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马耳朵抖动了两下,把脑袋从水桶里拔了出来,两眼往前一瞧,灰儿灰儿欢叫,伸头就啃起罗纨之手中的苹果块,毫不见外。
卡嚓卡嚓,一口少一块,风卷残云。
近距离观察下,这匹马的毛色堪称完美,白如雪,亮如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且它除了啃苹果之外,再没有其他吓人的举动,瞧着就很温顺乖巧。
“三郎,这匹马?”
罗纨之不知道谢三郎叫她过来喂马是有什么用意。
谢昀把缰绳递给她,温声道:“它是你的了。”
“给我的?”罗纨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缰绳已经挂在她手上,不得不接过来。
谢昀捋着白马的鬃毛,解释:“你不是经常看着苍怀他们骑马,很羡慕么?”
罗纨之缓缓眨了下眼睛,三郎想必是误会了。
那是因为骑马的人上马就能走,不像坐车,还等着套这个套那个。
不过羡慕归羡慕,罗纨之可是吃过骑马的苦,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骑马。
但听南星和苍怀之前的意思,这匹马是三郎特意大老远弄回来的,送给她的礼物?!
她想过种种,唯独没有想过三郎会送她一匹马,养马可是很贵的……
罗纨之悄悄看了眼谢昀。
谢昀的眸光微敛,似是意外她的反应没有如他意料,故而难得沉默下来。
这份沉默牵出了罗纨之的愧疚。
只是这匹马的价值想也可知,卖十个她也够不上,她受之有愧。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话还没说完,大白马已经吃完苹果,开始舔她的手心,罗纨之不由止住了话。
“马贵不贵重那是商人定的价格,郎君要的,那又不用掏钱!”南星拉上苍怀问:“你说对不对?”
苍怀难得帮腔“嗯”了声,同时拎住南星的后颈,将叨叨不停的人带走,把地方留给郎君。
嗯,郎君头一回送女郎礼物,就遭遇如此挫折,他都不忍再看。
就说胭脂水粉、钗环簪坠哪一个不比马更容易讨女郎欢心?
等人都走远,谢昀才重新开口:“你不喜欢么?”
大白马好像能听懂人话,在谢昀问罗纨之的时候,那双大眼睛居然也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好像遭到嫌弃是它的不对。
一人一马四只眼睛都看着她。
“呃。”
罗纨之揉着指头,想拒绝但又怕太生硬,犹豫道:“可是我不会骑马……”
谢昀轻声道:“这有何难,我教你就是。”
罗纨之又迅速找出下一个借口:“但是马鞍太硬,撞得太疼,我受不住。”那种痛还不是一时半会,是马跑起来的每时每刻!
罗纨之虽然羡慕苍怀等人能骑马,但又忍不住想,得有多硬屁股的人才能坚持待在马鞍上,遭受折磨。
仅有的一次骑马经历,此刻回想起来,就让她直摇脑袋。
“马鞍不硬无法更好地承托人的体重。”
谢昀把两侧的脚蹬调整好,走到马的左侧对她道:“而且你会痛,是因为还没有找对节奏。”他顿了下,又补充道:“不过,初学都是会有些痛,但是痛过后你就能感觉到畅快。”
还有这样的事?
罗纨之半信半疑,但是脸上已有了松动。
是啊,学什么不苦,若是她能学会骑马,日后要是再遇到什么追兵也能跑得快点。
人在乱世,多个保命的技能就有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到我这边来。”谢昀对她道。
罗纨之乖乖走到三郎身边,自己就把裙子袖子束好,免得待会碍手碍脚。
“上去吧,我就在后面。”谢昀替她拉住缰绳,在身后护着她,以免她掉下来。
罗纨之手拉住鞍环,脚踩进马镫,将自己腾空一抬。
多年练舞的她身体轻盈,只要有落脚点很容易就能把自己整个身体翻上去,就好像是片羽毛,轻而易举。
谢昀看她翻身的利落劲,忽的想起她那日“醉酒”,也是这么长腿一抬,就跨。坐上他的腰腹……
“是要夹紧么?”罗纨之骑在马上,惶惶不安地低头问他。
耳边乍一听这句话,谢昀感觉有点微妙,不过他还是如常道:“嗯,夹住它肚子两侧。”
罗纨之听令,把腿夹紧,但是她没有控制力度,白马打了个响鼻,不舒服地前后踢踏了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放松些,别夹这么紧。”谢昀抓住她的脚踝,扯开了些:“它也会痛的。”
“抱歉。”罗纨之红着脸,摸了摸马脖子以示安抚。
谢昀挨个地方纠正好她的坐姿,罗纨之直挺挺地僵坐在上头不敢乱动。
谢昀牵着马带她往枯黄的草地里走,让她习惯马走动时候的颠簸。
马鞍的前部靠近马的前肩,即便是正常慢行,两边耸动的肩骨肌肉也是让人无法平静地坐立。
罗纨之感觉自己的屁股反反覆覆被拱起落下,牛皮鞍既硬又糙,她的裙子还是纱制的,不会待会就被磨穿吧?
