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的什么话......”
裴元面上一惯的无所谓,老夫人是视线却扫向一边悄悄跟着进来的双姨娘身上,严声道:“双氏,你给我跪下!”
“母、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不是家宴么?”裴元直起身,语气中有些不满。
不单是裴元惊讶,连在座的众人也不知向来偏袒裴元的老夫人怎么了,不过一时之间没人出声劝告。
老夫人锐利的眼神直直地刺向双姨娘,双姨娘身形一颤,眼眶霎时含了泪:“老祖宗,不知双儿......”
“郡王一月多不及家,前脚才回郡王府,后脚就在你院中喝了花酒,你便是这般为人妾的,将祖宗规矩放哪了?”
“花酒”都是说勾栏红院的,老夫人今日语气却这样重,好像将双姨娘比作那勾栏中人,让人只剩难堪。
老夫人的声音严肃,让院中一时之间好像落针可闻,摆菜品的丫鬟们也放低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磕碰声也没出现。
顾清宜也不敢喝凉饮了,暗悄悄的将粉瓷的海棠杯轻轻搁下,想抬眼看院中,却对上正前方,裴霄言的眼神,她一愣,旋即微微一笑,淡淡的礼貌疏离。
裴霄言也微微颔首,便移开了眼。
双姨娘眸光含泪,看了眼醉意朦胧有些不清醒的裴元,指望不上。
“老身问你,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你可知道什么意思?”
“妾身......”
“罢了,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模样,倒真是碍眼,既然在府上,改日就好好找个嬷嬷学学规矩。”
“叮”一声,顾清宜侧目看向身侧的裴汝,她手上紧紧的拿着羹勺,不小心磕在碗边发出声响。
顾清宜移开眼,双姨娘毕竟是裴汝生母,按照裴汝私下不服输的性子,估计将这话往心里去了。
‘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为人子女最孝敬的是能使父母受到尊敬,次等是不使父母受到侮辱,最末等是能够赡养父母。
这些顾清宜都明白,就是不知老夫人今日怎么突然对裴元发难了。
这话显然是说裴元的,就看裴元身为老郡王的独子,别说担起郡王府的担子,就他花天酒地的模样,要是没有祖宗的积蓄,连最次等的赡养父母也做不到。
裴元酒醒了一半,嘴皮扯了扯,有些下不来台:“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是我太累了,去双儿那歇了片刻而已......”
李娥看出些老夫人的不对劲,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为裴元说话,也呵呵笑了一声,周旋道:
“母亲,明儿一定让夫君去你跟前,好好服侍母亲,这天色也不早了,小辈和下人们还在呢,咱们私下下来细聊便是。”
老夫人嘴唇抖了抖,却也没再说什么,李娥抬眼冷冷的扫了眼下面跪着的双姨娘:“还不快些起来?我倒是想起我之前让人去偏房送东西,双姨娘不如带着人去帮我取一下。”
双姨娘眼底一惊,这是要将她赶出家宴?
她扶着膝盖起身,声音细如闻蚁一般求救:“夫君......”
听她这妾室也逾矩的称呼“夫君”,李娥眼神发寒,看向裴元。
裴元方才下台阶,只将双姨娘的手拂开:“听郡王妃的。”
像是想到什么,裴元看向顾清宜这侧,其实看的是她身侧的裴汝:“六丫头,就你母亲一人,你跟着她去。”
裴汝张唇,像是呆滞一瞬,但她身侧的顾清宜清晰的瞧见她放在桌下的双手掐得死紧,即便在烛火的阴影下,也让她瞧得分明。
“......是。”
裴汝顶着众人的目光起身,走到一侧的扶着双姨娘,缓缓走了出去。
亮堂的灯火逐渐隐在身后,裴汝下颌紧绷,咬了咬牙,可还不等她开口,双姨娘先道:
“实在是欺人太甚了!那老祖宗和郡王妃,就这么将我们娘俩赶了出来了?!”
裴汝放开搀扶双姨娘的手,冷笑一声。
“你、你这孩子笑什么呢?”
“母亲当真是傻还是故意的?”
“......什么?”第一次被自己的女儿这样冷冷说教,双姨娘面上有些错愕。
“我们一起去了岩山,不知道老祖宗受伤。但母亲你、潭姨娘都和老祖宗留在府上,你不是知情吗?”
