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服从命令总是比脑子转得要快。
罗纨之迤迤然走到谢昀跟前,弯唇一笑,“三郎。”
谢昀放任自己的视线探向罗纨之的小脸,那张脸雪软娇艳,不见沮丧。
“不难过了?”
罗纨之点点头,两只莹润的眸子眨也不眨看着谢三郎,问:“素心跟我说,三郎吩咐,她们是什么待遇,我也有什么待遇,是否?”
谢昀颔首。
虽然罗纨之不是他的奴婢,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装一装。
五千钱!
她就算支个铺子,一整月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
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且又有这大好赚钱机会,罗纨之决定好好干!
她把托盘放在谢三郎的身边,拿起瓶子研究怎么弄开,似是打算帮他上药。
谢昀早知罗纨之并非软弱之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可他也没有想到她调整心态能够如此之快。
“皇帝的眼线伸不进我的地盘,你可以不必如此。”
罗纨之立刻抬起圆润的水眸瞟向他,轻快地“哦”了声。
果然她的工作和素心她们一样,不必“伺候”谢三郎,只用去打理文渊阁。
“好的郎君。”罗纨之端起笑容,放下药瓶,“我这就去叫南星。”
刚刚还叫他三郎,转眼就变成郎君。
女郎毫不犹豫答应,就像压根也没有多想来帮他上药。
也是,她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哪会随便献慇勤。
谢昀松开手指,出声:“回来。”
背后簌簌响,罗纨之刚迈出几步就被叫停,她扭回头,两眼懵懵。
那边谢三郎已经褪下外边的大袖衣,只着里面的白色中单,并且他的手还在解,直到扯开衣襟,他指住腰侧洇出血的地方,“上药。”
罗纨之看傻了眼,她给忘了,谢三郎的伤在腰上。
她半晌才从嗓子眼憋出一声“啊?”,脚是分毫没有往回挪。
“南星还有别的事要做,反正你现在也无事。”
谢昀没看她,自己动手宽衣,不过两下,素白中单都朝她敞开,罗纨之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滑了过去。
谢三郎这皮囊也太好了,肤色玉曜,细腻如脂,流畅的锁骨线条连着两边结实的臂膀,前胸略鼓,往下延展,腹部的肌肉被烛光照出明暗对比的沟壑。
罗纨之没有瞧过其他郎君的身体,但是如此精瘦却不干巴的身材不用人说也是赏心悦目。
至少她觉得很好看,没有不好的地方,甚至一时半会都收不回眼,认真而努力地欣赏。
谢昀披上了另一件干净的中单,手指轻勾住衣襟,掩住他的大好风光,抬眼递来一个不明含义的眼神,似笑非笑问她:“你直勾勾地在看什么?”
罗纨之耳尖猝然发烫,眨了好几下眼,为了掩饰自己的出神,慌不择路地朝他走近。
“哦,我、我来上药。”
就是说,他的伤口虽然在腰上,那也不必把衣服全除了,原来是洁疾发作,忍不住换掉脏衣。
罗纨之坐在矮榻旁的毯子上。
谢昀撩开上衫的衣摆,腰上的绷带被血染成暗红色,可见是伤口裂开出血已经好一会,血色才会暗沉,搞不好现在绷带和愈合的伤口正黏在一块。
进建康城前后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都没有顾得上去想这件事,谢三郎是为她受得伤。
长刀在他腰侧拉出一道这么长的伤口,很疼的吧?
罗纨之仰起脸,愧疚道:“现在撕开的话,伤口会再次裂开……”
其实这情况,他早该换药重新包扎了。
谢昀看了眼没当回事,“无妨。”
罗纨之只好去解他腰上的绷带。
也不知道谁给他打的,结头藏得真深,她愣是用手指在他劲瘦的腰上来回摸了两圈也没有找到。
谢昀的呼吸重重拂在她的后颈,好痒,她都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了,稍稍往后躲了躲,老实巴交道:“我找不到。”
“找不到,你摸这么久?”谢昀语气古怪,指了位置。
这话说的……
罗纨之重新摸索几下,才费劲抽出一条细长的结头,她道:“郎君既知道,也不早点告诉我。”
还不是由她摸了两圈。
谢昀没回答,拿过她扯出来的结头,自己把绷带绕开,剩下一块长条纱布果不其然地紧紧扒在他的腰上,纹丝不动。
罗纨之于心不忍,“看,和伤口黏上了。”
“撕开就是。”
“可是……”
“事情已经是这样的结果,除了忍痛迈过去,没有别的办法。”肉虽然长在谢昀自己身上,但他没有打算怜惜自个,伸手就要撕开纱布。
这话意味深长。
罗纨之正怔愣中,余光见他手动,下意识就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乱来,可接触到的地方居然是带有温度的皮肤,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谢三郎没有带手套,她赶紧又松开,“三郎,我不是有意的。”
谢三郎有洁疾,不喜欢被人触碰到皮肤,该不会生她的气吧?
