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没再多言什么,同程惊鸿道谢,送他出了院落。
重新坐在案前,她摊开手,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嵌了指甲的凹痕,留下一排殷红的印。
一日,两日,第三日时,洛久瑶收到了沈停云传回的信件。
沈停云暗中携人归来,不日将至。
洛久瑶将信件扔在火里烧成灰烬,去了与程惊鸿约定好的地方。
若放在此前,洛久瑶从未想过,再次回到皇城中会是如今这般处境。
她换了宫侍的衣衫,随一众侍从走在肃穆的红墙中,穿过道道熟悉的宫门。
路径转向东宫的岔路时,洛久瑶悄声换了方向。
她步履匆匆,却始终觉得身侧潜藏着无数道视线,正无声地打量着她,妄图看穿她。
临近熟悉的楼阁,忽有一侍从在后唤她。
那人隔着很远开口问询,见洛久瑶佯装不觉,便欲上前探查她是何人。
与此同时,阴影自眼前覆落,碎瓷撞出一片清脆的响,本端着托盘的宫侍在前扯住她的衣襟 。
“叫你取了蜜饯后等等我,你偏要先走,亏得殿下喜欢你,做事毛毛躁躁的,如今打翻了殿下的药,看这次她不把你逐出宫去。”
本欲上前的宫侍停住脚步。
见是洛久瑄的贴身侍女正教训着眼前打翻了汤药的宫侍,大概觉得这样的情景在宫中屡见不鲜,那人朝这边的乱子浅浅瞥了几眼,转头离开了。
洛久瑶跟着侍女走入洛久瑄的宫内时,前襟的衣裳已被揉皱了。
殿门关合,侍女放开手,洛久瑄起身,替她理了理染湿的衣襟。
“我等你许久了。”
她道,
“皇兄以沈家那三人为质召沈林入宫觐见,我见他来了,便知道你定也是跟着回来了。你回来,总会寻机会入宫救人的。”
洛久瑶揉了揉衣袖上未干透的水渍:“皇姐猜到我同沈林在一起?”
洛久瑄摇头又点头:“倒也不用我猜,秦征亲自到北地,我便知定然是你在那儿,你一个大活人,能悄声从太安一路跑到北地,除了沈家相助,旁人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洛久瑶道:“西境勾连北契的证据确凿,秦征此番或是等崇昌派人前来商谈,拿些筹码将人换回,或是……被押送回京后,判罪处死。”
洛久瑄道:“我知道。”
洛久瑶问:“你早知道洛久琮与秦征暗中的谋划?”
“是,所以我留意你殿内那朵虞山红,若我没猜错,那是贺家小姐给你的东西吧?”
洛久瑄道,“她也曾来找过我,在你尚未回宫的时候。”
洛久瑶皱眉,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事来。
她看着洛久瑄,缓缓道:“所以贺令薇在宫内的一切都进行得那样顺利……”
洛久瑄眨眨眼,干脆承认:“是有我些许手笔。”
洛久瑶一时无言:“你们真是藏得住。”
洛久瑄短暂地笑了一瞬,正了正神色:“你既回来,如今宫外有人接应,我将人送出也能放心。”
“沈夫人三人被困在西南角的一处宫苑,晚些时候我会助你将二人换出去。至于沈林……他所在的小阁有五皇兄的亲卫在守,怕是要费些力气。”
洛久瑶点点头:“多谢皇姐,不过我此番回来,不光要带走这几人。”
洛久瑄诧异,转瞬明白过来:“……东宫?所以你方才走那条路?”
