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 洛淮的情状不容乐观,怕是要在这场所谓的时疫中时日无多了。
洛久瑶心下亦思量, 燕京如今的状况, 大概真的如秦征所言那般。
一向于众皇子间心无防备的太子亦缠绵病榻,若洛久琮存了杀心, 怕是他也难逃其难。
燕京城乱象渐起的消息始终被人按在水面下,送去燕京的书信没有回音,诏书也始终没有送到连州城,第五日,沈长弘终于唤来沈林,又请了洛久瑶同到议事的书房。
他在飘忽晃动的灯火下朝洛久瑶恭敬一拜,同她道谢,请她与沈林一同回京。
洛久瑶明白沈长弘的意图。
洛久琮是因沈家在景央园查出了西境与北契的联结罪证,生怕下一步牵连出他与北契的关系,这才索性孤注一掷。
若洛久琮真的生了杀心谋权篡位,刀尖所向的第一个,便是已然与他结了梁子,又尚且未被他拿捏在手,天高路远驻在边地的沈家。
而洛久瑶终究是燕京的殿下,有她在,沈家的势力可以名正言顺地听她差遣,从中求得转机。
启程离开北地的那日,连州城下了一场春雨。
天边的阴云倾压而下,变作一重化在水中的墨,滴落下来,打湿了洛久瑶的肩头。
接连赶了几日的路,越过赢水,队伍在一处驿站歇脚休整。
马车赶路不便,众人的当务之急是赶回燕京,便需得快马不停,日夜兼程。
洛久瑶不常骑马的缘故,离开前,沈长弘亲自为她挑了性情最为温驯的马匹。
然而即便如此,接连几日的策马急行,她的小腿掌心依旧被鞍鞯与粗粝的缰绳磨得有些发疼。
沈林接她下马,打眼望见她发红的掌心,又见她蜷了指节掩下,寻驿馆的小厮要来冷过的布巾为她轻敷。
二人在窗畔的小桌歇息,洛久瑶将手递给过去,视线转向外面灰茫茫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安静许久,她忽而开口,目光依旧没有收回来。
“沈林,此番回京,会有许多麻烦事。”
她的嗓音很轻,有风吹过,话语便散在风里。
洛淮与洛久瑜的身陷险境,燕京渐起的乱象……此番回京,他们所面对的或许是与上一世十分相像的情景。
那他们所要面对的结局……是否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
沈林却仍专注于她红痕未褪的掌心,边在她掌心缠着柔软的布,边道:“缠上细布后会有些不便,但不至磨痛破皮,离燕京还有段不近的路程,还是要辛苦你几日。”
洛久瑶哪里在乎过这些,勾勾他的手指,将他的注意勾回来。
见沈林抬眼,她继续道:“燕京变故,洛久琮能这样做,又有秦征先前所言,即使离了西境,他在燕京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沈林点点头:“我与大哥处置景央园事务时亦有所见,西境在二者的连结中不到五成作用。”
“若五皇子埋伏深远,加之淑妃家族的势力,沈家留在京中的人恐怕并不足以抗衡,父亲的意思是要我们在京中等待几日,等到宫中真的传出不利的消息,大哥才能领兵入京。”
沈长弘所行终究顾虑沈家的名声,如此已是最为谨慎的一步棋了。
洛久瑶思量着,却忽而想起一桩事来:“若西境掺杂其中的势力这样少,秦征来北地,是笃定了自己会被洛久琮当做替罪之人……可他……”
正如他所言,他前来北地,是入了一场必死的局。
难道他所言中的与她有关,全然不曾作伪么?
见洛久瑶沉在思绪中,沈林拿着冷布巾的手顿了顿。
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却仍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嗯,的确如此。”
洛久瑶回神,这才察觉到他嗓音中的些许低落。
自景央园落败,这些时日里,沈林一直同沈停云处置穆城与景央园遗留的罪证,整日忙得不见人影。
而后收到燕京的密信,他们又快马同行离开连州城,一连朝南赶路多日未歇。
他们已好几日不曾有此空闲对坐相谈了。
洛久瑶想了一下,试探着问:“你不愿听我提及秦征?”
