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看到了世女回了头,还回头的时间颇长,可惜那个时候他家小主人在被挡在树影后,世女看到空荡荡的长廊,只轻笑一声,慢慢转过了头。
到底是被两王委以重用的继承人,拿得起,放得下,绝不会因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消耗自己的时间与精力。
抬眉再瞧他家小主人,此时的表情已经不能叫表情,眸色如化不开的墨,阴郁颓废又乖戾,一如从前老主人死后只剩他自己时的模样,厌世的情绪能从眼角眉梢泛出来。
老仆眼皮跳了跳。
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刚才的事情和盘托出。
“三郎,方才世女回头了。”
老仆声音如古井般无波。
但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商溯颓废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相蕴方才和怎么了?”
商溯瞬间回头,昳丽凤目看着老仆,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
“......”
挺商家人。
三郎的母亲也是这般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早早夭亡,死在爱情破灭之后的绝望中。
老仆见怪不怪,看着面前眉眼艳丽但也纯粹的男人,不急不缓说出自己的话,“我说,方才世女在找你。”
“只是你在松柏后,而她在松柏前,所以你们两个谁也没有看到谁?”
“她在找我?!”
商溯眼睛稍稍睁大,“她方才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在停下来等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可以这么讲,于是老仆点点头,三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正常来讲,她应当听不到你的话。”
老仆道:“她只所以回头,是因为她想回头,她想再看一看,你有没有追出来。”
看一看她是否真的会错了心思,你对她没有半点男女情意。
什么听到声音的话,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无论声音存在与否,她都会回头看一眼,看她选中的人有没有追出来。
这才是内心强大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小心翼翼试探,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拥有世间所有美好,所以她敢大胆出击,询问别人对她的心意。
是便在一起,不是也无妨。
无论哪一种结果,她都能承受得起。
这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气度,虚怀若谷,胸有成竹。
小主人的运气到底要比老主人好些,遇到的人是真正的光风霁月,温柔豁达。
老仆结束自己的话,静静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三郎。
商溯慢慢回神。
老仆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叩响,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无论她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会回头。
她回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自己。
因为想让他陪着她,因为更希望身边的人是他,所以她回头,仅此而已。
她的内心,一如既往强大。
商溯慢慢回神。
那么,他配得上内心强大又温柔的她吗?
商溯抬头,看着那条早已没有相蕴和身影的宫道,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反思自己。
幼年之际,他便在族中崭露头角,纵然是整个顾家整个江东之地,都难以找到能与他推演沙盘的人。
于是他的族人与他他那好父亲便如获至宝,视他为会稽顾家最耀眼的新星,能够改变顾家百年来之能为臣的命运。
是的,顾家的野心很大,遭遇过一次灭顶之灾的他们不再相信任何执政者,只相信权力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所以他们不当皇帝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
——当然,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世家身上。
哪有那么多的忠心耿耿与肝脑涂地?
不过是势不如人,所以不得不俯首称臣罢了。
当他的势力扩张到一定程度,当他有拥有问鼎天下的能力,他绝对会揭竿而起,让自己去当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三拜九叩朝拜别人,将自己的家族荣辱都系于别人的喜怒哀乐。
有了他这样不世出的天才,顾家的野心进一步膨胀,而他那几乎与父亲恩断义绝的母亲,也得到父亲假仁假义的“宠爱”,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讨好与奉承的氛围中长大,用生命去捍卫顾家的荣誉,为顾家的野心征战天下,让他的祖父或者父亲成为掌权天下的帝王,而后被鸟尽弓藏,结束自己惊才绝艳但又无比短暂的一生。
可是生活中往往充满意外,士族大家尤其多。
他的好父亲算准了母亲对他的一往情深,也算准了他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性格,可唯独没有算准的,是人心——他们母子俩只是单纯,并不是蠢。
他的确没什么城府,也不屑于有城府,他在人情世故中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不是让自己变成为了功名利禄便面目可憎的人。
他分得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好意。
更知晓父亲每次来寻母亲时,身上残留着的香脂味代表什么。
更知晓他的兄长们看向他的目光为何喜欢中又略带轻蔑,那是对一枚好用棋子的喜欢,待他没有利用价值时,便会被他们无情丢弃。
