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什么日子?”
这不是以往走的那条路,这条路途经街道,耳边是沸腾的人声。
这似乎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摊贩叫卖,眷侣相携,老人牵着小孩,大家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张师原本在闭眼打坐,随意看了眼窗外的景象后,微笑着回答道。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百姓出游,是很热闹。”
“原来是中元节……”
他小声念着,然后将车帘放下,将马车内外的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能问问,我们要去哪里吗?”
薛寒迟从不会问自己该去哪里,可是这一次,他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主动发问。
张师眉眼弯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与往常有些不同。
“是小公子心中所念,夙愿得偿之地。”
薛寒迟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眼眸中似划过一道裂纹。
“夙愿得偿之地……原来是这样。”
他们如此说着,两人像是心照不宣一样,可坐在一旁的江楚月听不明白了。
薛寒迟是个欲望很低的人,无论是幼年还是长大后,这造就了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性格。
和他相处了几个月,江楚月还真的没发掘出来他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不然刚开始的时候她也不用那么艰难地求生了。
而且不知为何,从薛寒迟方才的神情来看,直觉告诉她,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吁――”
日影由短变长,在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薛寒迟下了马车,无神地在四周张望着。
山崖边,浑圆的夕阳沉在天幕上,暮色苍茫,昏黄的光线将几人的面容割裂出阴阳两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塔,六角屋檐上挂着风铃,最高处飘着几片薄云,几乎快要耸入云端。
在高塔正门这边,薛云城正站在台阶下,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显然在此等候已久。
“家主,久等了。”
薛云城越过他看着后面的薛寒迟,言语之间竟然透露着些紧张。
“无事,快些开始吧。”
张师笑吟吟地点头,然后便带着薛寒迟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高塔下的台阶。
江楚月跟在后面,几乎快要走过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塔没有牌匾。
直走过最后一级台阶,张师终于带着薛寒迟到了这朱红的大门前。
他将大门推开,转身看着薛寒迟,眼眸中是一望无尽的幽深。
“小公子,请吧。”
塔内的光线太暗,那里似乎并没有人,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目光所及,只有黑暗。
小薛寒迟默默地看了一会,脑海里是张师方才说过的话语。
忽然,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这里就是最后的地方了吗?”
张师笑着点头,没有回头去看门内的东西。
小薛寒迟转身看了眼天边的落日,余晖刻在他的脸上,映出那一双冰雪消融的眼眸,和他嘴角扬起的笑容。
门内溢出来的黑暗几乎快要将他包裹,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介意。
幽冥地府都不会收取的魂魄,还有什么地方会将他困住呢。
没有再多等片刻,他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
越过这里,一切都会结束了。
朱红的木门在他身后渐渐关闭,古朴的吱呀声似乎割裂了生死两界。
薛寒迟以为这里就是最终的死亡了。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里是比死亡更黑暗的。
永劫不复之地。
第55章 良辰美景(九)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阳光微热,混着空气中的尘雾从敞开的纸窗投射进来,将卧房内照得亮亮堂堂。
西南角的床榻上也落满了阳光, 半掩的薄纱将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映出些朦胧的影子。
在江楚月闭上眼前, 薛寒迟还是背对着她的,可不知晚上发生了什么, 两人现在倒变成了相对而卧。
薛寒迟一手扶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身,紧紧相拥的力度像是生怕她会逃走一般,不顾一切地要将她揉进骨血。
眼前清绝的面容和梦境中的身影重叠, 江楚月眨了眨眼, 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因为梦中的后劲, 那里正杂乱无章地跳着, 泛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梦境的最后,她看着薛寒迟走进了那座高塔, 死亡的薄暮映着他嘴角近乎解脱的笑容,看起来戚然无比。
还不等她跟上去, 就感到脑袋一阵眩晕,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从梦中出来了。
这一次的梦境比以往都长, 她像是真真切切地陪着薛寒迟走过了那一段人生。
按照系统的说法, 这些和薛寒迟有关的梦都是真实的过去。
正因如此, 她才会觉得苦闷。
萧煜曾说过, 当年薛府实施降魔禁术, 还未成功,便遭到了灵力反噬, 薛寒迟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符缠身,在那座高塔里,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满门的覆灭中存活下来的。
明明知道是既定的过去,却还是亲眼目睹了这些不幸的往事,这才是最让人无力的。
江楚月无声地看着薛寒迟的宁静睡颜,心情复杂,千言万语在此化作了一声轻叹。
他长到这么大,或许都没有真正体验过正常人的生活,疯是真的疯,惨也是真的惨。
就在她暗自伤神,准备扭头起身的时候,微哑的声音拉回了她的视线。
“要起来了吗,怎么不继续看我了?”