她太敏锐,三言两语径直挑破,洛久瑶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她:“你既知洛久琮所为,也该清楚,父皇崩逝,只有三皇兄继位才是名正言顺。”
洛久瑄轻声叹息:“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五皇兄对那个位置执着太久,今日之景的发生不过是早晚问题,我本想将事情慢慢告诉你,却没想到秦征暴露得这样快,令五皇兄意外之下不得已提早了计划……”
“五皇兄多年来面上不显,却始终视父皇与身为太子的三皇兄为心头之刺,燕京城中的疫病并非无根无源,是自西境而来的毒,他既敢这样做,便会将事情做绝,借这个时机斩草除根。”
洛久瑶敛了敛睫羽。
“我知道。”
重见洛久琮的所做作为,她知洛久瑄所言是对的。
可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与上一世的齿轮一寸寸契合。
“可我……总要试一试。”
第81章
因二人一母同胞又多次谋事, 洛久琮对洛久瑄的防备还不算深。
但洛久瑄虽多次听他差遣,却始终不曾真心与他共谋,早在他挟持姜云清与沈煜的后几日悄声换了半数守卫。
有洛久瑄在宫内相助, 又有沈家的人在外接应,二人换出姜云清三人的过程还算顺利。
孩子的个子窜得格外快些,沈煜较去岁长高了许多,扯着洛久瑶的衣袖唤了声阿瑶姐姐, 又想同她问询沈林的去处,被姜云清拦下了。
姜云清朝洛久瑶欠身行礼,又道一声谢,取出一只铜令来。
是明正司的铜令,在灯花台一案的当夜,沈林曾将此物借给她。
姜云清没有耽搁时间,她没有多言,只是将铜令交给洛久瑶,携沈煜与沈无虞一同出了皇城。
洛久瑶清楚,姜云清给她这个, 也是将沈林的安危全数托付于她了。
洛久瑶掂着这枚铜令,却没由来地想到关于百年前那对帝后, 想起传言中潜藏在元陵, 可保姜氏百代平安的精锐。
明正司鼎盛时几乎控制着阖宫的守卫,而这件东西会在姜云清手里, 洛久瑶不免有些好奇,当年那位圣上究竟给了姜皇后怎样的权势与信任。
只是眼下情状容不得人探究什么故事, 明正司的铜令无异能让洛久瑶在宫中行走更为方便, 她思量一瞬,在洛久瑄诧异的目光中将脚步转向了东宫。
洛久瑄跟上她, 又顿了脚步:“不去找沈林?”
洛久瑶没有多同她解释,只道:“我的预感不算好,想先去东宫瞧一瞧。”
洛久瑄拗不过她,本咬咬牙想奉陪到底,被她拦下来。
洛久瑶却牵着她的手,轻轻握一握:“如果整座皇城没有安全的地方,皇姐,至少你那里要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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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沉闷而安静,在侧的侍从仍是过往东宫的侍从,却皆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
苦涩的药味代替了馥郁的花香,暖阁再也没有满室花草,只一盏小灯放在床畔,闪闪烁烁。
洛久瑶只身前来,在东宫的小佛堂里找到一身素净衣袍的唐寄月,也找到同是一身素袍,安静在小灯下温书的洛璇。
一片沉静的肃穆中,唐寄月唇齿启合,正低声念诵着经文。
烛光覆落,照亮她手中那卷《华严经》,洛久瑶瞧见那佛经,心中顿然明了八分,走上前去轻唤她:“皇嫂。”
唐寄月缓缓回过头。
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而平静,如水一般将洛久瑶轻柔地包裹起来。
可洛久瑶视线微动,脊背却顿然发寒。
唐寄月的掌心里,压在那卷佛经下的,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
“久瑶。”
唐寄月应她,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未等洛久瑶开口,她率先道,“皇城生乱时,我便将桃夭送去了折衣那儿,如今折衣已快马去寻父亲了。”
“我听到了外面的些许消息——正如洛久琮忌惮沈家势力,不敢轻易动沈林一样,他迟迟没有对我动手,也是因手中筹码不足,还不敢轻易招惹了唐家。”
“多谢皇嫂为桃夭打算。”
洛久瑶同她道谢,又道,“我今日前来,正是要来接皇嫂与阿璇离开的。”
“久瑜已不在,我若走了,依照洛久琮平日里的作风,难免不会对东宫众人动手,以作泄愤。”
唐寄月摇头,又叹道,“父亲一生兢兢业业,又因我入东宫,时时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却不想,还是要走出这一步。”
“有唐家从旁相助,你们的路想必会好走很多……只是久瑶,往后要劳烦你,帮我看顾好阿璇这孩子了。”
“皇嫂……”
洛久瑶心下一顿,却在对上唐寄月异常沉静的双眼时,咽下了口中相劝的话语。
她起身,背对着供案佛像,朝唐寄月拜了一拜。
与目光一同落下的还有悬在胸腔里的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洛久瑶的呼吸也有些费力。
她直起身体,恍惚间想起,上一世她前来东宫带走洛璇的时候,也曾对唐寄月垂首一拜。
那亦是她最后一次见她。
洛久瑶咬咬牙,才牵过洛璇的手,却忽而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她顿然警觉,与唐寄月对过一道目光,匆匆带洛璇躲到佛像后的垂帘中。
“皇嫂,今日可有想好,要不要将国玺交给我?”