双姨娘反应过来:“我自然是知道,可偏偏我说去她跟前尽孝侍疾人还看不上我呢。”
“那母亲知情,为何今日郡王一回来,去了你院中吃酒胡闹,就不曾想着提醒郡王去老祖宗面前问安?”裴汝反问。
自己受伤了,独子许久不着家,一回家便往外室屋中跑,偏偏外室也是拎不清的人,拘着人胡闹,老祖宗焉能不气?
“母亲和我能进来这郡王府已是不易,往上恭顺老祖宗,往下听从主母安置,这才是长久之策。”
双姨娘嘴皮子嗫嚅,心底显然有些不服气,她明明得裴元宠爱,却处处在府中伏低做小,即便是个松柏院的丫鬟都能瞧不起她了。
裴汝心中冷嗤。
昔日未曾来上京她就是如此,性情软弱,可又心比天高,即便是花光积蓄也不愿外出另谋他算,家用贴补的活计都是她这孩子跑去当学徒,养着她。
有时候,她是当真有些厌倦了。
双姨娘轻叹:“算了,你也别太上心,不过是个家宴而已,重要的事,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一脸神秘和高兴:
“我跟夫君提了,也让你跟着那郡王妃学管家,你如今年纪还小,等到十六七岁的时候,都是可以在大宅院里独当一面了,凭什么她顾清宜一个外人都能学,你是郡王府上的姑娘还不能学。”
裴汝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没再啃声回话。
双姨娘有些自讨没趣,瘪瘪嘴,带着丫鬟去偏门了。
月上柳梢头,银辉撒地。
说实话,即便双姨娘和裴汝走了,因为老夫人在开宴前的训斥,气氛也格外凝固。
裴汝走了,顾清宜就坐在了最末,她倒是乐得个清净,没人打搅。
宴散时,半夏端了瓷盆上来给她净手,顾清宜擦了擦绢帕,就见裴元和李娥二人走得有些疏离的进了正屋,眼底有些细微的诧异。
这郡王不是许久都不曾宿在松柏院了么?
半夏道:“姑娘,咱们也回去罢。”
“嗯。”
今日早上还在外头赶路,如今就在郡王府了,这都让顾清宜有些恍惚了。要不是身体都有些酸软疲态,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姑娘,方才奴婢跟长华堂的丫鬟在一起侍茶,听了些话......”
长华堂是老祖宗的院子。
顾清宜抿唇,轻声道:“回去再说。”
月色如练,郡王府广阔的春江湖在月色下,显得广垠沉寂下来,犹如暗流涌着团团浓雾,让人看不清。
半夏阖上门,顾清宜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你方才要说什么?”
半夏咬唇,先告罪道:“此事算奴婢口语无状,奴婢先认罪,奴婢要说的,是老夫人的身体......”
顾清宜端水的手一晃:“你说什么?”
“奴婢不敢妄言,姑娘昔日在孝期,常去佛堂抄书,告诉我的这丫鬟就是长华堂佛堂里洒扫的,与奴婢的关系不错。”
“......你说,说方才的正事”
“听说当日老夫人摔了,先是府上的周大夫为老夫人把了脉,说是腿伤无恙,但私下又停在长华堂说了大半刻的话,没人在侧伺候。
翌日老夫人就请了宫中的太医,带回了一匣子的药,自那之后,老夫人就常常发脾气,难得有顺心之事,即便是端茶的手抖了一下,都被老夫人狠狠责罚,与往日宽和的模样相去甚远,即便是长华堂伺候的丫鬟也有些微词......”
