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罗纨之心情好与不好,都不敢荒废学业,每一个夫子都在盯着她,想挑她的毛病。
除了学业上的压力,同时还有一种无力感笼罩心头。
她思来想去,自己斗不过严舟的财力和人脉,蜡烛生意恐怕是要无疾而终了。
所以才郁郁寡欢,提不起劲。
素心给她出主意。
“要不找郎君出主意?郎君是谢公亲口断言、谢家子弟无出其右的英才,他定能帮你解决。”
罗纨之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还是先找了个时间回去询问月娘的意见,孩子依赖母亲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月娘听后摇头劝道:“我们是斗不过人家,那就别斗了,安安分分不好吗?”
她向来不支持罗纨之太过冒头,但是这孩子偏是个死强的性子,都不知道随了谁。
罗纨之没有吱声,心里涌出失望。
原本她以为阿娘多少会愿意为她尝试一回,去与雪娘斡旋。
但她依然选择容忍、退让,一如她从前。
离开罗府前,罗纨之还碰见了罗唯珊。
前段时间听说冯大娘子有意给她说个高门大户的次子做郎婿,罗唯珊现在春风得意,是专门赶过来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
她边摇着刀扇边伸出手,道:“我就说生意哪有这么好做,别以为会耍小聪明就行。”
她手腕上玉镯子剔透水润,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瞧你忙里忙外也没有赚几个钱,还买不起我这个镯子呢!”
她笑盈盈看着满脸疲倦的罗纨之。
阿娘说的对,就算进了谢家又如何,做人奴婢的,到底是低人一等,看她为这几个钱忙忙碌碌的,她实不必羡慕。
罗纨之瞧着她的镯子没有难过,反而松了口气道:“听闻阿父那儿需要很多钱打点,我是帮不上忙,好在五姐姐和大娘子手头宽裕,那我就放心许多了。”
罗唯珊听到这话面色一僵,连忙用手盖住自己的镯子,气急败坏道:“这可是我的嫁妆!”
罗纨之笑了下,“下次阿父问起来,我会替五姐姐如此回答的。”
罗唯珊气得没有心情炫耀,兀自跑走了。
罗纨之望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无语。
罗唯珊这么多年都没有半点长进,还是这么容易被她三言两语气走。
不过另一方面想,也正是因为她从来也不用自己愁什么,才能保持“天真”和无用。
而她,总要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天气炎热,谢三郎的屋子前后两面十六,扇窗门都被推开,犹如两个巨大的画框,框住前水后林的葱郁美景。
清风穿堂,袍袖随风而动,吹散了暑气。
罗纨之感觉心头的浮躁都被吹走不少。
坐于正中的谢三郎就是她心里的定海针,让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
“你是想要我帮你拿回生意?”
谢昀随手拂开飘到膝头的落花,顿了一下,抬眸又给出第二条路:“还是告诉你如何做?”
罗纨之有些意外,但想也不想地选第二条,“请告诉我如何做吧!”
谢昀笑了。
这女郎好似就不知道走轻松的路。
“你知道这不容易,不怕吗?”
“这世上对我而言本就没有简单容易的事。”罗纨之扬起莹润的眸子道。
也许在小的时候还会抱怨老天不公,等到长大后她看开了许多。
她出身不好,除了更努力一分,还能怎么办。
骂狗老天,老天会应吗?
谢昀道:“不是无易事,而是人不安于现状,自寻烦恼与苦路罢了。”
眼前的女郎雪肤娇。嫩,五官精致,是让人见之就要倾心的颜色。
如此娇艳的花偏不安于温室,要去烈日下暴晒、暴雨中浇淋……
她一个没落世族不受宠的女郎要想立在这强权倾轧的尘世,何尝不是也在做一件千难万苦且看不到未来的事。
谢昀心有异动。
一片微不足道的花瓣,尚且能影响一大面静湖,更何况是个鲜活的女郎。
有的人除去皮囊之外只剩下枯骨,有的人哪怕只剩下枯骨也会生出鲜花。
谢昀思忖须臾,再开口时,嗓音低沉,莫名带着一些蛊惑:“严舟虽老奸巨猾,但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你若想,我可以帮你得到更多。”
他承认自己是有一种恶劣的想法,他倒是想看看这人人可欺的小女郎究竟会在他手上变成什么样。
“如何?”
三郎的嗓音好似都快燎着了她的耳尖,一阵阵发热,罗纨之用指腹搓了好几下耳朵,慢慢才从谢昀最后半句话里理出头绪。
更多?
她心脏怦怦直跳。
若对方不是谢三郎,她一定会皱眉心想好大的口气,可是他是谢三郎,这话无疑是有很大的份量。
严舟的起家经历十分传奇,据闻是靠勾结北胡劫掠行商而起,这话他自然不会承认。但不得不说,二十年前在大晋存亡危难之际正是他发家的开始。
她当真可以胜过这样的人吗?
虽然心里充满自我怀疑,但罗纨之还是鬼使神差,脆声回道:“我想!”
