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眸轻闭,面容恬淡, 虽然醉酒却瞧不出一丝凌乱, 完全就是个如玉般清隽的少年公子模样。
平心而论,薛寒迟的睡姿并不差, 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可此时的江楚月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她坐在床边,侧身看着他,脑海里全是他方才说过的话语。
江楚月没有想到, 薛寒迟醉酒, 把宋微明抓过来,不是为了别的, 竟然只是为了把他献给自己。
他以为她的违约、数次的离去, 都是移情别恋的表现。
可是如果薛寒迟不相信她的喜欢,又怎么会在乎她是否移情呢?
如果顺着这条线想下来,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尽管江楚月先前对此并非没有察觉过,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点, 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烛光映着江楚月微垂的眼睑,她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
手下的心脏跳动如常, 可是每一下又比往常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江楚月没有恋爱经验, 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只停留在阅文无数, 见过猪跑的程度, 也没有体会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心中的悸动。
如果真的在乎、喜爱某个人, 无论如何隐忍,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来, 藏是藏不住的。
就像她方才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喜欢一样。
或许在此之前,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薛寒迟在她心中已经和以往不同了。
而且薛寒迟对她,或许也有着类似的感觉……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想明白后,江楚月拍了拍脸颊,从床沿站起身来。
情爱之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不过江楚月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复杂,说清楚了就好了。
心情放松下来,倒是有了些困意。
不过她的卧房里只有一张床,现下正被薛寒迟躺着,如果不和他一起睡,那她就只有去找顾情了。
可是如果此时去找顾情,她肯定会过问发生了何事,那时她肯定又少不了要编一些理由。
就在江楚月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替她做出了选择……
江楚月站在脚踏上,正准备转身出去,衣角突然被人薅住,将她扯到了床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略烫的气息便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道朝她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似要将她禁锢其中。
江楚月知道是他,所以没有过多挣扎。
薛寒迟从后面抱住了她,江楚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不确定地问道。
“薛寒迟,你醒了吗?”
身后的人呼吸绵长,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看来,应该还在醉酒。
江楚月从没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喝了多少,竟然醉成了这副模样。
两人泼墨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如同光滑的丝缎锦绸,蜿蜒着在枕上铺开。
没想到他虽然意识不清醒,拥着她的动作力气倒不小,江楚月研究了好一会都没将手拿出来。
扫在脖颈上的呼吸湿热,挠得人心痒痒。
“你的呼吸太热了,能不能过去一点?”
江楚月想偏过脑袋避一避,还没有多少动作,却被他用手扶正,还略带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她的脖颈。
江楚月:……
所以,这是不让人走了吗?
她原先只知道这人清醒的时候喜欢发疯,没想到醉酒了倒是变得黏人起来了。
尝试无果后,江楚月也就没有再乱动,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任由薛寒迟的胸口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静谧的夜晚,没有什么比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更加震耳欲聋。
江楚月默默听了一会,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缓缓合上了双眼。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帮助顾情他们走完原著剧情的,按照正常的路线,她和薛寒迟是不会有过多接触的。
两人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剧情交集到一起,略略度过一段时间后便各奔东西,再无联系。
如果是原著的话,应该会是这样的。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世间总是有些东西是剧情之外无处衡量,预测不及的。
此时的心动无法骗人,江楚月不想逃避。
*
触目所及的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江楚月站在这里,猛然的眼前一黑让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耳边久不停歇的滴答水声。
这处洞穴幽暗不见人影,江楚月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看样子,她又在做梦了。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不知道这次会梦到什么,但她还是跟从本心地往前走着。
这里的光线真的很暗,只有头顶岩石上的几处裂缝透进来几缕天光,这才让江楚月大致看清了周围的情景。
脚边是杂乱的石子,身侧是湿滑的岩壁,隐隐还有风声灌入,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耳边的滴水声越来越清晰,江楚月顿了顿步子,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难道是离水流越来越近了?”
