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会认真注视着对面人的眼睛,欢笑着说:“当然了……娘。”
李三春听了她的话,连忙用力地抱紧她,像是抱住自己唯一的、失而复得的孩子。
李春昼缩进她怀里,也紧紧地拥抱住李三春,一张小脸依偎在她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李春昼其实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份,她是骗子,是小偷,是妓女,在人生的戏台上,为了别人或自己,不停地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李春昼注定要不停地偷来属于别人的爱,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以此度过生命的寒冬。
***
当战争发生的时候,不管上面的人做了怎样的决定,下层人的生活变化其实很小。
贵客们还在颐指气使,楼里的姑娘们还在喝酒陪笑,即使流民已经逃到了盛京的城门前,很多人依旧觉得战事不会蔓延到自己身边。
大梁的衰落其实并不是毫无征兆的,想法不一的腐朽政客,相互攻讦的党争团体,偏激麻木的底层民众,上下官吏光明正大的合法腐败,再加上东南地区频发的自然灾害,大梁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多半是因为还有顾首辅撑着。
而梁文是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春昼望着春华楼门前依旧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其实已经有一波难民涌进过盛京,那时朝廷还有些担当,派官员出面把难民安置了,李春昼也是在那时候从城外捡到了骨瘦如柴的李折旋,那时他才四五岁大,一晃竟然十年了。
但是放在这次轮回中,也仅仅是半个月过去而已,现在的朝廷却早已没有能力维持住作为京师的体面了,只能把国家的子民像是避之不及的累赘一样拒之门外。
城外的人想进却进不来,而城内的人却在忙着收拾铺盖跑路。
中午一过,李妈妈就把整个春华楼的人都召集了起来,当众宣布等二十四日的花魁大选一过,大家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二十五日清晨,她会给楼里每个姑娘发三十两银子,每个下人发十两,要是敌军真的打进来,是去是留由她们自己决定。
楼里的姑娘和下人们都愣住了,有种在做梦的恍惚感,她们里面的一些人从前不是没有考虑过逃走的可能性,但是平康坊里各处都是各大妓院的眼线,他们相互串通,青楼彼此都会互相帮忙盯着,防止有谁家的姑娘逃跑。
连平康坊的出入口都有人层层盘查,想要成功逃走,不仅需要避开一家青楼的眼线,更需要躲过整个平康坊明里暗里的那些小厮和伥鬼。
李妈妈今天当众宣布的事情,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李春昼脸上却有种无悲无喜的平静,因为对她而言,轮回的存在模糊了现实的可悲性――反正一切还有机会重来。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谷绶驳纳碛埃便找到池红,让她去帮自己看看谷绶苍谀亩。
第59章
李春昼近几天的客人都推掉了,对外宣称在准备花魁大选,让想要见她的客人后天再来,实际上其实是懒得应酬。
但是徐雁曲一来,她还是很高兴地跟人见面了。
李春昼一边吃着他买来的糕点一边问:“我看梨香院好像要走了,雁哥儿你收拾好东西了吗?”
徐雁曲单手托着脸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不打算走了。”
李春昼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一副心意已决的神色,忽然就有点理解李妈妈听到自己说不愿意走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了。
“为什么?”李春昼蹙眉问。
徐雁曲不笑的时候,温柔的脸上总带着淡淡的忧愁,他骨子里有隐藏得很深的厌世的一面,从小在戏班子长大,看惯了生离死别,其实已经不会轻易动感情了,况且他本身也不是个性格冲动的人。
“我等着跟你一起走。”徐雁曲眉眼俱舒,笑着问:“能不能给个机会……?”
李春昼心里的感情复杂难言,她知道徐雁曲喜欢自己,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疯。
徐雁曲见她不说话,又加了一句:“我真的愿意为你赎身,钱都准备好了。”
李春昼假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故意把话说得很不客气,挑挑眉道:“我才不信呢!你个小钱篓子,平时那么抠门,给我赎身干什么?”
她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笑嘻嘻地问:“把我赎去你们戏班子里唱戏吗?还是要我去当班主夫人?”