江楚月双眸睁大,怔了一瞬,回头便对上了薛寒迟那双沉水映月般的眼眸。
“你已经醒了?”
薛寒迟的手还搭在江楚月身上,他却并没有急着放手,反而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乌发,勾唇笑了起来。
“有一会了。”
除了嗓音还带着些喑哑,他双眼清明,没有半点懵然,确实像是醒了许久。
温热的呼吸缠在耳垂上,江楚月被烫得不禁抖了一下。
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
“所以,你方才是在装睡吗?”
暖阳勾着他的侧颜,薛寒迟指尖微动,搭在她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发尾。
“只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正好在看我,便没有睁眼。”
他的话语透着些无辜,和从前一样。
“这怎么能算是装睡呢?”
薛寒迟脸上醉酒带来的红晕已经消去,他拉着江楚月的手,反着细碎光亮的眼睛含笑看着她。
“不继续看吗?”
梦境带来的心绪逐渐退去,江楚月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心底莫名浮现出一种难言的心安。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薛寒迟。
看着他眸中微亮的水色,江楚月伸手止住了他的小动作,有些关切地问道。
“你昨晚醉酒了,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虽然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可是对于他昨晚耍酒疯的场景,江楚月还是历历在目的。
“我昨晚没有醉,也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楚月:……
众所周知,说自己没醉的人通常都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
“你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吗?”
薛寒迟轻轻摇了摇脑袋,回应着江楚月的话。
“记不太清了,应该喝了有一壶吧。”
他昨日在雨中走了好一会,满心都在想着江楚月的事情。
那时候,李轻舟说过的话在他耳边萦绕不绝,闭上眼便是江楚月在梦中与他挥手作别的情景。
从破庙出来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酒馆楼上,窗外是宋府不绝的灯火。
他当时只想着快些把宋微明抓过来送给江楚月,其余的事情都没有过多注意,自然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
躺在床上,薛寒迟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用手撑起了身子。
如瀑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柔柔地叠起,迸出些锦缎般的光泽。
他扭头看向门外的走廊,那里早已空无一人,用来绑人的捆仙索也被收好放在了木桌上。
他送给江楚月的礼物不见了。
趁着他微微晃神的间隙,江楚月一鼓作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是在找宋微明吗,他昨晚就回去了。你不会还想把他再送给我一次吧?”
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江楚月仔细地看着他眼中变换的情绪,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可是我又不喜欢他,送给我有什么用呢?”
看着她春水般的面容时,薛寒迟怔怔地顿了一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江楚月昨晚已经说过了,她对宋微明无意。
那宋微明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上是个合格的礼物了,就算送再多次也没有用了。
想通这一点后,薛寒迟眼睫微动,手上略微松了力气,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是啊,我差点忘了,你不喜欢他。”
昨晚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江楚月说了,她只喜欢自己。
薛寒迟的声音渐渐淡去,剩下的这半句话,他没有宣之于口,一旁的江楚月却也没有忘记。
没有说出口的未尽之言飘散在两人之间,扯着窗外的阳光,带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
“时候还早,要不要再躺一会?”