谢昀只是怔忡片刻。
罗纨之松得很快,没有半点让他不舒服。
罗纨之看他并无反应,又转回眼前的正事,嘀咕了句,“坐着不行,待会一将纱布撕开,血流下来,药粉却撒不上去,您躺下。”
“你说什么?”谢昀眉梢一动。
罗纨之理所应当道:“郎君还是躺下方便上药。”
她起身,手搭在谢三郎肩上。
隔着衣服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示意他顺着她力的方向往侧边躺下,只是谢三郎并不配合。
掌心下贴着的肌肉似是擂足劲在跟她对抗,无声却有力。
就是不肯顺从她的意思。
罗纨之吭哧吭哧白费功夫,实没忍住,略提了嗓音:“三郎你还换不换药啦!”
又不是小孩子怕疼,怎的还如此不配合?
娇柔的嗓音钻入耳,谢昀本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女郎拧着秀眉一本正经,不像是在跟他撒娇,遂移开目光道:“我换药都是坐着。”
“那药粉定然没能好好覆盖伤口,所以郎君伤口才容易裂开。”
坐着直挺挺的,那药不得都往腿上掉了,能盖到伤口上的还剩多少?
罗纨之眉微颦,“郎君为我受了伤,所以陛下罚我来,郎君不好好养伤,是打算让我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气话说得太顺口,说完她对上谢三郎若有所思的眼,就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太不吉利了,她是万万不想当一辈子奴婢。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昀轻轻按了按伤口,瞟她道:“我还什么也没说,着急什么?”
罗纨之抿了下唇,“……郎君会拘着我不放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拘着你不放?”谢昀好整以暇地瞧着她,不回反问起她。
是啊,为什么?
罗纨之心道:她还真是想魔怔了。
谢三郎狡猾,一句话叫她牵挂于心、忐忑于怀这么久。
她当自己真是什么香饽饽,堂堂谢三郎会要她?
“是我多虑,郎君还是先……啊!”
罗纨之再次用力去推他的肩,这次谢三郎没防备居然给她推动,罗纨之也很意外,没有收住力再加上她落脚的地方局促,很难站稳,谢三郎一倒,她自己也紧随往前扑,眼见就要把人成功撞倒。
这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谢三郎眼明手快,反手撑住榻,稳住了两人。
要不然他们早已跌成一团。
罗纨之的下巴还搁在谢三郎的肩上,手臂也垂到他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后背,惊魂未定。
丁零匡当——
门口忽然一阵热闹。
“哎呦!”是天冬的惊叫。
苍怀、南星闻声而至:“何事?郎君怎么了!”
“都别来!”天冬急急忙忙。
又听门口乱七八糟一通,门扇被拽得拉出“吱呀——”长响,最后关头反而轻轻“哒”得一声,合上了。
烛光晃动,满室的光与影交错纠缠,犹如鬼魅乱窜。
岑寂的内室里头唯有还没分开的一对男女。
罗纨之不是不想动,而是还没回过魂。
谢三郎的脖颈紧挨着她,脉搏跳动有力,将她的心跳都带乱了节奏。
一股似苦还甜的沉水香气萦绕,清、雅、凉,好像是雪天忽然嗅到了淡淡的木香。
庾老夫人也得过一小块沉水香,罗纨之有幸闻过,浓烈霸道,多了些张扬,不像谢三郎身上的内敛、好闻,也不知道是出自哪里的名产,是否价值千金。
罗纨之还未发出自己的好奇,谢昀忽然在她耳边问道:“……你身上擦了什么。”
罗纨之一愣:“没擦什么,郎君是说澡豆的味道?那是素心给我的。”
她匆匆被送到扶光院,除了自己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哪有闲心擦东西。
谢昀能够判断:“不是。”
“那就没有了。”
罗纨之手撑在谢三郎肩上想起身,可是脚落的地方并不平整,一下没能起来。
谢昀察觉罗纨之在扭动,扭动也罢,她忽然还将膝盖一抬,迳自往他腿。间直直顶来,可问题他坐得浅,正在榻沿上,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令淡然从容的谢昀都变了脸色,他忽地合起腿,夹住了女郎的腿,“别动!”
罗纨之听话,顿住身子不动,一只大手横覆在她的腹上,轻而易举把她托开扶直。
罗纨之顺势站好,但面前谢三郎面色已变,她心里一咯登。
刚刚她一倒,不会是让三郎伤上加伤吧?
“是我弄疼您了吗?”
