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玄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问题出在宫里的水质上。宫里的地下水含矿多,平日里用来泡浴洗漱最是得宜,有美容养肤之效,可这却与孤用来治疗脸疤与足疾的药物相冲,时间长了沉积体内成了毒,无怪乎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来。而且孤每次来青石镇,每个大夫都叮嘱孤把宫里的水运过来使用,美其名曰以防万一。孤也是小心过了头,被左相拿捏住了心思,也多亏此次去了淮南,遇到了陆先生,才找到了问题之所在。”
裴湛微微点头:“陆先生医术的确不凡。”
李景玄脸上的笑容愈发深:“这就是孤叫你过来的原因。陆先生最近刚从临县而归,今日便应我之邀来了青石镇。”
陆先生是裴湛介绍给李景玄,陪他一道去淮南的山野名医。
裴湛听闻,眉毛挑了挑,笑道:“甚好!我也有很久没见到他了。”
李景玄看向他:“还记得姑祖母寿诞那日,孤给你提起的一个小兄弟吗?孤和他在去淮南的路上相识的,孤和陆先生住在客栈,谁知左相派来的暗卫提前在客栈的井水中悄悄撒了迷香,真是防不胜防,整个客栈的人几乎都被迷晕了,可巧这位兄弟当晚并没有吃饭喝茶,发现不对劲时及时通知了我们,其实上路之前陆先生为了以防万一,便让孤提前服用了解毒丸,所以我并没有事,但也幸好这位兄弟提醒的及时,陆先生赶紧给那些被迷晕的侍卫喂解药,这才应付了那些汹汹而来的暗卫,如此也就算相识了。今日他也过来了,孤刚好介绍你认识认识。”
说完,又打量了下裴湛,笑道:“这位小兄弟,也就比你小一岁。澈之,此人出身不显,却极有才华,机智聪颖,满腹经纶、为人磊落,颇有风骨,孤很是喜欢。”
李景玄边走边道:“说来,此人和你有些渊源,他是你外祖父名下的学子,今年江南乡试的案首,三个月前从江南动身,想游学几个月后再抵京赶明年的春闱……”
裴湛微讶,祖父的翰鹿学院出了位江南的解元,此事他略有耳闻,于是笑道:“那倒确实挺巧,太子殿下如此盛赞此人,澈之都忍不住好奇了。”
二人说说笑笑,往庄园而去。
刚踏入茶舍,便见有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古朴的竹桌旁,喝茶闲聊。
屋内微暖如春,红泥小火炉上煮着茶,旁边有一缸子山泉水。
屋外雪中寒梅绽放,屋舍茶香袅袅,屋外梅香幽幽。
一道低沉、略显年长的声音说道:“这里可真是妙,有荷塘有t梅林有芭蕉,春夏可听雨打芭蕉荷叶,秋冬可听雨观雪,妙哉妙哉。”
另一道沉静、年轻的声音说道:“先生最是闲云野鹤,这般悠然豁达心性令于飞敬佩不止。”
那被叫“先生”的男子笑道:“你和我不一样,年轻人么,追求功名利禄没有错,何况于飞寒窗苦读多年,满身才华,如今又得太子殿下赏识,合该在朝堂上一展雄心壮志。”
年轻的声音说道:“可能让先生高看了,不瞒您说,我参加科考是为了满足养父的愿望,在于飞看来,出人头地的首要目的是护家人安康,其次再来谈其他。”
陆先生愕然,随即抚掌而笑:“于飞的想法既朴实又接地气,一家不护,何以护百姓?有多少人一味角逐名利,到头来却忽略了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
二人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了裴湛的耳里,他眉眼微挑,脸上挂上了笑容,和太子一同跨进茶舍。
裴湛面容含笑,对着那“先生”说道:“阔别两年未见,先生可好?”
陆先生蓦然抬头,见到来人,忙站起来,脸上溢满了惊喜:“澈之,你小子!”
陆先生,姓陆名臣年,江南一豪绅的后代,医术精湛,性情散漫,好游历。
年轻时娶妻,发妻病亡后,便开始了四海游历的生活,他拥有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绝妙医术,沿途治病救人,收取诊金时从来只凭心意,可对家财丰厚之人收取诊金千两,又对无粮裹腹的贫民分文不取。
和裴湛相识在西北边境,二人志趣相投,引为莫逆之交。
裴湛曾对太子赞他——山野出名医,绝学在民间。
陆臣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宽袍大袖,多年闲云野鹤、远离名利的生活让他的眉眼显得格外悠远,整个人透着一股潇洒出尘的气质,犹如云深处走来的采薇隐士。
二人欣然相见。
这时,裴湛又将目光望向陆臣年对面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嘴角含笑,站了起来,从容迎向裴湛的目光。
第158章 妻子?