薛寒迟扯了扯江楚月的衣角,任由她垂落的冰凉发丝拂过自己的手背,说话时眼中不含一丝杂念。
和江楚月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安宁,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有些上瘾了。
此时的薛寒迟长发散漫,衣襟微微敞开,阳光也格外眷顾,为他的轮廓蒙上了一层光晕。
绣着紫色花纹的衣角在床上缓缓铺开,似水一般地贴在他的身上,宛如在光下盛放的紫金莲花。
他说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江楚月差点都要以为两人是相伴多年了夫妻了。
江楚月忽然就理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原因了,美人卧榻尽显凌乱美感,她都要被诱惑着奉上一切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起来了。”
压下心中那疯狂滋生的异样情愫,她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在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前,迅速穿鞋下床了。
一边穿着衣裳,她还一边打趣似地和他说话。
“你之前不是还说和我待在一起很痛苦吗,怎么,如今不疼了?”
玩笑归玩笑,不过说实话,她其实挺在意这个的。
薛寒迟的心思难猜,当时他说出这番话,着实把她震到了。
后来她还专门去问了宋微明,他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说明她真的没有在无形之中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
那薛寒迟的痛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说这个啊,现在确实不痛了。”
江楚月有些惊讶,下意识回眸看他。
“这么快,你就找到缘由了?”
江楚月下床后,薛寒迟也半撑着身子,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将垂在脸颊边的乌发拨到了耳后。
“已经找到了。”
浅淡的眼眸印着阳光的影子,像崖边直流的瀑布水泽。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明白江楚月带给他的那些痛意是什么,那现在大约是懂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应该算不上是痛意。”
江楚月迎面撞进他的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痛,那是什么?”
除了心痛,还有什么东西会让薛寒迟这样的人困扰至此?
薛寒迟笑着看向她,羽睫上日光流转。
痛意是让人躲避不及的狰狞之感,又怎么会像江楚月带给自己的情愫那样惹人上瘾。
除却和江楚月分离时难忍的扼痛,见到她时,和她说话时,那样甘之如饴的悸动,怎么会是疼痛呢。
“那应该是心动的感觉。”
――就像江楚月喜欢他一样,他对江楚月,也动情了。
就像话本上写的,才子佳人相会,懵懂情愫,翩然心动,是令人渴水般求之不及的欲望。
看着薛寒迟笑容柔和,没有一点羞涩躲闪,如此直白地诉说着心中的感受,江楚月不由得怔在原地,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她默默地看着床上的薛寒迟,异样的心绪涌动着,在心中扎根生长。
枝头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房间内的尘雾在大片的阳光里沉沉浮浮。
收了手上的动作,江楚月再度转身,缓缓靠近床上坐着的男子。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怦然狂跳,不受控制。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伸手轻轻捧住了薛寒迟的脸。
在狂乱无序的心跳声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寒迟,亲吻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薛寒迟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想告诉江楚月,他不知道。
可是在他仰着脑袋,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眸中印着的倒影倏然变大。
温热气息相触的一瞬间,透过江楚月微热的体温,薛寒迟似乎也听到了江楚月心跳的声音。
他抬手拢住了江楚月的手腕,小心地摩挲着她的肌肤,心中有些压抑难忍的雀跃。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薛寒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顺从地摩挲着她的手腕,静静地感受着这如潮水般澎湃的感觉。
逐渐而来的潮湿呼吸,喷薄热意将他紧紧包裹,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但又因为是江楚月,一切又都显得那么安宁。
绛紫色的腰封描出些虚影,还没有再向前一步,就被扑面而来的烟青色纱衣覆住,叠在一起难舍难分。
心中似有烈火般灼热,薛寒迟想看清江楚月此时的表情,双手攀着她的脖颈向上,缓缓捧住她的脸颊。
像是溺于茫茫大海中的人,只能任由着流水涌到唇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攀着身侧唯一的浮木。
愈来愈急促的呼吸泛起水纹,将他的脸颊、耳垂染上血色一般的红晕,连带着眼尾都被抹上了一点红。
脸颊上传来的凉意将江楚月周身的热意都带下去了一点。
等她颤着眼睫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目光所及,只有薛寒迟眸中迷蒙不知的无限春意。
此时此刻,就连江楚月也不得不承认。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为薛寒迟神魂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