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和她的兄长总归是要相见的,之前他隐瞒在先,以至于他竟再也无法启齿告知她兄长的消息。
而今日,她和燕鸿以这种令他措手不及的方式相见了,他的心里有忐忑,也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只是,乍然见到那二人闲聊,裴湛心里还是涌起了一股无以言说的嫉妒。
她待他,待燕鸿,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燕鸿面前,哪怕他们之间缺失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他们之间好似没有隔阂,她的眼里全是信赖。
燕翩翩,此前她是寄居在他府上的孤女,她的言行举止,略带着隐忍,她的眉间t,其实总有轻愁,她的声音,是小心翼翼又带着试探的,她整个人是一种蜷缩的状态,一种自我保护又抵御外在的姿态。
她在他的面前,会虚与委蛇,会露出小兽般的獠牙,也会……讨好他,她把他当作救母的恩人,把他当成镶了金边的财神爷,把他当成协定的主人,把他当作……她需要侍奉的恩客。
她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直不起腰的局促感。
她对他,其实从来没有卸下心防,她对他总有防备。
但她面对燕鸿时,脸上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是毫不掩饰的欢与喜,她是那样自在,那样放松,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与往日绝然不同。
而燕鸿,只是宠溺地看着她,眼里全是怜惜和喜爱。
裴湛的内心一片翻江倒海,面上却是风平浪静。
翩翩很快收拾起内心的不安,她轻声对燕鸿说道:“阿兄,翩翩先回了,我这两日抽时间去看你。”
燕鸿自然也看到了裴湛,听到妹妹如是说,燕鸿点了点头。
翩翩便抬脚朝着马车而去,马车上的楚菡儿、裴筠、裴筝都在等着她。
两个年轻的男人对视不过片刻,燕鸿含笑朝裴湛走去,他对着裴湛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君子言行得体,落落风雅。
“吾妹竟然在裴世子的府上,我听翩翩说了,她在贵府叨扰了一年,于飞实在是感激不尽,这份恩情无以为报。于飞人微言轻,只能在此向裴世子承诺,若有朝一日有能用上于飞的地方,于飞愿为世子赴汤蹈火。”
彼此都是聪明人,燕鸿并没有追问裴湛为何不把翩翩的消息告知他。
裴湛也丝毫没有窘迫与不自在,他只是平静问道:“所以,你要带走她?”
燕鸿抬眸看他:“我和她是一家人,如今相遇,又至年关,自然是要团圆的。”
裴湛想再问一句:你是以兄长的身份带走她?还是以丈夫的身份?
但他嘴唇动了动,把话咽了下去,微微颔首,便提缰上马,领着妹妹们往府里的方向而去。
燕鸿站在雪松下,目送着马车的方向,方转身离去。
***
这一场赏梅宴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听闻那猥琐男被贵妃命人当场杖毙了,她倒是想封众人的口,但周芷西落水被多人亲眼撞见,京都是什么地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掀起狂风巨浪。
因此,周芷西落水被猥琐男当场搂抱救起一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往日里受过周芷西迫害的贵女无不感到通体舒畅,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左相至今尚未归京,左相夫人惊怒之下又哭肿了双眼,严刑拷打了女儿身边的婢女,这才知道那猥琐男子乃是自己女儿找来,悄悄带入望梅阁,企图暗中陷害国公府的一位养女,却没想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至于女儿为何又会掉下湖,却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那猥琐男已死,周芷西醒来后也是胡话连篇,问了当日的几个侍卫,俱记不得当时发生的事情了。
这个哑巴亏,周家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不仅如此,周贵妃暗中给解元下药一事也不知怎的传扬了出去,据闻圣人勃然大怒。
无论在哪朝哪代,举人在社会上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地位和特权,他们是朝廷的后备军,是实打实的栋梁之材。
据说举人赴京赶考的途中,哪怕揣满了盘缠,山匪流氓都不敢对其下手,因为他们受到官府的庇护,陷害举人就是与官府为敌,与朝廷为敌。
其实在大齐,不单单是周贵妃,其他权贵也会举办各种宴会宴请举人或贡生,美其名曰重视贤能,为学子们提供交流的场所,以此来掩饰自己收买人心的本意。
可堂堂的周贵妃为了给周家谋福利,竟然以不齿的手段对江南解元行陷害之举,当真是引起了民愤。
圣人一怒之下禁了周贵妃的足,六宫之权重新回到了皇后的手中。
周家派系的人个个噤若寒蝉,缩紧了脖子,将头埋进了壳里,生怕被左相一家的衰火所波及。
除了周家的事,也有人见到江南的解元与国公府的养女亲密搂抱与交谈,但毕竟二人的影响力不如周家,此事噱头不足,这事也只在小范围内传扬。
回到府中后,翩翩压不住内心的喜悦,将在赏梅宴上遇到燕鸿一事告知了陈嬷嬷。
陈嬷嬷浑浊的双眼也有了神采,她的嘴皮子颤动:“你……说的可是真的?鸿哥儿……鸿哥儿在京都?他还是江南的解元?”
