城中众人亦染疾,圣上自十日前一病不起,太子更是憩于东宫, 多日未见好转。如今唯有五皇子洛久琮尚且安康,接过了本代洛淮监国的太子手中的政务,每日辛劳于此。
皇城内的消息捂得严实,书信快马也要在路上花费几日,想来此遭已将半月,燕京城如今状况谁人也不敢妄加揣测。
沈停云见信后察觉出异样,登时想要携人回京,被沈长弘拦下。
沈长弘多年驻守边关,虽一心避让前朝的错综势力,常时多与军法兵书为伍, 对皇城中的此番变故却十分敏锐。
这场时疫来得突然,宫中的消息又能秘而不发这样多的时日, 更连沈家在宫内的人都难以传出消息, 显然是有人有意借时疫为由,想要揽过皇城中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