忽然,另一种吱吱呀呀的O@声盖过了水声,迅速朝着她这里靠近。
虽然知道自己在梦中,但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她朝着反方向跑了过去。
还没等她跑出两步,江楚月便看到一张燃着的火符从她身体穿过去,流水灌海般投进了那死尸堆里。
火焰腾飞,哗啦作响,不消片刻,这些死尸便都化作齑粉归于尘土了。
看着地上这捧灰,江楚月摇了摇头,在心中暗自感慨。
没想到从小到大,他灭绝死尸的手法竟然都没有变过。
在这重重叠叠的黑影里,一个稍显瘦削的身影藏在其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直到距离他两步远的时候,江楚月才彻底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
小薛寒迟一只手上缠着蛟丝绳,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身侧,发丝凌乱,遮住了他小半张脸。
相较于上次相见,此时的薛寒迟已然长大了一些,只是那双眼眸里还是一样的空无。
从他手背流淌下来的血映着不显眼的光闪着进了江楚月眼里,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听到的滴答声响竟不是水声,而是他的血流下的声音。
薛寒迟曾和她说过,他的血可以震慑妖魔,但她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从亲身经历里实战出来的。
一想到这里,江楚月的悸动与酸涩混在一起,叫她心中更难受了。
但这是在江楚月的梦中,薛寒迟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也不会看见她心疼的神色。
光线太暗,和他身上的血色伤口重合,江楚月不清楚他身上的情况,不过,从上次的经验来看,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
薛寒迟应该是腿脚受了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勉强只能扶着岩壁慢慢向前。
江楚月想扶住他的肩膀,但又因为无法和他触碰,只好站在他身后,企图为他挡住一点冷风。
指尖的滴答声就这样随着他的脚步,一深一浅地游荡在这幽深的洞穴里。
在他周围,除了死尸,还有不少妖兽,他们既想靠近,但又畏惧薛寒迟的血液,只能躲在数米开外的岩石后面小心环伺。
或许是走得累了,薛寒迟摸索着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
看着周围靠过来的妖魔,他脸上并没有一丝惊恐,反而有些习以为常的无聊。
不知道他在这里杀了多久,这些妖魔竟是没一个敢上前来的。
小薛寒迟无事可做,便摸着腕上的蛟丝绳,一个人自顾自地翻起了花绳。
穹顶上漏出的一线天光混着水雾透射下来,在他的眉眼间刻出一小道微光。
或许是觉得这样玩太过沉闷无聊了,他勾着手中的花样,向眼前的这群妖魔伸出了双手。
“你们会玩翻花绳吗?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江楚月坐在他旁边,默默看着站在他眼前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尸妖魔,心疼的同时又感觉有些滑稽。
如果是无砚山上的那只妖,或许还能陪他说两句话,翻两局花绳。
可是眼下这些妖魔道行修为都不高,无法言说,长得也是奇奇怪怪,自然不可能陪他做这些事。
薛寒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安静地翻着花绳。
身旁的一只妖兽见他入神了,便踌躇着想上前来。
还不等他靠近半步,薛寒迟勾动其中的一根丝线,直接将他揽腰截成了两半。
看着妖兽血流如注的尸体,江楚月默默回头,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他。
手中花样慢慢成形,薛寒迟看着这稍显复杂的图案,慢慢将蛟丝绳卸了下来。
他拿着蛟丝绳,撑着石板站起身,扶着岩壁继续沿着甬道向前走去。
江楚月跟在他身后,替他小心张望着背后的妖魔。
薛寒迟的血还在流淌,这些妖魔不敢上前,只能不甘地匍匐在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前方的路越来越宽,薛寒迟的脚步依旧是不疾不徐的。
直等到暖黄色的日光将洞口照亮,江楚月这才看清了薛寒迟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看到他这副模样时,江楚月还是没忍住皱紧了眉。
这薛府真不知道是在发什么疯,把他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扔进妖兽洞穴,也没人护着他,真是遭罪。
在洞穴外面的空地上停着几辆马车,一名白衣男子正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
如果江楚月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叫张师。
“公子,您出来了。”
薛寒迟抬起染血的脸庞,虚虚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我见公子身上的戾气散了不少,看来这次压制成效显著,公子受累了。”