来者的影子遮下自外投入的半数月光,将唐寄月的身躯也遮在暗影中。
唐寄月下意识攥紧了手中佛经。
她的脊背依旧笔直,在晃动的影中轻声开口。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洛久琮,你勾连外敌欲行谋反之事,弑父杀君戕害手足,从未有过半分愧意么?”
“愧意?我为何要有愧?”
洛久琮轻声笑了,“论才学策论,我从未输过父皇的任何子嗣,论出身,我虽非中宫所出,在这皇城中却有母家势力为靠,已然是最尊贵的,可即便母妃说我所为已是最好,即便父皇时常夸赞于我,我却还是要在今岁及冠时前往封地,做一个只能向燕京俯身叩首,献礼纳贡的臣子。”
“可惜皇兄与皇嫂此生都太过顺风顺水,全然不知,有些东西本就是要赌要争才能夺来的。”
见唐寄月未动,更不再应声,洛久琮向四周扫视一圈,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对:“阿璇怎么不在?”
“东宫来客。”
唐寄月平静道,“他已被客人带走了。”
“是谁……唐折衣?”
洛久琮的声音顿然沉了沉,“你若不交代他们的下落,来日若被我找到,他们可是要死在我手中的。”
唐折衣缓缓起身。
她手中还捧着佛经,背对着他,注视了眼前的佛像一会儿。
莲花烛台散着柔和的暖光,照落在出鞘刀刃上的却是冷寒月色,冷刃既出,径直朝洛久琮刺去。
可唐寄月自幼阅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琴棋书画,后来入宫,最喜也是插花绘画,那双手温暖而柔软,又何曾用刀剑这样冷而尖锐的东西。
几乎一瞬间,手腕被制住,唐寄月被洛久琮召来的守卫押在一旁。
短刀落地,刃端嗡鸣,震出清脆的响。
洛久琮拾起短刀,蹲身在她面前。
“皇嫂,你这又是何苦?”
他正欲继续逼问,却见唐寄月猛然挣开周遭守卫。
洛久琮下意识持刀挡在身前,那朝向对方的刀刃便刺进了唐寄月撞来的脖颈。
而自始至终,直到倒在地上,唐寄月都没有瞧过佛像后的垂帘一眼。
惨白的月光下,喷溅而出的鲜血格外刺目,垂帘后,洛久瑶将洛璇的唇捂得很紧。
男孩的肩膀剧烈颤抖着,眼泪浸湿了洛久瑶的指缝。他张口咬在她的指节,犬齿刺入她手指的皮肉里。
东宫出了事,本悬在皇城之上的阴云更压抑下来,佛堂中的鲜血还未清理干净,宫侍匆匆通禀,说是沈家三人不见了。
洛久琮神色一凛,扔下短刀,匆匆随宫侍离去。
东宫的宫侍前来收殓唐寄月的尸身,又擦拭干净佛堂中的血迹。
直到佛堂中重新寂静,洛久瑶带着洛璇找到前来接应的洛久瑄,将人暂且交给她。
唐寄月以此身之死促成唐家与洛久琮必然敌对的局面,为将烧至燕京的大火添了一把新柴。
与被囚在东宫与后苑小阁的几人不同,沈林被囚之处格外偏远,更有层层侍卫把守。
洛久瑶先去了趟明正司,又匆匆赶往沈林所在的小阁。
路上遇到程惊鸿,与她一道去了沈林的被囚之处。
正北小阁,守在阁外的半数皆是洛久琮的亲卫。
那些亲卫得了命令,非洛久琮亲自前来不会放入任何人,程惊鸿犯着难,一句“容我想想”才出口,洛久瑶却已然走上前去。
她径直对守卫亮明了身份,毫不犹豫地走入阁中。
山雨欲来的阴云下,沈林正安静地坐在茶案前。
案上灯盏照亮他瘦削的面颊,火光散着暖,却无法为他苍白的唇瓣染上半分颜色。
他们分别不过短短三日,洛久瑶看着他,却觉得眼前人更加消瘦了。
“阿瑶。”
见她来了,沈林轻声唤她。
“沈林。”
洛久瑶走去坐在他身畔,忽而感到三日以来都不曾感到过的平稳与安然。
她开口,像在说一桩如饮食餐饭一样的小事:“我说我来瞧你,让他们禀报洛久琮说我自北地归来,他们便放我进来了。”
沈林却垂眼,看向她的手:“你受了伤。”
洛久瑶这才察觉出疼来,指节间被洛璇咬过的地方凹下两道血印,还向外渗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