仿佛慢上一息,都是对这样的好运降头不珍惜!
小金山。
华灯初上,满园通亮,沿着曲折的湖岸,石笼里的蜡烛一根根点亮,将潋滟的湖水照得犹如缀满宝石的腰带。
严舟正设宴,款待常康王。
席上海陆珍馐,鼓上舞姬翩翩,就连他最宠爱的小妾雪娘也在作陪。
常康王皇甫伋心情好,随意提道:“雪娘子最近千金楼人满为患,本王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雪娘为两人斟酒,风情万种地撩眼一笑,“王爷要来,奴家一定佳宴以待,不敢怠慢。”
皇甫伋满意,“有劳雪娘子了。”
身穿缀金钱纹锦袍的严舟拿起酒杯,伸手揽住雪娘的腰肢把人带到腿上,雪娘娇哼了声,没有抵触,就坐在他怀里听两人说话。
严舟揉摸着美人纤柔的腰线,笑道:“王爷常去千金楼,定然也看见了那奇特的蜡烛吧?说来也是有意思,那蜡烛起初还是罗娘子先拿给雪娘的……罗娘子王爷可知道?就是被陛下硬塞到谢三郎身边的那个,你说她一女郎好好在谢府伺候三郎就是,还折腾个什么劲?”
皇甫伋忽然听见罗娘子,眼睛一动。
“哦?我是不知道,原来那女郎还有如此巧思,我还在想千金楼是从哪里挖来了这宝贝。”
严舟哈哈大笑,“不错,的确是宝贝!”男人把手伸到雪娘丰腴的胸。乳上捏了一把,“我还正愁没有礼物贺小陆大人升迁,你看我这歌舞一排,美姬一送,不就好了!好宝贝啊!”
“郎主起初看不上眼,说不过是个小玩意,等到客人们喜欢了,又巴巴去占人家生意,害我在罗娘子面前丢死人了。”雪娘拿拳头轻砸严舟的胸膛,佯装不满,“万一谢三郎知道是奴家欺负了他的人,寻麻烦怎么办?”
严舟把她的手一抓,放在嘴边大力亲了口就将她从腿上赶起,拍了拍她屁。股,“欸,不过是个婢女,女人家做生意也不过是玩玩罢了,谁还会真放在心上?谢三郎……嗝!”
他打了个酒嗝,朝着常康王皇甫伋一举杯子,得意道:“谢三郎正忙着呢,那还有空管她是不是?”
雪娘扯出一抹笑,口里道“奴家再去拿酒来”,转身就沉下脸快步往外走,一名小厮急冲冲与她擦肩而过,手里捧了封要给家主的信。
“什么事这么急?”
严舟几下扯开信封,展开随意看了两眼,看着看着他又倒回去重头看了遍,两条眉毛拧得死紧,怒道:“岂有此理!”
“怎么了?”常康王瞟了眼信纸,字迹清秀,像是个女郎手书。
严舟把信摔到了桌子上,轻飘飘的信纸随风而落,被刚落下的烛泪凝上了一块烛斑。
“那罗家女要跟我分生意,若我不同意,她就要将那该死的蜡烛方子公布于众,还要特供给天香楼!”严舟气得爬起身。
物以稀为贵,等物不稀了就抬不起价了!
皇甫伋:“她哪有这能耐?”
严舟还从未被人如此挑衅过,赤着双目,“是啊,她哪里来的能耐这么嚣张?莫不是还真有谢三郎给她撑腰?”
气归气,精明的严舟还是飞快思索了一阵。
区区一个罗家女严舟压根不会放在眼里,但是加上谢三郎,他就要再掂量掂量了!
几日后,罗纨之收到了严舟的回信。
严舟贪财爱财,最爱垄断生意,要他与人分享就犹如要割掉他的肉一般。
可罗纨之开给他的条件依然苛刻。
但是他除了跳脚接受外不会选择别的路,因为罗纨之拿出的是破釜沉舟的决心,若他不同意,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讨到好。
素心等人知道她与严舟谈妥,纷纷来给她道喜,罗纨之心情大好,特意让廖叔叫匠人做了几个新蜡烛送给她们当作礼物。
每一种都是罗纨之精心挑选的,素心、清歌都爱不释手,嚷着不舍得点来用,要留着当个摆设。
谢三郎那儿,罗纨之自然没有落下,她特意选了一个符合郎君英武形象的剑型蜡烛。
又长又直,寓意着三郎有剑指苍穹的魄力。
谢昀拿着那长剑蜡烛还没说喜不喜欢,就看见罗纨之变戏法一样又接连拿出好几个,一一分给苍怀、南星和天冬。
他放眼扫了一圈,加上自己手上这个,还真是人手一个,各不相同。
原来不单单是给他的,是个人就有?
“九郎可送了?”谢昀随口一问。
“送啦!”那边罗纨之头也没转就高兴回道。
很好,九郎还是先拿到的。
罗纨之想的很简单,有喜事大家一起分享,只是回头瞧那边的谢三郎面无表情,似是不大高兴?
