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她那双睿智的眼睛,扯谎变成了件难事。
罗纨之忍不住问:
“夫人难道不介意么……”
萧夫人略一歪头,“我介意什么?”
这么久来,萧夫人都还没有提起她与三郎的事情。
罗纨之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道:“府里的那些传闻,还有我的身份……”
老夫人所介意的,无非是她这个女郎即便做妾,她也觉得配不上三郎。
“你啊……”萧夫人笑着用扇子点了点她的额头,“明明是个灵慧的小女郎,为何要钻牛角尖呢?既明已经长大了,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是不会干涉的。”
轻罗刀扇一触即离,罗纨之不禁摸了摸额头,心中温澜潮生。
若说在这之前她觉得萧夫人是位和善但仍有距离感的夫人,此时此刻却觉得她更像是一位和蔼的母亲。
月娘天生性子凉,她并不像其他母亲那样情绪外露,孩子犯错会教训,孩子迷茫会像刚刚那样,亲昵敲一敲额头,点拨迷津。
“即便我不了解你,可我相信既明,他若是瞧上你,那你这女郎必然有独到之处。”
罗纨之蹙眉敛睫,唇瓣翕动,似是下意识就想要为此辩驳。
比起风骨清举的的谢三郎,她有什么优点足以挂齿?
他不过是被她用“可耻”的手段所迷惑,或因为她的不告而别生出些不服。
若是萧夫人知道她在戈阳的所作所为,或许就再不会这样温柔可亲的对她说话。
罗纨之抿住唇瓣,手指也不安地搅动在一块。
“不是的夫人……”
额头忽然再次被点了点,她扬起睫毛,望向萧夫人,似是不解。
萧夫人眸光盈盈,温言细语:“不要自我否定,倘若既明真是只看上你的外表,或被一时迷惑,那我也不会责怪于你。”
眼睛长在郎君身上、心也长在郎君身上,甚至那惯会作恶的玩意也生在郎君身上,可偏偏一有不受赞许的接触,所有的过错都容易归在女郎身上。
是她长得太美,是她朝自己笑了,亦或者只是不期而遇地迎面经过。
萧夫人讨厌这样的话题。
她看着罗纨之,语重心长道:“那是他的问题,亦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能教好他。”
罗纨之眼睛发胀,心口也变得酸酸涩涩。
从风仪院出来,罗纨之的脚步比平时要快许多,就连对面走来的人都没看清就匆匆拐到一旁小径上。
那铺着粗石的小径连着一片小树林,罗纨之钻进去,背靠着一棵树缓缓蹲下身,抱着自己,控制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旁人一次一次的贬低已经很难再触动她,但这一句温言肯定就让她狼狈地丢盔弃甲。
在戈阳城的她就如井底之蛙,一直坚信自己可以,等到了建康才明白她是真正的渺小。
渺小如她,当真能好到可以与谢三郎并肩吗?
树林外听不见哭声,只能看见那耸动的肩膀,以及鬓边摇晃的珠钗。
那无助的女郎独自一人躲在里面哭,让人心生怜惜。
只是郎君没有动,苍怀也不好贸然上前,就问道:“郎君不过去安慰罗娘子吗?”
“她躲起来就是不想让人打扰,倘若她在我面前哭,我自然会去安慰。”谢昀晃了晃手里的小酒葫芦,对苍怀道:“你去跟母亲说一声,今日我就不过去了。”
苍怀领命离开,谢昀站在林子外,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纨之才扶着树起身,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抬脚穿过林子。
谢昀慢了几步才跟了上去。
罗纨之找到了一口水井,想要打水把脸好好洗一下,不然回去后是人都知道她哭了。
她可不想让人误会心善人好的萧夫人。
水桶好不容易提上,罗纨之才把头凑过去,就见到一绿呼呼的东西忽然冲着她的脸蹦了出来,她受到惊吓,手推向水桶,那边沿上翘起的刺狠狠扎进她的指头。
罗纨之又猛地缩起手指,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抽着气捏住指头,刚挤出几滴血,身侧忽而站定了一人。
“让我看看。”
罗纨之诧异道:“三郎?……你怎么在这?”
谢昀没有回答,握着她的手腕,看她指上的伤,“我们到亭子去。”
说着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自然而然牵住她。
罗纨之没有挣开,随他一路走到掩映在葱郁花木中的亭子里,两人坐在石墩上,谢昀从腰间解下一个天青色瓷制的酒葫芦,剥开木塞,清列的酒香就迫不及待涌了出来。
“那水井经久未用,木桶也没有更换,怕不干净。”谢昀解释,把酒浇在她的伤处,香味随之散开。
罗纨之“嗯”了声,又用手背擦了两下眼睛,把那残留的泪痕快速抹去。
谢昀看了她仍红通通的双眼和鼻头,没有多说。
低头盯着从葫芦口流出来的酒,冲洗在她扎破的伤处。
酒液淌过伤口上,有些疼,但是罗纨之好像感受不到,她悄悄看着低垂眸眼的谢三郎。
远在戈阳城时,她就听过很多他们这些高门大族的传闻,最多的还数他谢三郎,有人便说谢三郎不似世间人。
他的气度风华独此一份,真正的郎艳独绝。
即便带有冷酷无情的头衔,但也不妨碍对他喜爱的女郎犹如过江之鲗。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郎君,此刻正认真地为她清洗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
她的心很不争气地在胸腔里乱跳。
诚然如谢三郎所说,她的心并没有她嘴硬。
“怎么?”