在于飞眼里,这刚踏进茶舍的男子墨发高束,身披墨色鹤氅,有着一张俊美夺目的脸,眸如点漆,风神出尘,清贵慑人,眉眼之间自有一股骄矜与风流在。
在裴湛眼里,这个被太子盛赞的男子着粗布青袍,木簪束发,眉目清俊,目光坚定,气质若朝露青竹,自有一股从容不迫与朗朗清气在。
太子李景玄在一边介绍道:“澈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兄弟,你叫他于飞就好了。于飞,这位是国公府世子,裴澈之。”
太子殿下对自己看重与欣赏的人,喜爱称呼对方的字。
于飞心里讶异,国公府世子?
那就是老师孙女心心念念想嫁的男子?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姿容甚是出众。
他收起心思,淡笑着和裴湛见了礼。
裴湛亦对眼前这位身材颀长、腰杆挺直的青年颇有好感,他嘴角含笑:“原来,你就是我外祖父翰鹿学会中获得乡试榜首的人。”
于飞忙自谦道:“正是在下,微末成绩,不足挂齿。”
四人很快便相熟起来。
他们当中有当朝太子,有世家贵胄,有山野隐士,有寒门学子,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此时在这小小的茶舍中,几人颇有志同道合之感,他们边饮茶,边天南海北的畅所欲言,快哉!快哉!
裴湛和于飞下了一盘棋。
裴湛棋风迅快麻利,从来都是先声夺人,攻势猛锐不说,还常常设伏,处处都是杀机。
他下棋鲜少遇到对手。
偏偏眼前这个人就是,于飞也不示弱,他的棋风细密,对裴湛的攻势见招拆招,毫不逊色。
十几个来回下来,裴湛没占到什么便宜,他这才知道对方的棘手,二人下棋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二人反复争雄,你来我往,费时颇多,结果是以和棋告终。
裴湛略微睁大眼,看向面前的男子,笑道:“很久不曾下过如此爽快的棋了。”
一旁的李景玄和陆臣年纷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裴世子也遇到敌手了。”
裴湛毫不在意的一笑。
于飞亦含笑不语。
之后,几人又聊到了京都最近发生的稀奇事。
李景玄道:“澈之,我可是听闻了啊,你在流云阁里拍了压轴的宝贝,那是一顶步摇冠吧?怎么?裴世子动了成亲的念头了?”
裴湛目光微动,只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未反驳?那就是真有此意。
太子真的好奇了:“是你的表妹?”
就连陆臣年都看向他。
裴湛摇头:“她并非出身贵胄。”
陆臣年却朗声一笑:“不愧是我认识的裴澈之,自打我认识你起,你就不按套路出牌,我喜欢。”
声音里满是打趣与揶揄。
于飞却愣住了?
魏国公府的裴世子,喜欢的人不是外祖父的孙女?
看来,那位兰心蕙质、美丽端庄的姑娘并没有如愿。
这时,陆臣年又好奇看向于飞:“于飞可想过,往后找什么样的女子成家?”
于飞一怔,脸上略带惘然,摇了摇头。
陆臣年又笑道:“像于飞这般经纶满腹的俊杰,待开春后的会试及第后,不知会引得多少权贵榜下捉婿。”
李景玄深表赞同。
于飞却说道:“让太子殿下和陆先生见笑了,二位也知于飞有个走失的妹妹,如果此生得不到妹妹的消息,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于飞安敢成家?”
几人被他略微低沉与苦涩的话语怔住了。
陆臣年知道他在寻找妹妹一事,因此反问道:“寻找妹妹和成家并不冲突。”
这时,于飞似下定了决心般,站了起来,朝着太子三人深深做了个揖:“实不相瞒,于飞有要事相求各位。”
他接着道:“于飞来自西北,无父无母,小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从小混迹市井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岁那年,我被养父养母收养,养父母家里还有个娇俏可爱的妹妹。从此,于飞有了一个家,养父养母对我极好。他们供我上学堂,给我洗衣做饭,把我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在我十六岁那年,养父给了我一笔钱,送我去西北一家颇有名望的书院求学深造。我有几分天资,养父很看好我,他对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能考取功名利禄,庇护养母和妹妹,庇护这个家。”
“我当然要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那年我揣着银子独自上路。可是奇怪的是,在我求学的一年时间内,我给家中寄去几封信,均石沉大海般毫无回信,于是我偷空回了趟家,可谁知……”
说到这,堂堂的七尺男儿脸上有了悲痛之色:“养父被当地县丞陷害身亡,养母据说也已投河身亡,妹妹……我的妹妹也不见了……惊痛之下,我在西北寻找了她好几个月,一无所获,我的力量太过于薄弱。所以,我开始前往江南,进入了老师的翰鹿学院,支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唯一念头就是出人头地后寻找妹妹。”
说到这,于飞又看向面前的几人,眼眶微红:“在养父送我去书院前,他曾对我说,妹妹娇纵散漫,天真无城府,问我愿不愿意功成名就后照顾妹妹一生,让我包容她,爱她。所以,妹妹,不仅仅是我的妹妹……也可以说是我的妻子。”
于飞已是红了眼眶,他又深深鞠躬:“事到如今,于飞想恳请太子殿下和世子出手相帮,帮在下寻找妹妹,是生是死,于飞总要弄个清楚的,她过得好就罢了,过得不好,于飞又如何能安心活着?”