奇怪,三郎怎么了?
是不喜欢这蜡烛吗,还是……误以为她拿蜡烛又在暗示他的“隐疾”?
怪她,没有思虑周全。
罗纨之走过去,趁三郎不备,把他手里的蜡烛换了个短的。
谢昀:“……?”
第39章 荔枝
罗纨之理所应当换了蜡烛, 抬头却见谢昀盯着自己,犹豫道:“三郎不是不喜欢这个吗?”
她举着长蜡烛。
谢昀垂眸打量自己手上这个短胖且精致的纹龙烛,再掀起眼皮, 悠悠问她:“何以见得我不喜欢了?”
她难道是看错了?
“三郎还是更喜欢长的?”
“你不喜欢长的?”谢昀摇了摇手里的短蜡烛,“蜡烛短就不及长蜡烛烧得持久, 这道理不是显而易见吗?”
原来三郎也看重实用, 而非欣赏花哨啊!
这倒是与罗纨之想法一致。
短蜡烛固然精美,但的确烧不了多久, 长蜡烛更实用!
“那换过来吧!”罗纨之要与他换, 谢昀却收起手, 只用空着的那手来接。
“我帮了忙,两只蜡烛都不舍得?”
午后。
谢九郎来寻谢昀,在他的书案上看见一高一矮两只蜡烛,便笑道:“这都是罗娘子送的吧?我一看就知道!”
谢昀“嗯”了声。
“罗娘子竟送给兄长两个。”九郎叹道:“她只给了我一个,真是厚此薄彼呀!”
他倒不是真的嫉妒, 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谢昀理所应当道:“这是自然。”
“?”
谢九郎稀罕地瞧了眼自家兄长的嘴角, 他这是在笑吗?
他奇怪问:“兄长在笑什么?”
谢昀把唇角一压,很随意地亮出手里的邀帖道:“没什么, 只是钩上了条大鱼罢了。”
谢九郎将信将疑低头一看,那金灿灿的纸上写了三个字——千金楼。
因为收到严舟的请帖,隔日谢昀就带上罗纨之同去赴约。
先前他说过,能帮罗纨之得到更多,并不是假话,他甚至还打算把名下的一部分产业交给罗纨之代为打理。
谢家的每位郎君、女郎自成年后都会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产业, 有来自宗族的、也有来自父母的。
一般这些田地商铺都应该由郎君的大娘子管, 但谢三郎还未成婚,所以暂时由他的心腹管事负责打理。
交给罗纨之处置, 也是谢三郎自己的安排,不会引来非议。
千金楼。
七月出荔枝,最新鲜的果子盛在白瓷宽肚盆里,堆成小山状,每一颗上面还沾有水珠,鲜艳欲滴。
罗纨之与严舟见礼后坐下,目光不由落在上头。
她还从未见过荔枝果,只在书上看过描写。
有说它壳如刺,色娇艳,果肉白,汁水多,是一种兼合酸甜脆爽的夏季佳果。
严舟眼睛贼精,看出她的喜欢,连忙招呼:“来来来三郎,罗娘子都尝尝看!这是产自岭南的荔枝,刚是从海路上运来,要我说这建康城里再没有比我这儿更新鲜的荔枝了!”
严舟五十来岁,还穿得十分亮眼,宝蓝底金铜纹宽袖袍,头戴宝玉笼冠,手里还摇着一把夸张的金扇子,相当符合罗纨之心里一掷千金的大商贾形象。
罗纨之看向谢昀。
她知道严舟肯请她来,多半是看在谢三郎的面子上。
谢昀拿起一粒荔枝剥开,口里道:“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色香味尽去,运来还能保持如此上好状态,严大家费了不少心吧?”1
严舟哈哈大笑,摇着金光灿烂的折扇道:“不错不错,还是三郎识货,我这些荔枝可不是用传统的法子保存的,像什么冰镇啊、竹筒啊都是只管一时,到手的荔枝还是少了新鲜度,这些荔枝是直接挖了带着绿果的树,装上船沿外海,从长江转运,这一路啊,成熟度刚刚好!”
罗纨之张口结舌。
一整棵树?
这些有钱人贪一口享受,不知道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啊!
谢昀把剥开的荔枝自然而然转递给身旁罗纨之,继续跟严舟笑道:“先前和严大家有过一点小误会,都怪我事先没有打招呼。”
“三郎哪里话。”严舟好脾气地道:“是我鼠目寸光,不识得这位女郎尊贵。”
不止是他,还有很多人都对这位有美名却又寒微的女郎起过各种心思,但是如今谢三郎出现在这里,无疑是在传递一个信号,这是他们动不了的人。
敲山震虎呐!
虽然当了出头鸟,但严舟另有盘算,故而没有发怒,反而好声好气地把人请来,要化干戈为玉帛。
罗纨之接下荔枝,弯眼笑道:“严大家言过了,是小女微不足道,多谢严大家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