他口中说着关心之语,脸上却没见半分担忧,嘴角笑容得体,眼里却是毫不在乎的冷漠。
心口不一,这种人最阴狠了。
江楚月在心里将这人问候了一番,没有再去看他。
薛寒迟想必是伤得太重了,走出洞穴后没有两步便跪倒在了地上。
张师见状,慢悠悠地走过去,准备将他搀起来,却被小薛寒迟无声躲开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这人,只是兀自朝着马车走去。
即便跌跌撞撞,他也没有让任何人碰他。
江楚月看着他的背影,回头又看了眼那漆黑的洞穴,最终,目光定格在张师意味不明的笑容上。
忽然,江楚月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受。
虽然薛寒迟走在光下,阳光弥漫,可是他身后的黑暗却挥之不去。
像是要把他彻底拉入其中。
第53章 良辰美景(七)
灰瓦白墙, 夏日融融。
树上梢头,一只麻雀踩着细弱的枝干,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心打量着这片院子。
许是院子里太安静了, 小麻雀歪着脑袋, 直勾勾地瞧着站在阳光下的小男孩。
一道铮铮钝响破风而来,鸟儿被惊得一抖, 来不及再看,扑棱一声,扇着翅膀便飞离了这里。
小男孩的腕间、脖颈上都缠满了明黄符,手上拿着一把约莫半人高的长弓。
箭已发, 弦已空, 在距离小男孩数十米开外的箭靶上,一根利箭没入其中。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 但是站在一旁的江楚月还是一脸鼓励地拍了拍手。
这把弓都快到小薛寒迟的肩膀了, 若是换成了别人,拉开都费力, 更别提命中靶心了。
从妖兽洞中出来后,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 薛寒迟便生了一场大病,这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不知道是有家主的命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在他躺在床上的这几日里, 竟都没人来给他医治, 只能靠着他自己的身体硬扛。
这个时候的薛寒迟还小, 他的身子本就经不起折腾, 伤口发炎碰上冷风,有一夜便直接发起了高热, 脸色红得吓人。
没有下人愿意管他,他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薛寒迟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床上躺了一夜。
守在他的床边,江楚月看着他无神的双眼,心脏像被抽过一样泛起痛楚。
尽管日后的薛寒迟见魔杀魔,但是这些都是深烙在他回忆里的苦难,会伴随他一生,并不会因为成长而被抹去。
“小公子,这只手要再往上抬一点,不能低。”
张师笑吟吟地抽出一根箭,没有一点犹豫地带着小薛寒迟的手将其搭在了绷紧的弦上。
对于这个一刻都不让他停歇的笑面虎,江楚月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百八十遍。
薛寒迟大病初愈,还没等他将养一段日子,张师便带着侍从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把他带来了练武场让他练箭。
他的指导动作看似轻柔,实际下了狠力,一牵一拉间都没有避忌。
江楚月看着,感觉自己的手臂也跟着疼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小公子真是一点即通。”
看着倏然没入草靶的箭头,张师状似欣慰地点点头,一点都没有管他渗出血的伤口。
而对于这些痛苦,薛寒迟却像是习以为常般一语不发。
他像个任人摆弄的傀儡一样,麻木地抬手、射箭,再抬手,再射箭……
每一次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重复,就像在水中沉久了的溺水者,早就没了浮起来的欲望。
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只是眼前的人要求,他便这样做了。
这时,一旁的侍从垂着脑袋小步走了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师顿了顿,便含笑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江楚月抬头看过去,认出了这正是薛寒迟那个冷血无情的爹爹,薛云城。
江楚月对薛府知之甚少,但是从降魔禁术,和他们对薛寒迟的态度来看,这个所谓的修仙世家内里的污糟恐怕也是数不清。
对于他和张师,江楚月是按同等标准问候的。
一个是无所作为,对自家小孩毫不在意的家长,一个是专门奉命虐待小孩的狗头军师。
放到现实里,这两种人是她遇见了就分分钟会抬脚踹人的地步。
树荫下,薛云城放下茶盏,不甚在意地乜了眼练武场上的薛寒迟,抬头盯着走过来的张师。
“他的箭术练得不错,看来,你没少下功夫。”
张师自觉地弯腰行了礼,站到了他的身侧,唇角微微翘起。
“家主过誉了,都是小公子资质非凡,聪颖过人,我哪里有什么功劳。”
看着场上苦练的薛寒迟,张师忽然转变了话锋。
“不过,受命教了小公子数年,在下有一点不知当问不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