翩翩抑制不住飞扬的唇角:“嗯!是真的,嬷嬷!阿兄真的好厉害!”
在赏花宴上,她听闻有好几个解元都白了头发。
以前也听爹爹说过,科举之路让英雄白头,而他的阿兄,及弱冠才一年便是江南的解元,若是能在明年二月的春闱中得以高中,阿兄必定前途似锦。
她与有荣焉。
陈嬷嬷对科举一道了解的并不比翩翩少,之前她便时常劝燕鸣成走科举之路,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也知道要供养一个学子,需要花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而鸿哥儿,自十六岁起便独自求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通过寒窗苦读得以中举,其间花费的艰辛与磨砺只会比他人更甚。
更何况,江南的解元,含金量何其高!
陈嬷嬷流下了欣慰的眼泪:“好……好……”
翩翩笑着给嬷嬷擦眼泪:“嬷嬷,翩翩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其实……娘亲没死。”
嬷嬷还未从上一个惊喜中回过神来,又被这个消息冲击得无法言语,她禁不住浑身打颤,一把掐住翩翩的两只胳膊:“翩翩,你说的可是真的?”
翩翩用力点头:“不诓嬷嬷。”
说完,挑拣了些叶氏的消息说给嬷嬷听,她低声道:“不过,嬷嬷不用担心,我救了府里的大夫人,所以,世子也承诺过会帮我救母亲的。”
嬷嬷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哭声:“太好了,娘子,娘子还活着。”
她又看向翩翩:“你的父亲,其实在以另一种方式保护你和娘子,翩翩,傻姑娘,咱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翩翩含笑道:“嬷嬷,马上到年关了,我和阿兄说好了,等他把房子整理好,我带嬷嬷,还有翠玉一起住过去,这个年,我们总算要团圆了。”
陈嬷嬷哽咽着点头:“好,好,鸿哥儿想必长大了许多,你来给嬷嬷说说,他多高?肩膀多宽?嬷嬷趁着这两日,给他缝制件新衣出来……”
一老一少边说边往屋内走去。
许是搬出去的心情太过于急切了,翩翩已经着手叫翠玉开始收拾行李了。
她的物什本来就不多,可是住了一年有余,林林总总收拾下来,三个人也有七八个箱笼和囊箧。
翩翩对幽竹轩库房里的那一堆贵重的珠钗、药材、锦缎、器玩等也是十分头疼,这么多东西带走,也是累赘。
如今她手中的银票足够,还有两间铺子,这些东西……不如就留下吧。
这府里还有一个她放不下的人,那就是笙姐儿。
她为笙姐儿买了个纯金长命锁项圈,又让翠玉打包好了一些绣品。这绣品俱是衣服鞋袜帽子手套类,皆是她们三个日常为笙姐儿缝制的,至少能用个两三年。
她去看了笙姐儿,又给照顾笙姐儿的嬷嬷和丫鬟们塞了不少银钱,嘱咐她们好生照顾。
如此翠玉收拾了有好些天,翩翩坐在床沿上看她忙碌着,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真的要离开了么?
如今已和阿兄相遇,她找到了亲人,断没有继续住在国公府的道理。
第178章 告别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像一场梦。
她一直感恩国公府的收留,哪怕救了大夫人,她依旧觉得这份收留之恩难以回报。
但她终是可以挺起胸膛,含笑与众人告别。
至于裴湛……
想起那些不能见人的纠缠和折磨,她的心里又酸又涩。
她想,她终究是不欠他的。
期间,翩翩抽空领着翠玉出门了一趟,去护国寺旁的那处安静宅院寻找燕鸿。
果然如阿兄所说的那般,那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房子小了点,但翩翩一点也不在意。
因护国寺是朝廷敕造的寺院,周边治安极好,常常能见到侍卫在附近巡逻。
当然,周边的一应花销也是比别处要高些的。
燕鸿有些歉疚地对翩翩说道:“妹妹,等你搬过来,要委屈你一段时间了,阿兄暂时还不能让你过上富裕的日子,不过你放心,阿兄会多接几份活计……”
翩翩忙打断他:“不可!阿兄,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为会试做准备,不可分心。至于其他的,阿兄不必担忧,翩翩手里有些钱。”
说到这,为了安燕鸿的心,她隐去了裴湛的事情,只将自己救了国公府大夫人一事告诉了他:“我救了国公府里的大夫人,太夫人赏了我不少银两。阿兄t,我们就是一家人,妹妹,还等着阿兄金榜题名呢。”
翩翩讲述救大夫人的经过时,燕鸿听得是心惊肉跳。
之后,翩翩又低着声音,将自己是如何进入国公府的经历一一道来,她望向燕鸿:“阿兄,我用了点手段博得了柳姨娘的信任,阴差阳错之下进入了国公府。当时我想着,阿娘被花鸟使掳走,那么国公府是最接近皇权的世家,所以我……”
燕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岁月无情,他那个娇蛮天真的妹妹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为了生存下去,她经历了多少挣扎,又吃了多少苦头?