罗纨之眨了几下眼睛,从恍惚中回过神,就见谢三郎已经放下酒葫芦,正注视着她。
她湿漉漉的手指上还沾着酒液,在一滴滴往下掉,手指上的伤口不疼了就是有些发烫。
“我……我在想,听闻三郎最喜欢的酒叫千金酿,价值千金,该不会是这瓶吧?”
谢昀弯唇浅笑,“千金?夸大之词罢了。”
“哦……”罗纨之心里好受了些。
谢昀又紧接着道:“或许叫一金恰当一点。”
罗纨之“啊”了声,又提起了心,失声道:“那岂不是还是很贵,这,三郎岂可浪费这好酒……”
价值一金的酒现在一大半在地上,小部分挂在她手指上。
“算不得浪费。”谢昀不在意。
罗纨之不赞同,满脸惋惜,“我用清水冲一冲也可以的。”
“你非要介意的话……”谢昀抬起她的手,一扬目,张嘴轻轻含住了她手指。
第48章 自通
软滑的舌尖轻轻卷过残留的酒液, 宛若灵蛇悄然滑过。
罗纨之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昀。
谢昀掀开眼睫,笑眼微弯, 沾了水光的唇瓣好似分外柔软。
让人望之欲欺。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罗纨之就察觉心里泛起酥酥麻麻的异样。
都说美色惑人, 其言不假。
她哪怕清醒理智时候对上谢三郎这张脸, 都难以做到心如止水,也不怪她酒后会那么肆意妄为!
脑袋里正胡思乱想, 她冷不丁想起那天夜里的一些小细节, 确实是她先缠着谢三郎要亲要咬, 俨然把他当做了一块喷香的糕点,细细品尝。
谢三郎许是被她咬得难受了,将她压在榻上不让乱动,她还不肯罢休,胡言乱语嚷着不会让他吃亏, 他也可以尝……
“如此尝过, 便不算浪费了。”谢三郎掏出帕子,把她的指头擦净, 抬头望她。
三郎突然冒出来的话与她心底所想,竟然离奇得相似,弄得罗纨之险些要以为谢三郎真能窥探到她心底所想。
罗纨之的红眼圈在忽而变得绯红的脸色映衬下不再明显,而那湿漉漉的睫毛轻颤,还在极力掩饰眸中的慌乱。
“在想什么,脸这样红?”谢三郎似是不解, 可是眼睛分明含着笑意。
罗纨之又羞既怕, 羞是因为他这一举动居然让她想入非非,怕是自己竟然被他影响至此。
还是说谢三郎连在“勾引”人的方面上也是无师自通、出类拔萃?
他那张言笑自如、等着看她落荒而逃的脸, 实在太可恶了!
罗纨之像是被扎到了,浑身不自在,她努力稳住心神,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微侧过脸,让细白的脖颈显露出优美的弧线。
“可我颈上也沾上了呢。”
她嗓音轻而婉柔,像是一片带着潮意的春风,不请自来。
酒液从高处浇上她的指头,四溅的水珠落上了她的颈侧,留下湿。润的痕迹,此刻迎着光,微微发亮,犹如挂在那白玉上的露珠。
谢昀的笑意消退,本就漆黑的眼眸宛若蒙上了一层雾气,犹如大雾封锁的深潭,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他从幽暗的地方窥视着,蠢蠢欲动。
罗纨之心口一跳,约莫觉得差不多,起身想离开,谢昀伸手把她拉住,让她刚抬起的臀又坐回原处。
他右手扯下左边的手套,露出修。长的手指,伸到她颈侧沿着水迹轻刮带抹。
略有薄茧的指腹摩擦着她的肌肤,让她不由回忆起被他埋颈深吻时全身战栗的感觉。
好似有无数根细长的丝线,随着他的碾转吮吻,时不时牵扯着她的四肢,不规律的轻颤。
罗纨之忍不住收起双肩,往后躲去,但是谢昀已经手指挪走,转而抵在她唇瓣上轻压。
“你也尝尝吧。”
罗纨之一惊,对面谢三郎似笑非笑看她的反应。
他越表现出淡定,罗纨之更不想自乱阵脚,她依言伸出舌尖把被蹭上来的酒舔进嘴里。
这酒闻起来香,尝起来味道也不错。
她很快就把那丁点酒味品完,抬头见到谢三郎正盯住她的唇瓣,若有所思。
罗纨之抿住了唇,心乱不已。
谢昀是下午去见得老夫人。
老夫人问起芩娘子的事,想知道谢昀的心思。
许多次她都想过要给他再添几个婢女。
哪个郎君长这么大,身边还没有几个知冷暖的?