掌心的冷偏了一偏,贴擦着手腕划过,沈林骤然抬眼。
他本想点头,又顿一顿,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不是不愿听你提及他。”
他有些犹豫,言辞却坦率,缓缓道,“我只是,明了他心中意图,听你提及时,便总能想起他看你的眼神。”
“阿瑶,我知道你于他无意,却也知道他那样看你,对你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那样明明昭昭抱有占有的意图,又染着十二分的熟悉。即使自洛久瑶到北地后,他们已近一年未曾见过,可当秦征看着她时,眼中却总隐隐含着那些埋藏在很多年前的,只他们二人知道的隐秘。
即使秦征如今已经伏诛,即使洛久瑶坦坦荡荡,看向自己的目光又万分笃定,可他每每想到,心间还是会难以抑制地有些发酸。
见沈林欲言又止,洛久瑶牵他的手指:“你竟然还能留意到这个,从前我在燕京与他几乎势不两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想杀我?”
沈林执拗:“我就是知道。”
洛久瑶轻轻笑了。
相处这样多时日,她自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能看懂他眼底潜藏的情绪。
上一世,她与他虽已相识相熟,却始终未曾交付心意,她曾见他冷静自持,见他安稳而沉着,好似永远能承接住她的情绪,永远游刃有余。
可如今不同。
他们曾同跪佛前垂首叩拜,也曾共持一柄染血的短刀,一同淋过郊野的大雨。
她牵住了他的手,听到了他的心跳与未曾宣之于口的话语,也触到了他心底的怯意与不安。
而沈林所不知的,那些过往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模糊,却早已融进她的躯壳血肉里,成了构成如今的她的一部分。
过往是无法抹去的,但那些都没什么重要,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前路要一同走。
洛久瑶牵着他的手,靠近他,轻轻亲了亲他的唇畔。
“好了,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所以我最喜欢你,你也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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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京的时候,城中的时疫仍在蔓延。
变故不会改变季节的交替,燕京城的花树生了细嫩的花芽,沈府前院的花架子上也已铺满葱茏翠色。
花木充满生机,府中却空空如也,连侍从守卫也不见。
正堂的桌案上只一张字条,草草两言交代了携沈煜入宫的时日。
如二人先前所忧心的,为防着沈家携军回京,洛久琮率先接走了姜云清与沈煜入宫作质。
大概是怕府中的侍从因此受牵累,姜云清入宫前遣散了众人,只带了沈煜与沈无虞入宫。
洛久瑶尚不便光明正大地露面,路上换了衣袍,作为侍从与沈无忧一同跟在沈林身侧。
沈府中虽空空荡荡,但埋伏在府外的眼线众多,或者说,如今的燕京城中,各处都有洛久琮布下的眼线。
才回府,二人皆是风尘满面,却下一瞬便接到了宫内的消息。
宫里的人来得很快,召沈林入宫觐见。
见的是身体康健,始终未染上时疫,代洛淮与洛久瑜处理朝中政事的洛久琮。
沈林应下,以满身风尘需先更衣为由头走入内室,蘸了壶中陈茶,悄声在案上落下几笔。
洛久瑶瞧过,点头拭去。
她的脚步止在屏风后,目送人影更衣后打开房门,一步步随着宫侍离开。
前来传召的宫侍奉洛久琮的命令,生怕有人报信,连沈无忧也一同带走。
府内重新寂静下来,洛久瑶绕过屏风,掌心覆落在划乱后已然干透的水渍上,目光朝空荡荡的庭院里望了望。
回程这一路上,连同方才划下的几笔,沈林已将沈家留在燕京的各处势力交代得十分清楚。
皇城中尚且有沈家的人在,分散在城郊西南亦有沈家留在京中的势力。
洛久琮尚且能和和气气地召沈林入宫,想要的恐怕也是这些——以及沈家的兵权。
洛久瑶抬手,按一按始终收在衣中的莲纹玉佩。
而沈林,早将这一寸生机交到了她手中。
第80章
沈林入宫时天还亮着, 宫侍引他到正殿,等见到洛久琮时,已是黄昏。
彼时夕照将落, 投入殿内的光暗淡而狭长,正落长阶尽头的在龙椅上。
洛久琮有意在正殿接见他,他顺着那道充斥着尘埃的光柱一步步走上去,却没有坐下。
他只是立在龙椅旁, 轻轻抚一抚身侧雕刻了龙纹的扶手,而后俯视向下,问候道:“沈大人自北地长途跋涉而归,不知沈将军与少将军近时可还安好?”