徐雁曲翘起食指,抿了抿唇,又笑了,薄薄一双唇上泛着健康的红,他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地看着她,纵容地说:“春娘,唱戏不是这么简单的,不从小练起,上了台就是木头。”
“怎么会!”李春昼抱着手臂,扬起下巴说,“我可是很擅长演戏的……”
是啊,你哭戏很厉害……徐雁曲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每次看到你伤心的时候,我的心也会哽咽。
“我平时总想着多攒点钱……”徐雁曲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
李春昼忽然站起来,想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了,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徐雁曲已经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了:“本来就是为了替你赎身。”
很多事,挑明与不挑明是不一样的,很多轻柔的情意,一旦说出来,就会有千斤重。
李春昼对视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眼里的认真看得心惊。
扬名之后,徐雁曲不是没有更好的去处,却一直心甘情愿地留在梨香院,就算再怎么拿恋旧做遮掩,实际上也瞒不了自己,他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了继续陪着李春昼,或者说,是想要再多看她几眼。
有时候徐雁曲甚至觉得,李春昼要是跟着别人走了也好,这样自己大概也就能够死心了,可是她一直没有走,一直没有离开春华楼,徐雁曲便克制不住地想,她是不是也在等我……?
于是徐雁曲便一边嗤笑自己的痴心妄想,一边抠抠索索地攒钱――想要赎下花魁,可不是一笔小价钱。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却没想到真的能有这一天,徐雁曲总觉得这几天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醒了,因此克制不住地想要剖开自己的心意全部给她看。
徐雁曲知道李春昼对每一个客人都会笑,不是因为喜欢那些人,而是因为她生性就爱笑,送给他木雕也是一样,以前徐雁曲以为是她是特意送给他的木雕,后来发现是李春昼只是单纯喜欢雕刻这些小玩意儿,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送。
但是徐雁曲还是觉得那又怎么样呢,她爱笑我爱看,刚刚好,就足够了。
徐雁曲看着李春昼怔住的神色,忽然笑起来,他那张写满颓态的脸,笑起来时偏偏又很迷人。
对于徐雁曲而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从梨香院到春华楼的这段距离,他们两个人,一个站在台上卖唱,一个坐在别人怀里卖笑。
这么多年,压抑的心情在暗地里疯狂生长,生根发芽,徐雁曲何尝不想做回体面人,客客气气保持好距离,不要再妄想与李春昼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是爱不让。①
“你说谎!”李春昼忽然带着些怒气推搡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燃烧着一簇小火苗,直直地瞪着他。
徐雁曲被她推开,情绪却依旧很稳定,他比李春昼高出一头多,一低眼就能瞧见她小扇子一样的眼睫毛,看起来很乖,一点儿没有发脾气时该有的气势。
他忍不住道:“春娘……”
李春昼转过头,眼里已经带了点泪光,她气汹汹地喊道:“你是喜欢我吗?你不过是想把自己人生的意义寄托在对我的‘爱’上面罢了!你只考虑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为我考虑过!你以为我现在听到你这些话会开心吗……笨蛋!白痴!”
李春昼有很多关系牵扯不清的暧昧对象,但是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对她来说却不多。
在李春昼看来,徐雁曲不过是因为自己长相女气,地位卑贱,不能被周围的这一套世俗阶级体系所接纳,对于戏曲又没有足够的热爱,所以才要靠着对别人寄托爱意来“存活”下去。
徐雁曲的性格底色是厌世的,他需要一个理由撑着自己活下去,或是为此去死。
因此他活到现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竟然是跟李春昼待在一起,就算是一起赴死也心甘情愿。
但是李春昼却不想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
徐雁曲抿了抿唇,他还是第一次被李春昼如此劈头盖脸地拒绝,不免有点失落,不过他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这种失落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对李春昼让了步,垂眸笑了笑,说:“没关系,不论你什么时候反悔,我都会站在你身后等你……”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李春昼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要围着我转?你是没有主见的奴隶吗?!光是看到你就让我觉得火大!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要是真的想要我开心,那么现在就滚!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李春昼用力地咬着唇,嘴上说着冷冰冰的话,眼泪却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徐雁曲默不作声,下一秒就俯下身来给她轻轻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李春昼愠怒地推开他的手,“拿开。”
徐雁曲拿起桌上的手帕给她擦眼泪,温声说:“脸上的胭脂都花了。”
李春昼皱了皱鼻子,定睛看了看,然后便带着哭腔说:“这是用过的手帕!”
徐雁曲不太好意思地说:“哎呀,对不起春娘,我下次一定记得……”
他把李春昼抱进怀里,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意味,哄小孩儿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主动安慰她说:“对不起,但是让你为难不是我的本意,春娘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好吗?你不要难过了。”
在李春昼看不到的地方,徐雁曲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和痛苦,苦笑道:“……我的心都要碎了。”
李春昼在他温柔的怀抱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态,从徐雁曲怀里抬起头时,李春昼抓着他的衣领,认真地说:“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要……死,也必须死在我面前!”