她也是过来人,知道男子没有几个是真正不喜爱女色的,若是不喜,那多半有病!
身为谢家的宗子,不但担负着强族兴旺的重担,还应该及时开枝散叶,培养下一代,继续维持家族兴旺。
谢昀对芩娘子面上并无明显的憎恶,只淡然道:“祖母打算如何处置?”
他这么说,便是不想要芩玲儿,一如他从前的多次拒绝。
老夫人皱眉道:“你是郎君,当做大事,后宅小事哪需要你来过问,你莫不是因为那罗娘子才这样兴师动众?”
虽然老夫人心中已经猜测出,这件事和芩娘子必然些许有关联,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又盼望着谢三郎能够心软放她一马,或者收为己用,那最好不过。
“祖母不是常说,家宅不宁也与主君关系很大,我既做了谢家的宗子,家事亦不可能不管。”谢昀道:“若无杀一儆百的决心,这样的事日后也会层出不穷,难道孙儿是那般来者不拒的人,要尽数全收?”
老夫人出言犀利道:“你倒不是尽数全收,你就是看上了个不能服众的!”
倘若他喜欢的是一位高贵的士族女郎,那自然无人刚置喙,可偏偏他用心护着的那位微不足道,这才让人纷纷起了心思!
“镇不镇得住外人,那是既明的事情,不是她的事情。”
谢昀起身朝老夫人行礼,神色自若,偏又语气寒凉:“祖母若不忍心,既明可以代劳。”
像敲打他手下部曲那样代劳?
芩玲儿可没有那么硬的身骨!
老夫人胸口憋着郁气,放下杯子,下定决心道:“还是我来处置吧!”
老夫人回来后芩娘子的日子也未见的转好,她从一开始的镇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夜不安。
狭小的屋子都被她来回转了上千次。
终于等到老夫人召见,她已经憔悴不已。
一看见熟悉的院子,芩娘子忍不住委屈落泪,芩嬷嬷在门口迎她时也心疼得眼圈红了 ,把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念道:“乖乖儿,一会到老夫人面前,可千万要说自己毫不知情……翠羽那个贱蹄子不是时常到你屋中吗?咱们……”
芩嬷嬷边说,芩娘子边点头。
两人脚步不紧不慢走进屋,老夫人两**叉,珈趺静坐,檀香袅袅而升,显得十分宁静。
“老夫人,玲儿来了。”芩嬷嬷哽咽道:“看看这孩子消瘦的,幸好老夫人回来得快,再关几日,指不定都再难见到老夫人了。”
芩娘子呜咽一声,扑到老夫人膝前,先发制人,“老夫人,玲儿真的是被冤枉的,她们说的那些事我一概不知,定然是有人妒忌我受老夫人宠爱,以此构陷于我!”
老夫人睁开紧闭的双眼,看着膝前泪流满脸小女郎,缓缓问:“你不知情?”
芩娘子察觉出老夫人语气的微妙,但她只能听芩嬷嬷的话,一口咬定,“玲儿不知情。”
老夫人叹了口气。
从小放在身边教养的孩子,到底是让她惯坏了,如此大事也学会隐瞒她。
若芩玲儿知错,诚实向她坦白,兴许她还会念着往日的情分。
她失望地看着她:“你可想好了,给人下毒如此恶劣之事,还是在扶光院,即便三郎不追究,我也是要追究到底的!”
下毒?
芩娘子没有想到,他们调查了半天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是万万没有胆子用毒的,她知道这是老夫人的禁忌!
“那不是我!玲儿真不知情,想必是那罗娘子自己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想要以此陷害我!”芩娘子掰扯到罗纨之身上。
“老夫人,您是看着玲儿长大的,她的品性你最是清楚,她连只蚂蚁都不肯踩死,怎么会做这样恶毒的事情呢!”芩嬷嬷也赶紧求情。
老夫人曾有一爱女,正是死于毒杀。
故而谢家对控制药品极为严苛,就连院子里长得野草都有专人辨别,以防生出毒草,用来害人。
老夫人不说话,只是那双睿智的眼睛闪烁着让人胆寒的精光,就好像这已经是她容忍的底线。
芩娘子知道老夫人的手段,心口颤了颤,就生出了退意。
这些出身簪缨的贵女又怎么可能真正怜惜她们这些卑微女郎?
一旦有了忤逆,抛弃是眨眼的事情。
芩娘子心中惶恐,她深知自己的受宠不过是毫无根基的空中楼阁。
不过是因为她的名字恰巧与老夫人痛失的爱女相似,也因为她父母双亡的悲惨经历让老夫人一时心软,这才收养在了身边。
她回忆起老夫人第一次见她时,手掌轻抚在她的头顶说:“多清秀的孩子啊,你没有了父母,而我没有了女儿,上天合该是要把你送到我面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