“三郎……”
“怎么了?”
“难受……”
“这还没开始,怎么难受了?”谢昀从下仰视她,眸光含疑。
女郎委委屈屈地踩起马鞍,把臀略略抬了起来,“……磨得难受。”
谢昀的目光落在她翘起不敢轻易落下的臀上,一触既离。
这女郎莽的时候什么陡壁大树都能爬,看起来吃苦耐劳,有的时候却也难得会露出几分娇气。
不过骑马是少不了要吃苦,谢昀遂安慰道:“待会跑动起来就不磨了。”
一匹黑马从远处哒哒哒小跑过来,嘴里还在咀嚼着草,似乎在看他们的热闹。
罗纨之认出它就是谢昀常骑的那匹马。
三郎拽住它的缰绳,翻上马鞍。
就这样边牵着罗纨之的马,让两匹马同时小跑起来。
罗纨之欲哭无泪。
三郎骗人,跑起来的确不磨了,但是跑起来开始痛了!
最快学会骑马的途径就是跟随实练,这也是他们小时候学马的方法。
所以他没有因为罗纨之泪眼汪汪而放过她,颇有些严师的派头,还一直在纠正她的错误动作。
比如不该起的时候抬身,不能夹腿的时候夹紧,还有一受惊就扯马鬃毛的坏毛病……
“骑马是件很快活的事情,你若是紧绷着,马也能感受到,放松些,跟着它跑动的节奏慢慢来——”
罗纨之一边习惯马跑,一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听、听南星说,这马还是从北边运来的?”
“是,这匹马选自茶喀天山,它的父母都是血统优秀的种马。”
大白马好像听懂了在夸它,十分得意,用力一甩脑袋,脖子上鬃毛抖动。
人讲究血统,连马都讲究啊。
罗纨之低下眼睫,把手指插。进它的鬃毛里,那些又粗又硬的白色鬃毛像是刷毛扫过她的指腹,有些说不上来的痒,但还挺舒服的。
她来回抚摸,把那些毛弄得颠来倒去,乐此不惫。
谢昀就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莫名有些发痒,好像她抚得不是马,而是他一样。
罗纨之玩了一会,又问:“我还听说益州发秋汛了,会不会很严重?”
在她小的时候就听过有一次,秋天也是连日大雨,河水冲垮岸堤,毁了不少良田民宅,衣衫褴褛的流民失去了家园,四处流荡,最后很多变成打家劫舍的流匪,成为地方一害。
其实若能安稳度日,大部分都是朴实的良民,谁愿意过那刀尖舔血的漂泊日子?
但是天灾人祸总是降临在这些最贫苦的人身上,把他们逼上绝路。
“嗯,目前还不算严重,不过也要未雨绸缪,成康王已经向陛下建议把周边调配赈灾物资发往益州,以备不时之需。”
罗纨之心里微动,但谢昀忽然又道:“此事你可告知严舟。”
“告诉严舟?”罗纨之不敢置信,这不是把肥羊往豺狗嘴里送吗?
都知道严舟可是最爱做抽利取成的事,从他手上过的,即便是米糠都要十去三四。
贪婪无比,又手段下作。
这可是要给百姓赈灾的粮食和物资,谢三郎为何要特意透露给严舟?
“嗯。”谢昀看着她道:“运送赈灾物资最快就是走商队的路线,严舟常年往返南北,水路、旱路早已打通。”
罗纨之:“三郎是想把这件事交给他办,是吗?”
女郎已经敏锐察觉他的用意,谢昀也坦率承认:“是。”
罗纨之虽然不能理解谢三郎的用意,但她还是答应照办,会为他传话。
学会骑马不是一日能成,罗纨之便多次往返,谢三郎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故而另有擅骑术老师父指导她循序渐进地练习。
罗纨之把赈灾的事情不经意透露给严舟,严舟一下嗅到里面的巨大商机,红光满面,但是面对罗纨之他还是装模作样,没有仔细打听,就好像自己不关注这件事。
但是罗纨之知道,他回头就跟手底下的管事开始筹谋起来,为此她颇有些担忧。
日日忙碌,她往返在谢府、千金楼以及扶桑城三地,都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用。
好在小芙蕖那边差不多已经修改好了,只需要重复练习,以保证熟练,而三郎给她选的这匹马极通人性,即便罗纨之这样的半桶水在它的主动迁就下,她的骑术水平也是突飞猛进。
没过几次练习,她竟然也可以不由人牵,策马而奔。
当然这一切她故意隐瞒不说,打算到时候给谢三郎一个惊喜。
等到谢昀有空的一日,罗纨之提出要和他一起骑马,谢昀便骑着自己的墨龙驹带她去马场。
两人并肩在发黄的野草丛中慢行了一段路,罗纨之忽然拉住缰绳,夹腿敲马腹。
玉龙驹和她配合多次,立刻如离弦的箭从谢昀和大黑马身边疾驰而出。
“咻”得一下——
茂密的草海被破开一条笔直的路。
谢昀愣了下神。
罗纨之回头正好看见他惊讶的模样,这还是头一回她看见谢三郎脸上露出这么复杂的表情,吃惊、疑惑以及不敢相信。
她不由欢畅地笑了出来,远远朝他喊:“三郎,我骑得快吧?”