他从来不知道,她竟是如此孤勇,她比他想象中坚强许多。
他弯起嘴角,其实满腹心痛与心酸:“妹妹,你做得很好,任何时候,保护自己爱护自己总是没错的。往后,任何事情都会有阿兄替你扛着。”
翩翩看着他笑:“嗯,等娘亲被救出来……”
说到这,她略微垂眼:“因我救了府里的大夫人,裴世子也曾允诺我会救母亲。”
燕鸿微怔,点了点头:“妹妹勿忧,救母一事交给阿兄吧。”
此事和周家有关,他势必要借助太子殿下和国公府的势力才行,周家与太子原本也水火不容。
他半晌后又问:“妹妹,可是一直想回西北?”
翩翩猛地抬头:“阿兄,你如何得知?”
燕鸿微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因为阿兄和你一样也思念家乡。待阿兄明年考完,母亲救出,阿兄便打算申请外放,到西北上任,到时候带着你和母亲一同归家。”
他有这个把握。
西北属于蛮荒之地,很多进士都不愿意被下派此处,若是他申请,十有八九会如愿。
翩翩瞪大眼睛,又忍不住摇了摇头:“阿兄,若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又何必……”
燕鸿打断她:“我答应过父亲的,往后要照顾好你和母亲,而且,阿兄参加科考的第一愿望是为了照顾好家人,满足这点后,再来谈其他。”
翩翩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对阿兄重重点了点头。
她似想到了什么,又略带夸张地打趣道:“阿兄,你真的好自负,你怎的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中?”
燕鸿只是含笑不语,目光稳稳。
之后,兄妹二人商定了搬家的时间,翩翩便领着翠玉回府了。
在回去的路上,翠玉万分感慨,对着翩翩说道:“姑娘,奴婢真为你感到高兴,有这么好的兄长疼你,往后你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翩翩的嘴角翘了起来:“我阿兄本就是个十分好的人,还有,是我们,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
翩翩这几日的举动瞒不过裴湛,她也知道瞒不过他,但他罕见的没有来找她。
她心里有几分涩然,但更多的是轻松。
已经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他没有理由再困住她。
二人其实也无话可说。
这天,翩翩捧了一幅自己精心制作的绣品,来鹤寿堂向太夫人告别。
今日并不逢五,也不逢十,太夫人和大夫人二人正在商谈府里过年事宜。
如今,府里的中馈已由大夫人楚氏接手。
当丫鬟云雯来禀报,幽竹轩的燕姑娘来请安时,太夫人和楚氏面面相觑。
自打十余日前,裴湛向二位表明了要求娶燕翩翩一事后,太夫人和大夫人至今都没有捋好思绪。
总觉得这事情过于荒诞,但确确实实又发生了。
那晚的事情并没有传出去,因此翩翩也是一无所知。
太夫人忙叫人将翩翩请进来。
翩翩一走进正厅,见到大夫人也在,微愣了下,又脸带笑意,忙对太夫人和大夫人二人行了礼。
太夫人和楚氏面上不露分毫,撇去阿湛对她有情一说,这姑娘在容貌、行事、举止上都拿得出手,也招人喜爱。
只是……原本想让楚氏收她为义女一事因着裴湛的阻挠而作罢,她们二人至今也未想好,该如何回报这姑娘的恩情。
太夫人慈爱地向她招手:“来,燕丫头,今日来祖母这,是因为何事?”
翩翩将手中的绣品交给云雯,浅笑道:“这原本是翩翩为祖母准备的六十寿诞礼物,因之前在逸庄修养,未来得及呈给祖母,还望祖母见谅。”
说完,只见云雯将那副绣品递至太夫人手中。
太夫人接过,细细观看。
《心经》里的二八六十八个字被临摹至帛缣上,再用蚕丝线精绣而成,只见字体灵动清婉,柔美秀逸,一笔一划皆有神韵,绣工亦十分精湛,一针一线足见其功力。
“燕丫头,这是你的字?你的绣品?”太夫人惊奇不已。
翩翩点了点头。
太夫人赞道:“你写得一手好字,阿筠和阿筝皆不如,一手的绣工比上回祖母见时精进了许多。”
说完,又让云雯将绣品捧至楚氏面前,让她也看看。
翩翩嫣然一笑,又向前行进了几步,对着面前的一个蒲团盈盈下拜,行了个大礼:“太夫人,大夫人,翩翩此番前来,其实是来告别的。”
太夫人和楚氏着实吃惊,面面相觑。
翩翩正要继续开口,就见另一道身影大踏步走来,施施然坐在太夫人罗汉榻下首的左边第一张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