的确是险些弄痛他的要命处,幸好他身手快,换个迟钝些的早就滚地上抽搐去了。
谢昀顺势把伤上的纱布猛地掀开,平静道:“没事,你上药吧。”
上个药这么能折磨他,也只有这女郎有这本事了。
谢昀难免想起那次在阳江,她随便涂个药水都能把他身上弄湿……
谢昀撕得干脆利落,罗纨之看得心惊肉跳。
眼见着伤口处血涌了出来,她才慌慌张张打开药瓶,把药粉大把大把往伤口上撒,几乎大半瓶都给她挥霍掉了,伤口处的血早已经不流,显得那坨黄色的粉块尤其厚。
“这药,还挺好使?”罗纨之往药瓶眼瞧了瞧。
“当然好使。”谢昀拿起纱布,半天也没往伤口上捂,那结成坨的粉十分碍眼,“最上等的金疮药,见血即止,一瓶足以医五匹战马。”
罗纨之:“……”
她听出来了,那定然很贵吧。
不过她先前又不知它贵,无知者无罪。再说了,谢三郎不比五匹马金贵吗?
药固然能止血,但是过烈的药性会让伤口更疼,更何况罗纨之给他下了几倍的量,若不是了解这女郎……他都要以为是不是来恩将仇报的。
谢昀吸着气,绷紧起腰。腹才能减缓些。
再加上鬓角源源不断流下的冷汗让他的状态瞧着就不是很好。
嗯,比换药前还不好了。
“郎君,是不是还很疼啊?”看见自己干的好事,罗纨之心里再次升起愧疚,“我给吹吹?”
她小时候受伤也没有药,孙媪就帮她吹吹伤口,就不那么痛了。
“你吹?”谢昀好似不明白,转眼看她。
“郎君不知道?”
谢三郎或许真的不会知道,毕竟他出身高贵,没用过这种平凡又廉价的止痛法子。
“那我试试。”罗纨之一心只想着弥补,连忙俯下身,往他腰侧伤处鼓起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矮身快,动嘴也快,等长长一口气呼到一半,谢昀的手才来得及压住她的额头,把她慇勤的小脸推得远了些。
“……没用吗?”罗纨之被迫仰起头,就看见谢三郎的腹绷得更紧了,似是一张开到极致的弓,每一寸筋骨都在为迸发的那刻蓄力。
就好像是——更疼了。
谢三郎闭着眼,咬着字:“谁教你用嘴……”
“郎君!——”外面不放心的苍怀又“哗啦”一打开门,目光直直穿堂而入,紧跟着眼角重重一跳,倒抽了口凉气。
郎君坐在榻上,罗娘子跪坐在脚边,郎君的手还禁锢着罗娘子的头,眼睛半闭,耳尖红得显眼……
“天冬都说郎君在忙,你不信,你这要郎君的脸往哪里搁啊!”南星骂骂咧咧,岔开五根指头遮住自己骨碌碌转的眼睛,一边拽住呆住的苍怀往外挪,天冬低着头跨进一步,重新关上门。
罗纨之歪身坐在地上,目睹了门口三人来回奇怪的举动,满头雾水,她问道:“我刚刚就奇怪,为什么老要关上门?郎君你知道吗?”
“不知……”
谢昀移下视线,罗纨之正朝他仰起如瓷似玉的脸,两瓣樱唇似花微绽近在眼前。
他想说的话,忽然间就忘光了。
第29章 夜会??
罗纨之本想继续照顾, 毕竟谢三郎的伤因她而起,她多费点心也是应该的。
但兴许是她前一日的表现不佳,第二日就被南星和天冬抢去机会。
素心便领她去文渊阁熟悉环境。
文渊阁是谢氏家族所建, 因离扶光院近,故而归谢三郎管理。平日里族中子弟或者谢公特许的门生故吏若有需要, 亦可借阅, 按时归还即可。
这些事情主要由素心三人负责,也方便她们接触这些还处于微弱的寒门学子。
书阁分为五层, 藏书上万卷。
因为古籍多为竹简、绢帛, 需要定期擦灰、涂防虫药, 若有字迹模糊、虫蛀严重,还需要誊抄副本,以免失传。
素心几人不但有才学,且都写得一手好字,每人各有一张黑色漆木几案摆在窗旁, 午后香雾袅袅, 抄书饮茶,怡然自得。
罗纨之初来乍到, 素心没有给她安排什么事情,更何况郎君未发话,谁也不敢真把她当奴婢使唤,就要她随便拎了根不知道是什么鸟毛做的彩色掸子,到处扫扫灰,随便看看。
两日后, 罗纨之得了准许, 可以回罗宅一趟。
她身为罗家女,到建康三天居然连自己在家在哪个里坊都不知, 多亏有南星带路,才不至于迷路。
罗家的新宅子位处秦淮河以北,紧挨达官显贵们居住的“贵里”,比起它的好地段,一百万钱也能算是物美价廉。
罗纨之突然回来,罗家主不在,是罗大郎和罗二郎过来见的她。
今非昔比,罗纨之如今算是谢家的人,不但能够归家“省亲”还带有随从,让人不敢怠慢。
罗常青观察了下尾随在后的南星,见对方年纪不大,但行止大方。
谢家连个奴仆都这样气度不凡,真让人不得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