玉龙驹驮着她,如御风而行。
她袖袍兜满了清风,整个人就像是生出了一对翅膀,飘飘欲仙。
三郎这件事上并没有骗她,痛过之后果然会感觉到畅快。
“三郎!你看!我已经会骑马啦——不要你教了——”罗纨之欢快喊道。
声音伴随着渐远的马蹄声,传过来已经不太清晰。
然而谢昀耳朵里还是钻进了几个字眼。
“我会啦!”“不要你了!”
咚咚咚——
马蹄震地,好像每一声都践踏在他的心上。
望着那翩飞翻转的袖裙,飞扬的发带,女郎自由远去的身影。
一阵风穿过他的指缝,什么也抓不到。
谢昀微微眯起眼,极目追着那道身影。
他一直都有一种难以疏解的困扰。
既希望能这女郎能够顺风顺水地踩过所有人的轻视攀登顶峰,但又担心若无需依附他的权势,她便也不再需要他了。
用无可用,便可弃之。
这种担忧不是毫无根据的,罗纨之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会或许会陷于一时的迷惑,但她更有绝心绝情的潜力。
谢昀可以敞开了让她利用,但不能容忍她一而再地弃他。
他是这般好甩开的人吗?
谢昀纵马去追,墨龙驹年岁更长,而且体型更大,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比起才两岁的小马驹具有绝对压倒的优势,所以很快就追上了那撒欢的一人一马。
“罗纨之,停。下!”
罗纨之已经被风吹得两颊发红,但是她的眼睛还是明灿晶亮,无视他略带严肃的警告,笑吟吟道:“三郎,我真的会了!”
说着她还略松了缰绳,表示自己已经和玉龙驹磨合好了,不再畏惧。
谢昀吹了声口哨,玉龙驹抖了抖耳朵,居然慢下脚步,谢昀看准这个时机,侧身伸臂,将罗纨之拦腰拔。起,直接从马鞍上提了过来。
“啊!——”
骤然变故,罗纨之惊得花容失色,刚刚还红润的脸都褪成雪白。
心脏忽然提起落下,她的臀已经重重落在谢昀的身前,她轻呼了声疼,而墨龙驹还保持前奔的速度,她又不熟悉这节奏,霎时又被颠得花枝乱颤。
谢昀把人拥入怀,低声问:“嗯?学会了?我看未必。”
罗纨之不知道谢三郎是哪里不对劲,忽然来这一下,她揪住他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辩解道:“我、我是会了呀……”
刚刚她骑得那么好,难道还能作假?
“你胆子倒大,是不知这马若是发起狂来,速度有多快吧?”
罗纨之:“?”
谢昀微低下头,下巴在她发顶上一压,忽而道:“抱紧我。”
罗纨之刚反应过来,墨龙驹就开始在他们身下加速,狂奔,每次落地的蹄子都能把整个马身往上拱很高,背部强健的肌肉像是要把马鞍顶翻。
罗纨之哪经历过这种阵仗,激烈地被抛起落下,好像随时都会从马鞍上掉下去。
她吓坏了,用尽力气抱紧谢昀的腰,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都揉进他的胸膛,身体相嵌,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减轻失重的坠感,只能闭上眼睛哇哇大叫:“三、三郎!太快了!”
“慢点啊——”
第52章 豪赌
马有没有发疯罗纨之不知道, 但她觉得谢昀八成是疯了。
他居然在这样的狂奔之下都能一声不吭,镇静如常,不像她惊慌失措, 眼泪都涌了出来。
不多会罗纨之手脚皆软,别说抱紧谢三郎, 就是想在颠簸中抓住他都极为不易。
“三郎,我要掉了!要掉了!”罗纨之慌道:“快抱我!抱我!”
在烈烈风声中,谢昀的手臂用力箍在她腰上, 她扭过半身把脸彻底埋进三郎的怀里, 两只手绕过谢昀的腰,揪住他的衣服。
她的稳固靠谢三郎, 她的起伏也靠谢三郎, 在这源源不断的巨浪中, 只有三郎能让她感到心安。
她没有哪一刻觉得她是如此需要谢三郎, 哪怕这场让她惊惧的颠簸是他亲手带来的。
两人随着黑龙驹的疾驰, 身体相贴, 共起共伏, 保持一致的节奏,就连呼吸渐渐共通。
风吹草丛如引浪涛, 枯黄败落的草地被互相追逐的马划出两道笔直的线。
天上的飞隼长唳, 沿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滑翔, 又忽地穿入云霄,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