顾清宜愣神的坐在一侧的春凳上,想了想,警告她:“此事万万不可乱传。”
今日老夫人的不对劲众人不是没有发现。
她即便对裴元心中有气,也甚少当着下人的面发作,今儿倒是有些不管不顾,难以控制情绪一般。
但这些猜测都是大逆不道的,更不该她私下说。
最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第58章 作呕
松柏院。
文酒将卧房点好了灯烛, 回头就见李娥跟着裴元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李娥面上挂着冷寒,嘴唇抿得很紧。
跟在她身后的裴元却面色寻常, 甚至方才在席间又饮了酒, 面颊两侧还有些酡红。
文酒观察了两人一眼,如常的上前为李娥除去外袖衫, 却被她抬手拦住:“去给郡王端些醒酒汤过来。”
“是。”
“不必了, 夜也深了, 伺候我沐浴罢。”裴元呼出一口酒气, 扬声使唤道。
文酒这下脚步顿住了,无措的看向李娥。
李娥笑意浅浅:“郡王身子要紧, 先去熬醒酒汤。”
“......是。”
裴元皱眉, 看着文酒出去的身影, 对于她这听李娥的话却不听他吩咐的行为很不满, 但想起接下来要说的事, 他耐着没有发作。
打量了眼身侧的李娥, 肤色白皙, 弯叶眉清绻, 眼神冷厉下来却颇有气势, 可今夜这烛光下也让她的神色都柔和了许多, 裴元心思微动, 提步走了过去。
李娥在剪灯芯, 却被裴元从身后环住, 沉香气息本来是幽沉好闻的,如今掺了酒气, 让李娥有些不适的反胃。
“夫人这些年操持家事当真辛苦了。”裴元轻嗅她的颈侧,夸赞道:
“瞧瞧霁回和霖章两个孩子, 都是可造之材,那长安侯一见到我,当真是屡屡赞誉我教子有方,其实为夫也明白,这多亏了夫人的功劳。”
长安侯,上京城最有名的几十年老纨绔,喜好狎妓。
李娥抬手挣了挣却没有挣开裴元的环抱,她脸上笑意散了:“郡王今夜突然留宿,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呵......”裴元讪笑一声:
“夫人想多了,我只是有些心疼你管家辛苦,听说你最近在教孩子们管家?这汝丫头也是豆蔻了,为夫瞧着人也机灵,倒不如让她也跟着你学学,好为你分担些。”
“分担?”李娥冷声反问。
“郡王今日不忙了?怎么,我一人操持了家事十余年郡王没瞧见,如今想起来了,就轮得到一个外面带来的小丫头片子替我分担杂事了?”
裴元面上的笑意一僵,松开了李娥,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微微告饶道:
“为夫失言,为夫失言,是让那小丫头好好跟你学学,日后也好找个好人家不是?”
“夫君别以为我小气,实在是......母亲那正在起头上呢,家中真正掌内院手令的是母亲,夫君若是让母亲同意,我自然没什么多说的,定会悉心教导。
只不过,母亲年纪大了,腿上又受了伤,夫君自该早晚去问安,可话说回来,夫君贸然向母亲说了这事,气到了身子,那便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孝了。”
说来说去,那是绝不可能的。
看来今儿裴元不仅是在双姨娘那喝了酒啊,还听了那双姨娘酸涩两句,喝了两口黄汤就要管到内院了!
裴元盯着她看,她的神色很沉着,甚至嘴角带着淡笑,像是真心考虑此事一般,却把裴元的话都堵死了。
“......夫人说的是,那便等母亲气消了,我再去她面前好好问问。”
呵,他倒是对双氏母女上心,两个儿子还有汐姐儿,未曾见他教导过半句。
“郡王,郡王妃,醒酒汤好了。”文酒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瓷器盛的汤水。
裴元语气有些不耐烦:“放桌上吧。”
文酒轻声道是,看了眼二人,还是轻声告退。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娥,骤然靠近李娥,嗅吻道:“不提那些事了,说来......我倒是许久不曾在你院里歇息了。”
李娥手臂一激冷,起身避让时打翻了桌上那醒酒汤——
清脆的碎瓷声让裴元酒醒了些。
只见李娥笑意有些僵硬:“夫君,我今日有些乏了。”
裴元直直地盯着她,神色有些微微的怒火,他紧握着拳头,好像过了良久,哼笑一声:“既然夫人身子不适,那我便不打搅夫人歇息了。”
李娥的娘家比不上郡王府,可她赢就赢在儿女争气,长子是郡王府真正的当家人,次子是才识好的文臣,就连女儿裴汐将来也会是许家的嫡长媳。
即便这般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裴元也只冷下脸,不敢多说。
灯火昏暗,候在门外的文酒看着郡王独自走了,连忙进去就瞧见这一地的狼藉,汤水撒了一地,气味四散。
“郡王妃,您没事吧?”文酒连忙上前扶住她。
李娥紧攥绢帕,被那难闻的酒气围绕着,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呕......”
她侧身干呕,胳膊上都激起一阵恶寒和鸡皮疙瘩。
“诶!郡王妃是身子不适?奴婢”
“不必。”
静默良久,她脸色如常了些:“今夜我去东厢房歇息,将这屋里的气味除干净,实在难闻。”
言罢,她走到另一侧,将身上被裴元碰到的大袖衫也脱了下来,只冷冷道:“烧了。”
整日在外狎妓弄娼,养外室的男人,这气味也让人生理作呕。
... ...
翌日。
破晓微出,鸟鸣声惊破了郡王府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