变故生在母亲与父亲的彻底决裂。
他的母亲是一个极为温婉极为温柔的人,一生循规蹈矩,以高门贵女与世家贵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的母亲前半生虽颠沛流离,但自从嫁给了他名义上的父亲,生了他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母亲的日子便慢慢好了起来。
从相敬如宾,到夫妻恩爱,到儿子聪慧,再丈夫虽有莺莺燕燕,但总也越不过她,这似乎是高门贵妇们最高的追求目标,是所有贵女们都渴求的东西。
这些东西尽数落在他母亲身上,让母亲成为世家大族们的贵女们无不羡慕的存在,母亲努力接受这一切,努力劝说着自己,何必将一切假象全部撕开?这样稀里糊涂过一生也很好。
只可惜,有些人生来命里自带坎坷,老天不会给她半日的安稳,而他的母亲,便是那样的人。
纵然她能说服自己被利用,被背叛,说服自己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可父亲的薄凉与狠辣依旧能将她逼到绝路,最后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挣脱这一切。
旁人都说,他的母亲是被情所伤,自寻短见。
可他清楚知道,不是的。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那种人,她是为了他,为了不让他重蹈她的覆辙,所以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决绝方式,送他自由飞翔。
她不想让他成为顾家的一把刀,成为被他父亲利用至死的一颗棋子。
她希望他自由,希望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他平安顺遂,去过她想过却没有过成的日子。
母亲的死彻底揭开他与父亲的矛盾。
他厌倦父亲的虚伪,而父母也厌倦了他的乖戾与偏执,两人刀剑相见,一度见血,若不是老仆赶来得及时,只怕他早已丧命在父亲的剑下。
毒疮需要刮骨来疗伤,他却连沾染了毒疮的那只胳膊都不要,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顾三郎,只有商城的商溯,一个早已没落的家族里的不知名的儿郎。
而他的偏执刻薄,自私恶劣,乖戾厌世,冷漠阴毒,也随着岁月的增长而越发明显。
若不是遇到相蕴和,只怕现在的自己与人间败类没什么区别。
可也正因为遇到相蕴和,他才突然明白,原来他的人生,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他也可以拥抱阳光与温暖的可能。
商溯手指微紧。
钟声又在叩响。
闷沉威严,催促着停留在宫中的贵人们。
是时候出去了,宫门即将落锁了。
若再不出去,只怕要在寒风中被禁卫门监视着熬一夜。
商溯轻轻笑了一下。
“回府。”
商溯对老仆道。
老仆眼梢微抬,“三郎不去寻世女?”
“不着急。”
商溯看向相蕴和寝宫的方向,眼底的雾霾此时已变成星河璀璨,“来日方长,我和她有的是机会互诉衷肠。”
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们都很年轻,有很多的时间来成长,他可以变成更好的自己之后,再向相蕴和表明心意。
商溯如此想着,也是如此做着。
在他看来,天下刚定,九州尚未完全恢复安宁,作为新朝继承人的相蕴和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与男人谈情说爱?
恩,再缓缓。
待天下大定,九州欣欣向荣,她能空的出时间的时候,他再去寻她仍是不迟。
到那时,他们彼此都有时间,可以玩个痛快,闹个痛快,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因为明天还要早朝的事情而早早分开。
......唔,明日好像是相蕴和第一次早朝?
如果是这样,那的确很重要。
商溯耳朵微动,一年没上过两次朝的他突然吩咐老仆,“一会儿回府你准备一下,明日咱们也上朝。”
“?”
上朝是假,是想看世女吧?
老仆一眼看出商溯的心思,但没有拆穿,毕竟他不是没事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的性格,若不是商溯着实过不下去,他才不会开口指点商溯一星半点。
主仆两人从皇城走出,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了皇城。
会稽顾家乃当世大族,京中的宅院自然修建得极为漂亮奢靡,相豫入主中原之后,那些对付世家豪族的狠辣手段也随之传到京城。
在听相豫大军包围京都消息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顾家选择连夜离开,那些不方便带走的粮草珠宝与宅院,自然便便宜了商溯这位曾经叛出会稽顾家不孝子。
相豫虽打压世家,将他们的宅院财宝与田地分给普通人,但顾家毕竟是商溯曾经的家族,相豫大手一挥,没有让赵修文对顾家抄家,而是封存起来,待商溯抵达京都之后,把顾府交给商溯。
是以,在其他世家大族几乎被搬空搬净的时候,顾家还保持着旧日的体面与尊荣,这位曾经叛出顾家的不孝子,在重新站在顾家门楣之下时,便让老仆摘了顾家的门匾,换成商。
会稽顾家欠他们母子俩的东西不计其数,如今顾家落入他手中,被他改成商家,也算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商溯心安理得使用着顾家.....不,是商家的一切。
还心血来潮,让官家把商家财产清算一番,把里面的财产一分为二,待明日早朝上献给相蕴和,让她用在治国理政上。
大夏初建,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有了这些钱与粮,能让相蕴和轻松许多。
商溯打算得很好。
次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天未蒙蒙亮,便已梳洗完毕,在扈从们的簇拥下前呼后拥去上朝。
商溯上朝是件稀罕事,一路上引无数文臣武将位置侧目。
但转念一想,今日是世女第一次上朝的日子,商溯怎会不出现?
他定然是会露面的,然后不分对错全部站在世女那一边,劈头盖脸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想到那种画面,文臣武将们忍不住牙酸。
谁能扛得住商溯那张嘴?
那是不亚于他排兵布阵能力的一种天赋,能把活人骂死,死人骂活。
不行,他们不想触这种霉头。
得赶紧找个法子,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