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太夫人,装扮也与往日不同,她头戴珠冠,身穿一件绛红色缎绣八团双凤团寿纹簇新锦衣,额上戴着一条绣金丝的点翠抹额,和她满头浓密的头发相映照,更显雍容高贵,气势摄人。
今年六十岁的太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头发依旧浓密,只夹杂着些许白色,一看就是高寿之相。
今夜,她端坐正中,满面富贵,神采奕奕,对着那些前来拜寿的人频频含笑点头。
今夜,来了两位非同寻常的客人。
第一位是左相周庸,他携其夫人前来,裴子允和裴湛起身迎接。
周庸最近被各种事情缠身,俊逸儒雅的面孔上不复从前的从容,眉间不自觉微蹙,多了几分疲态与不豫。
他将手中的寿礼递给仆从后,便和裴子允含笑寒暄了几句。
二人皮笑肉不笑,满腹算计皆掩藏在皮肉之下。
在场的各位心中各有思量。
谁不知,那兵部侍郎王大人被人扒出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案子,已被打入牢狱中。
隐约听闻,有几件案子背后有周庸的影子,周庸这段时日自然是在忙着与王大人撇开干系。
京都权贵个个都是人精,对朝堂政事都有着敏锐的察觉力,国公府和周家私底下正斗得你死我活,但两家面上依旧把臂交谈,言笑晏晏,不见丝毫端倪。
京都世家皆来如此,大家都端着面具交往,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错处,所有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都藏于暗中。
周庸又去拜见了太夫人,终是以还有要事为由,要先离去。
裴子允和裴湛依旧相送,还未走至门口,便听见仆人高喊:“太子殿下给太夫人贺寿来了!”
原来,今日未时,太子李景玄一行人便抵达了京都。
他匆匆换洗衣物后,便携着太子妃赶来给太夫人贺寿。
裴湛脸上也露出了惊喜,就这样,左相正要出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正要进门,二人撞了个正着。
双方俱是一怔。
与左相满脸的疲态相比,太子殿下虽风尘仆仆,却有一股意气风发之态。
周庸清楚地看见,太子殿下脸上的那道疤痕淡了不少,就连他上台阶时的步伐也比之前更为轻巧。
周庸脸色发僵,挤出笑容,几人忙向太子殿下见礼。
李景玄面色含笑,忙道:“不必多礼,孤未时抵达京都,得知今日是姑祖母的寿诞,便赶了来。”
他又含笑看向左相:“左相大人不留下喝一杯么?”
周庸亦笑:“实是家中尚有要事,太子殿下立功凯旋,今日不妨多畅饮几杯。”
李景玄微点头:“那是自然。”
说完,径直往里走去。
周庸坐上马车前,往回看去,只见裴湛和太子击掌而笑,二人相携往府里华堂处而去。
他眉间愈发阴沉,命小厮催马前行。
裴湛和太子边笑边往里走,裴湛笑道:“恭贺太子殿下凯旋,一路还顺利吧?”
李景玄亦笑:“还好,路上虽有阻碍的人马,但一切无碍,孤这次去淮南,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结识了一位学识能力极其出众的小兄弟,过几日咱到青石镇聚聚,我引荐给你认识认识……”
裴湛一怔,笑着应下了。
国公府里张灯结彩,辉生华堂,丝竹声经久不息。
第154章 彷徨
与国公府的热闹相比,逸庄却是安宁静谧得很。
翩翩受伤已有半个来月了,现在已可以在翠玉的搀扶下,在房里走上几步。
此刻,翩翩又半躺在床上,翠玉倒出些凝胶状的药膏在手心,然后,用手指头往她身上那狰狞的瘢痕处涂抹。
翠玉道:“姑娘,世子寻来的玉容膏效果确实不错,闻着还有股清香,奴婢瞧着,涂抹了这些时日,觉得有些瘢痕淡化了点。”
翩翩心里也涌起了喜悦:“果真?”