徐雁曲不知道她这样说的缘由,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李折旋却也同时抬起头,罕见地把目光从李春昼身上挪开,落在徐雁曲身上,李折旋舔了一下唇,乌黑的眼里闪过贪婪和饥饿……以及本能的欣喜和渴望。
第60章
送走了徐雁曲以后,李春昼更加兴致寥寥,她对这一次乱糟糟的轮回早已不耐烦,只想尽快地摆脱它。
就在李春昼望着窗外的柳树发呆时,一个编着一头小辫儿的脑袋忽然从窗户下面窜上来,吓得李春昼后退了几步。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宓鸿宝。
宓鸿宝原本还笑嘻嘻的,看到李春昼微红的眼眶后笑容立马收了起来,敛眉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这就……”
“没人欺负我,”李春昼连忙打断他的话,不想宓鸿宝和徐雁曲再碰上吵一架,她重新走回窗边的位置,跟宓鸿宝隔着大敞着的绿纱窗说话,“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还穿成这样?”
宓鸿宝身穿一袭黑色的绸缎劲装,剪裁得宽松舒适,方便行动。衣服上没有繁复的装饰,仅有些许银色线条点缀其间,跟以前的穿着相比,更注重实用性和低调性。
李春昼很少见他穿这么简洁利落的装束。
宓鸿宝犹豫片刻,抬眼对李春昼说:“春娘,突厥人打过来了,祖父已经被朝廷调走了,我打算跟着一起去。”
李春昼明白了,他今天这一身装扮大抵是为了赶路。李春昼又定睛仔细看了看他,宓鸿宝腰间一条黑色丝绸腰带系紧,便于行走奔驰,脚踩软底靴,便于穿越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乡间小径,整个着装既不失公子的尊贵气质,又能保障他在行进间的舒适自如,准备得很周全。
“……你家里人愿意吗?”李春昼抿了抿唇问。
宓鸿宝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儿,我本来就是要偷偷跟过去!到时候要是打起来了,他们肯定也抽不出人手再把我扔回来。”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很亮,李春昼望着他,担心和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虽然盛京城里的人都说北定候家的小世子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但是李春昼并不这样看待他,自从两人关系熟络以来,宓鸿宝每个月都会兴奋地跟她分享自己在骑射和武学课上的长进。
虽然有故意想听李春昼夸自己的嫌疑,但是李春昼从他讲起这些事时的神情上能判断出,宓鸿宝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把他自己当做朽木。
他一直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努力,只等着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虽然其他人都觉得他是个纨绔子弟,但是李春昼知道宓鸿宝性子里其实也有挺狠的一面,他有野心,也想往上爬,就算母亲和家里长辈有意想把他养成个富贵闲人,但那不是宓鸿宝心里想要的东西。
现在机会来了,李春昼知道他就要走了。
但是她真的挺想问问他,你对我曾经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你明明说要给我赎身,说要来花魁大选上看我,说要陪我一起游街,说要跟我一直在一起的……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要那么纯粹地对我好,还要傻傻地给我那么多金银首饰,还对我许下那么多承诺?
李春昼垂下视线,她讨厌这种心绪被别人牵动的感觉,也讨厌现在的宓鸿宝,正如她刚才讨厌徐雁曲――即使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徐雁曲和宓鸿宝分别极端地站在人生天平的两端。
徐雁曲的生命很轻,因为他心里是空的,里面没有生活了十多年的戏班子,也没有这个国家,甚至没有他自己,只有对李春昼一个人的执念。
所以他不在乎大梁,对攻打自己国家的突厥人也不厌恶,徐雁曲随时都准备着抛弃自己现有的一切。
只要跟李春昼在一起,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将下来将要去往何种境地,而一旦离开了李春昼,他就会完全陷入世界本无意义的虚无当中,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任何牵引,只能随风飘荡。
抛去这份羽毛般轻柔的爱以后,他是个没有理想与自我的人。
因此徐雁曲的生命比一根羽毛还要轻。
而宓鸿宝的生命很重,他的心里装了很多东西,有家人,有国家,有功名利禄,还有李春昼,从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宓家的责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肩上。
徐雁曲是单调灰暗的,而宓鸿宝与徐雁曲恰恰相反,他身上多彩的颜色明亮又鲜艳,正如他的性格。
宓鸿宝拥有真挚厚重的亲情,相互理解和陪伴的友情,身为贵族的尊严和荣誉,保家卫国的信念和无私,以及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和他给别人的爱意,正是这些数不清的、沉甸甸的东西构成了他。
宓鸿宝的生命太重,能够与之交换的,只有国家的存亡,因此关键的时候,他会为了国家和理想,抛弃掉他自己全部的人生以及所有重要的事物――包括李春昼。
李春昼看着他不说话,宓鸿宝看着李春昼失落的脸,歉疚地说:“后天我不能陪你了,春娘,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