沈林立在阶梯下,朝他行了个礼:“承蒙殿下挂怀,父兄一切都好。”
“大人在燕京的家人也尚且安好,只是前些时日京中疫病肆虐,我生怕沈府无人照料,便将二位接入宫来。”
拿姜云清与沈煜敲打过沈林,洛久琮又道, “燕京春色比北地要好很多,我以为大人此番会同二位将军一同回京赏春。”
“殿下……思虑周全。”
沈林应他, 又转而道, “北地事务繁忙,父兄虽难以抽身却仍挂怀着燕京与圣上……此番回京复命, 臣见京中时疫尚未有药物可医,又听闻陛下与太子殿下亦染了疾, 不知如今可还好?”
自沈林口中听到洛淮与洛久瑜二人, 洛久琮的面色变了一变。
他面上仍是笑着,言语温和:“不瞒沈大人, 我如今不得已暂代朝政……是父皇的授意。”
沈林点点头,出口的话却是:“殿下辛劳,只是陛下曾命臣前往北地探查,臣总要向陛下复命。”
“父皇如今不便接见朝臣,大人只能向我复命了。”
洛久琮言外之意十分明显,终于同沈林谈及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我知晓大人前往北地所查,眼下请大人来是有一事想要问询你——”
“沈家多年来避于朝野党争,一心独善其身,刀刃虽利,但掩埋于鞘中终究无用……我见大人并非是安于现状之人,不知可愿……”
“殿下抬举臣了。”
未等洛久琮说完,沈林已然猜到他的意图,应声道,“臣之志,沈家之志都从不在此。说来臣也知道,殿下曾用的一柄刀近些时日遗失在了千万里之外,这才迫切地想要另寻一把。只是殿下寻臣之前,总要先考虑过臣这柄刀是否趁手……用起来,是否会伤及自己。”
“父皇曾言沈家高风峻节,大人还真是没有令人失望,却不知能否全始全终了。”
洛久琮面上仍是笑意,眼中却一片阴沉的寒,“大人长途跋涉,我命人备了酒菜,还请移步前去,好生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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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久瑶拎着玉佩跑过一遍燕京,又着人向北去了封信。
寻一处掩人耳目的小院落脚时已是深夜,才稍作歇息,便有一人找上门来。
程惊鸿穿了身不起眼的布衣,若非洛久瑶认出他用细布缠起的长刀,险些以为是个逃难至燕京,上门讨钱的乞人。
程惊鸿见了她后丝毫不客气,一拂衣摆落座在案侧,自顾自地倒了口水喝。
“殿下藏得隐蔽,不枉臣跟了你这么远。”
洛久瑶从他手中接过茶壶,也给面前的杯盏添了水,顺口问道:“程统领的动作这样快,是自我从沈府离开便一路跟随了罢?”
程惊鸿摆一摆手:“哪儿的话,是自你与沈林一同回京便盯紧你们了。”
洛久瑶不同他客套,径直问:“如今宫内是什么状况?连你都要这样小心,想必不算乐观?”
程惊鸿正了神色:“圣上早已于十日前崩逝,五殿下以稳定人心为由暂不发丧。皇城中到处都是五殿下的人,本有人想传递消息,被眼线发现后被秘密处死,此后再无人敢将消息散出去了。”
“臣此次来寻你也是顶了暗卫的名头才,等到城中各处的暗卫回去复命,我便也要跟着回去了。”
洛久瑶点点头:“三皇兄如何?”
程惊鸿道:“太子殿下仍病着,五殿下调离了东宫的宫侍,据臣所瞧,如今状况也是凶多吉少。”
洛久瑶的声音沉了沉:“他倒是真的敢。”
程惊鸿道:“秦征的势力折在北地,沈家手中又有了燕京朝臣与北契暗中勾连的罪状,只要顺藤摸瓜便能将他牵扯出来。他按下消息秘不发丧,也是因才失了西境的支持,淑妃家族与其手中势力尚不足以一手遮天,需借助外力成事。”
洛久瑶想了一下:“我明白了,你可有办法送我入宫一趟?”
程惊鸿下意识拒绝:“不行,眼下宫内危机四伏,我送你进去,岂不是送你去找死?”
“那便是有办法了。”
洛久瑶凝眸,“如今整座皇城几乎都被洛久琮控制在手,不过壁垒虽坚固,总有打破的契机,我需得先将他压在宫内的人质带出来,才能让沈家入京名正言顺,没有后顾之忧。”
程惊鸿犹豫一瞬,点了点头。
他起身打算离去,又顿住脚步:“臣来此前去见过沈林,殿下不问问我,他眼下如何么?”
洛久瑶看着他,摇头:“不问了,我亲自去见。”
程惊鸿轻笑一声:“你们两个还真是都放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