翠玉点头:“话说回来,也是万幸,姑娘没有伤着脸。”
听到这,翩翩也不免觉得后怕。
她虽然不喜自己容貌过盛,但也绝不想在脸上横生一道疤。
养伤的日子安静又安逸,唯一不太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奇痒难耐。
这两日,翩翩晚上睡得并不踏实,伤口一痒便想抓挠,又害怕留疤,所以晚上免不了辗转反侧,常常到后半夜才能睡着。
主仆二人正讲着贴心话,有婆子来报:“燕姑娘,大夫人来看您了。”
翩翩二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就要下床穿绣鞋。
门此时被打开,大夫人楚氏果然在柳嬷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还处于月内,调养得很是不错,臂上挽着一条雪白的无一丝杂物的白狐毛披帛,看起来既温暖又华贵,整张脸圆润饱满若珍珠,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见翩翩穿鞋要下床,一旁的柳嬷嬷忙上前制止:“燕姑娘,使不得,您好好躺着,夫人一直感念你的恩情,今日执意要过来看你。”
说完,又扶着翩翩靠在大迎枕上。
楚氏慢慢走至翩翩床榻前,早有丫鬟搬来一张舒适圈椅,上面垫着柔软舒适的厚垫。
楚氏先是含笑打量翩翩,不一会,她t眼眶慢慢红了。
翩翩半躺着也觉得不安,呐呐道:“大夫人,您……”
楚氏微坐直身子,一把握住翩翩搭在被子上的一只手,喉头梗塞,声音带着颤:“翩翩姑娘,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那晚舍命相救,我今日又如何能坐在这呢……”
翩翩望着面前这个美目微红、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一时也不能言语:“大夫人,我……”
大夫人见她容貌娇稚,貌弱楚楚,又知她乃寄人篱下的孤女,便添了几分喜爱与怜惜,她的话语里满是感激:“不知姑娘有何需求,或是未尽的愿望,还请一一道来,我必将助姑娘达成所愿。”
翩翩一时茫然无措,半晌憋出一句:“大夫人严重了,我……”
大夫人再次摁住她的手:“我知道,其实任何一种报恩都无法与姑娘所施的义举相比,但若不如此,我实是寝食难安,不急,你慢慢想。”
翩翩这才松了口气,也慢慢点了点头。
***
夜晚,裴湛来了。
翩翩睡得正不安,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痒了。
她无意识下就想往肩上的那道伤口挠去,有人制止住了她的手。
裴湛轻声道:“别动,要是挠了,伤口又要破溃,你是不是想留疤?”
翩翩自然是不想留疤,但她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哼唧道:“可……真的好痒,我受不了了……”
她不停的蠕动自己的身子,在被褥上轻蹭。
裴湛道:“我带了止痒的药膏,我给你抹点。”
一番涂抹下来,翩翩觉得那药膏甚是清凉,整个人也觉得舒服多了。
灯光昏黄静谧,裴湛抱着她,轻声问道:“我母亲来看你了?”
翩翩微怔,轻轻“嗯”了声。
裴湛停了一会,又开口:“母亲,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翩翩没有吭声。
她也不想回答。
横亘在她和裴湛之间的现实因素实在太多,远不像裴湛说的那般“做自己就可以。”
裴湛什么都有,所以他想要最纯粹的人,最纯粹的感情。
而她什么都没有,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她想得多,也想得复杂。
她只想等着母亲被救出来后,和母亲团聚,其他问题再考虑吧,她想不了太多。
但有一点很肯定,她和裴湛,不可能有将来。
她亦不会因为裴湛对她有几分喜爱就沾沾自喜,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哪怕是养只猫狗,也会产生感情的。
自己又救了他的母亲,他或许对自己有几分怜惜之情。
二人又有那样一番纠缠际遇,如此种种,使得他头脑发昏对自己说那样一番话,她难道真的能当真?
裴湛见她不语,便知这个女人又企图装傻蒙混过关。
他捏住她的脸,借着幽暗的壁灯看她:“给我点时间,等忙过手头这一阵,我会向祖母、母亲言明……”
“裴湛!”她打断他,声音带着丝涩然:“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明明知道,我们一点也不相配……”
他不愿听她说这种话,俯身含住她的唇,手也不老实起来。
翩翩撇过头,乜他一眼:“做什么,我,还没发作呢。”
裴湛抿唇看她,慢吞吞道:“可我想要。”
翩翩:……
她压低嗓音:“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行,我不行。”
裴湛一双凤眸微扬,脸上似笑非笑:“这事你不行不打紧,我行就可以了。”
男人在她耳边蛊惑着:“你不用使力,我来就行。”
翩翩:……
他存了伺候她,让她快活的心思,又知晓她伤口尚未好完全,身子骨软嫩,经不起重重的抚弄。
于是他比往常克制了许多。
只是,这种小心翼翼和缱绻细致更是要人命,她受得住又受不住,是愉悦又是折磨……
她掐他的背,摇头哭出声。
……
裴湛到底是放过了她,极尽温柔抚慰。
个中酥美畅快已是难言,裴湛缱绻吻她:“翩翩,这样好么?”