茶舍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三人之中,唯有裴湛表情略微怪异,握住杯盏的手也轻微颤抖起来。
陆臣年发出一声感叹:“没想到,于飞身上还有这样的事,竟是如此曲折,欸,说到寻人,澈之人脉颇广,不妨让他帮你。”
李景玄也回过神来,看向裴湛:“澈之,你最是有本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裴湛慢慢站了起来,定定看向于飞,一眨不眨:“不知令妹叫什么?”
于飞脸上有怀念之意:“妹妹是西北上邽人氏,叫燕翩翩!”
裴湛手中的那杯茶水终于跌落在地上。
“哐啷”一声响,茶汤四溅。
其余三人诧异看向裴湛,裴湛看向于飞:“你叫于飞?”
一旁的太子道:“怪我怪我,没有介绍清楚,那于飞你自己说吧。”
于飞这才郑重道:“于飞其实是及冠后老师为我取的字,我被养父收养后,我这个野孩子也有了姓名,我随养父姓,姓燕名鸿,字于飞。”
第159章 妹妹?
原来,燕鸣成两次无缘科考后,内心深处并没有放弃科考之路。
他是个聪明人,妻子如此美貌,女儿虽年幼却也能想象长大后会是怎样的仙姿玉色,于是,他心里升起了一个想法。
他观察了许久,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颇有天资的t少年。
他想让这个少年完成他未竟的愿望,代他去科考,他想用养育之恩和培育之情,令这个少年在功成名就后庇护这个家!
他和妻子给这个少年取了名字,夫妻俩也真心喜爱这个少年,燕鸿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天资聪颖,极是好学,人也长得清俊无比。
燕鸿还十分爱护他的女儿。
燕鸣成知道,自己的女儿天真可爱,却也被他养得娇蛮任性,身上有几分耍娇蛮缠的习惯,可燕鸿对这个妹妹却是格外的宽容和喜爱,竟是比他这个父亲还要更宠溺几分。
那个时候,他就动了心思。
在他送燕鸿去书院学习的前一晚,他试探了燕鸿,问他以后愿不愿意照顾妹妹一生。
当时,那个眉眼清俊的少年是这样回答的:“燕鸿必不辜负父亲的嘱咐,待妹妹长大后,必以她的意愿为主,若她愿意,燕鸿将呵护她一生无忧。”
***
裴湛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里的,他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就连太子李景玄和陆臣年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他只能找借口掩饰过去,先行从青石镇回了府。
此刻,烛光摇曳,他静坐在书案前的圈椅上,神情又冷又难以捉摸。
一旁的玄影心里有些打鼓,这会儿的公子,也不知是谁惹恼了他,从青石镇出来就这样,想来八成是要发怒的。
玄影心里打着抖,不由地抬脚往门口挪去,以免被公子一会的雷霆之怒所波及。
这时候,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叫玄风来!”
玄影一怔,立刻撒腿去了,玄风要倒霉了!
不一会,玄风进了书房,刚见礼完,就瞧见公子一双寒冰似的眼睛盯着他,玄风也不免心里打了个突。
这……
裴湛冷冷道:“我之前让你查她的家世,怎的你没仔细查她的兄长?”
玄风莫名其妙,这个他/她是谁呀?
幸好他心思活络,瞬间反应过来,公子口中的“她”是谁。
他一时摸不清事情的状况,仔细回想了下:“燕姑娘的兄长是在她六岁的时候收养的,之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失了踪迹,也怪属下,主要查的是燕姑娘的父亲母亲。怎的?她兄长……是有什么事吗?”
裴湛沉沉盯着他:“为什么收养?为何失踪?又去了何处?他与何人有婚约?这些你竟然未一一查明!”
玄风被他话里的怒意与寒意蛰了一下,下意识感觉不妙。
玄风心惊胆战地看向公子,“属下办事不利,属下现在再派人去查!”
“够了!不用再查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再打扫三个月的马厩,下去!”
玄风暗自叫苦不迭,面上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裴湛心潮起伏。
他一早也知道她有个被收养的兄长,后来失踪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直至今日的相遇,他才知道,她的阿兄,不仅仅是她的阿兄,那叫燕鸿的男子,竟然是她父亲为她选定的丈夫!
当时,他抑制住内心翻滚的情绪,竟没有告诉那叫燕鸿的男子,他的妹妹就住在他裴湛的府上!
他落荒而逃,略显狼狈。
这如何能叫裴湛不担心。
那个女人,内心深处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离开他。
之前,她是个无父无母无兄的孤女,她尚无足够的底气离开,他又如何看不出她眼里的挣扎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