翩翩理智已经回笼,扭过脸不吭声。
裴湛荤话多,语气略显得意:“谁说我们不相配,明明相配得紧……”
这就是裴湛,打太极的高手,和稀泥的高手,什么事他都能牵扯到床榻上来。
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分歧,彼此说不通时,裴湛便拉着她入罗帐,不管翩翩嘴巴有多硬,被裴湛一番扪弄,她就什么都忘了。
他也换了一种对待她的方式,不再像此前那般毒舌。
当她说出他不爱听的话时,他便置若罔闻,抱着她馨香柔软的身子,低声打岔道:“今儿在宫里忙了一天,一路骑马过来,我有些累……”
他会吻她的唇,温柔又缠绵,各种情话如行云流水般从他嘴里蹦出来:“不过想着能见你抱你,这些累也不值什么,翩翩,你也爱我吧……”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想要她接受他。
他的话比水还要轻柔,缠得她几近窒息,又像一把枷锁,将她深锁其中,她心头酸涩,挣扎又彷徨。
第855章 恩典
却说在国公府里,当宾客一一离去,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散去后,一天的热闹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太夫人卸了白日里隆重的穿戴,正半躺在罗汉榻上和盛姑姑散漫聊着天。
忙乎了一天,太夫人也确实累了,眼皮一张一阖。
盛姑姑轻声道:“公主要么上床歇息吧。”
太夫人正要应个“好”字,就见丫鬟云雯神情怪异地走了进来,在盛姑姑耳边低语了几句。
盛姑姑吃了一惊,略微想了想,便对着迷瞪着眼的太夫人轻声道:“公主,外边有一老妪想要求见您,她是二房燕姑娘身边的陈嬷嬷。”
太夫人迅速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看向盛姑姑。
盛姑姑道:“公主乏了,要不,奴婢让她回去?”
太夫人摇了摇头,“不,请她进来。”
一个卑微的老妪,深夜求见堂堂的大齐朝大长公主,其中又会有怎样的深意呢?
片刻后,陈嬷嬷手捧一架双面绣台屏走进了鹤寿堂的偏厅,她今日特特穿了件簇新的灰布袄,头上的鬓发也梳得整齐,神态端肃无比。
只抬头看了一眼罗汉榻上的大长公主的尊容,便低头不敢再直视。
她将手中的双面绣台屏递至旁边的丫鬟手中,然后下拜叩头,神情恭敬无比:“老奴陈氏,给太夫人请安!贺太夫人松鹤长春、天伦永享。深夜扰太夫人,实乃万不得已,万望太夫人恕罪!”
太夫人声音含笑:“请起。”
又对一旁的盛姑姑道:“搬座位。”
陈嬷嬷忙直起身,依旧跪着:“老奴前几个月前便着手为太夫人绣了一架双面绣台屏,前段时间总算完工,特拿来敬献给太夫人,以贺太夫人花甲之喜。”
话刚落,就见那丫鬟将手中的双面绣台屏立在太夫人坐的罗汉榻上的小几上。
这是一幅双面松鹤延年图,画面栩栩如生,绣工出众,精美绝伦。
太夫人和盛姑姑瞧见后,面面相觑,随即又赞叹不已:“实乃佳作!这是苏绣,我老太婆已有很多年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双面苏绣了。”
她又看向依旧跪着的陈嬷嬷,意味深长道:“尔深夜前来,怕是有其他事情吧?但说无妨。”
陈嬷嬷深吸了口气,又俯下身子叩首:“老奴深知人卑言轻,却依旧冒昧前来,实乃心中有一事相求。”
说到这,她似下定了决心般,略微放大了声音:“老奴恳请……恳请太夫人看在燕翩翩救大夫人一事上,为她择一门佳婿,护她余生无忧!”
偏厅里霎时安静下来,渐渐的,陈嬷嬷的泣声传来。
太夫人和盛姑姑再次面面相觑,陈嬷嬷抬头,禁不住老泪纵横:“老奴绝无挟恩图报之意,实在是……实在是……那丫头命苦,十二岁那年失去双亲,十五岁那年逃难至江南,之后阴差阳错进入国公府,得国公府收留能安稳度日。只是……老奴从小看着她长大,把她当亲孙女一般看待,眼见她十六岁了,无父无母,亲事毫无着落,她……又生得那般容貌,老奴是个没用的,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那丫头能有个好归宿,这样九泉之下也有颜面见她的父母。可她是个执拗的,老奴暗自着急,往日里也从那丫头口里得知,太夫人最是个心善的,因此今日……腆着脸来相求太夫人,若太夫人能为她寻一良人,老奴今生来世都愿做牛做马报答国公府。”
字字肺腑,声声泣泪。
太夫人不禁动容,又问了陈嬷嬷几句,得知她从小服侍翩翩的母亲,如今又服侍着燕丫头,连声赞她乃忠仆。
又忙让盛姑姑上前搀起陈嬷嬷,待陈嬷嬷落座,太夫人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燕丫头秉性纯良,行事进退有度,我本就十分喜爱她。如今她又对我国公府有大恩,我本想等她养好伤回来问问她自己的想法,如今老人家既已开口,我心里已经有数了,老人家且放宽心,我自有主张,定不会亏t待了那丫头。”
陈嬷嬷激动得又要叩首,太夫人忙制止了,她笑着道:“时辰不早了,老人家请回吧,待她从逸庄养好伤回来,我老太婆为她细细筹谋。”
说完,便吩咐下人将陈嬷嬷送回院里,陈嬷嬷自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
翩翩在逸庄足足躺了一个来月,现在行动也算自如,加上楚氏也出了月子,于是裴湛便派了马车将二人送回了府里。
如此,翩翩又回到了幽竹轩,每日里依旧养伤、涂药膏、泡药浴,不在话下,倒也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