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日阳光破晓,穿透山林间。
出猎的号角吹响,世家公子胯下骏马生风,早已在营地外跃跃欲试。
当先二位是康王府世子萧语,还有战功在身的宁国公世子赵凌。
等到嘉懿郡主出现时,世家郎君间一阵喧闹。
瑜安着月白骑装,长发利落地以发带束起。
出猎队伍中不乏女子身影,多为将门之女。
归德将军府的小姐孙凝主动同瑜安打了招呼,她们二人在击鞠场上相识,有两分交情。
瑜安回之一笑,手执长弓,灵动的双眸中满溢自信神采。
阳光洒落她侧颜,意气风发的美人模样,不知折了多少郎君的心。
今日多为北齐年轻一辈的子弟历练,小试牛刀,故而只选用无量山下猎场。
众人观之,虽或多或少听闻过嘉懿郡主与顺颖郡主比箭,但毕竟用的是靶子一类的死物,与入林中围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怕郡主要觉力不从心。
魏国公世子曹盛笑着与瑜安道:“今日出猎,我擒一双雪兔赠与郡主,如何?”
围猎场上,本就没那般礼仪顾忌。
曹盛原在平州任上,此番特意告假一月,为的就是在猎场上崭露头角。
他一开口,对嘉懿郡主大献殷勤,世家子弟纷纷侧目。
“若是想要,本郡主自己会取,不劳世子好意。”
曹盛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可美人盈盈道来,他竟半点恼意也生不出。
听瑜安之语,萧询神清气爽。帝王亲自击锣,宣告围猎正式开始。
瑜安当先策马入林中,曹盛原本想着伴在佳人身侧,奈何林间弯弯绕绕,一下竟寻不到嘉懿郡主踪影。
他不免失望,只得一夹马肚,专心射猎。
原定一日的围猎,可惜天公不作美,未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瑜安不喜淋雨,在天色变换前,早早离了猎场,安然回锦帐中。
听着外间雨声,清涵郡主摸了摸笼中瑜安猎回的一只红狐。小家伙毛皮顺滑,极讨人喜爱。
瑜安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红狐只有后腿受了些轻伤,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清涵郡主格外欢喜:“那我得等到点算后。”
可不能坏了瑜安的比试。
尽管未淋雨,顾昱淮还是吩咐侍女给瑜安熬了姜汤来,盯着她饮下。
他察看过瑜安所获,几乎都是一箭避开要害,干净利落。
瑜安道:“我午后在林间见到了一只鹿,可惜没能猎到。”
那鹿生得好看,通体棕栗色,腿部却是乳白,一对鹿角精致漂亮。
顾昱淮听她所言,笑道:“那可是泽鹿,你能遇上已是稀奇。”
“原来如此。”
“什么什么?”
清涵郡主也未见过泽鹿,见瑜安一脸明了,不由好奇。
瑜安道:“泽鹿多长于深山。昔年齐高祖起兵,连日进军不顺,颇觉苦闷。一日夜间他独自进山中行猎,得遇神鹿,视为祥瑞。此后齐军果然气势如虹,连战连捷,一鼓作气拿下数座城池。”
这段史事亦真亦假,瑜安料想所谓神鹿便是泽鹿,乃齐高祖鼓舞士气所用。
清涵郡主赧然:“这段祖宗旧事我都不知晓。”
瑜安也忘了是从何本野史上读来,左不过是在萧询御书房中,可见宫中时日实在无聊。
若有机会,她倒想再亲眼见见那泽鹿是否有如此吉祥。
等到黄昏时分,出猎的世家郎君们才陆陆续续归来。
清涵郡主瞧自家兄长被雨淋得格外狼狈,衣上低着水,好在收获不错。
判官开始点算各人一日所得。瑜安回营最早,猎物虽不多,却都是极难猎中之物,更为可贵的都是活物,故而占得筹数颇高。
判官仔细清算至半夜,靖平王府的嘉懿郡主夺了第二,恰稳稳压过魏国公世子曹盛一头。
……
后面接连两日为祭祀之典,敬告山灵与萧氏先祖。
祭典虽冗长,但感山林之慷慨馈赠,北齐开国先祖们筚路蓝缕,无人敢潦草应付。
瑜安夜里睡得安稳。待到第六日,便是北齐皇室三年间最盛大的一场围猎。
今屏山下围猎场大开,共计六道入口。
萧询为君,祭告天地后亲入山中狩猎,以续先辈之志,众臣相随。
今岁盛事不同往昔。北齐国史上于秋A中夺魁,直拜三品武将者比比皆是,多少人借此平步青云。上至勋贵世子,下至寻常兵卒,皆有机会相争。陛下更是金口玉言,秋A中勇武者重赏。
帝王出猎,靖平王顾昱淮留守营地,早已无需此等功劳。
叶琦铭与瑜安临行前,他只仔细叮嘱:“莫出围场地界,山中密林极易生出危险。”
围场历百年,禁军再三巡查过,顾昱淮放心让他们二人前去。
叶琦铭颔首,示意自己同妹妹记下。
“小叔叔安心。”
围猎队伍浩浩荡荡,瑜安方知前时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入层层密林中,人马四下分散,各自建功。
……
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小径弯弯绕绕,树丛遮挡,极易迷途。
此地已是林中深处,正在溪边饮水的公鹿受了惊吓,慌忙逃窜。
独身而来的帝王毫不犹豫策马追上。
连月来朝局不顺,各地税制革新阻力丛生,推武举又中道崩殂。今日在林中遇见泽鹿,或许是冥冥之中指引的天意。
昔年高祖孤身入山中,猎得神鹿,以飨军士,重整河山。
父皇代皇祖父出猎,亦得神鹿,出征边关,大破羯族。
自登临帝位,萧询数年周旋于朝堂波谲中。此刻他纵马驰于林间,两旁风呼啸而过,是难得的自由舒畅。
泽鹿生于山林间,奔跑极为灵巧。
萧询接连数箭落空,天色渐晚,存定了要猎到泽鹿的心思。
树木参天,这几日断断续续落雨,泥土湿润。
他追逐许久,眼见着泽鹿即将隐于灌木林中,鹿角为枝桠所困,萧询看准时机一箭射出。
那鹿闷哼一声,在林间消失不见。
灌木丛浓密,骏马不便穿行。
萧询下了马,以剑开道,穿过低矮丛林。
密林之中,并不见受伤的泽鹿身影,只留下一道蜿蜒血迹。
萧询半蹲下身,细细追查踪迹之时,身后一道腥风扑来。
他反应出奇迅速,本能般就地向侧边一滚。
一道棕红色的身影堪堪从他右肩而过,抓破一角衣袍。
扑了个空的小型野兽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其身形逊于狼,兽耳圆且短,爪牙极为锋利。
是豺狗。
萧询手中长剑出鞘,闪着寒芒,映出从另一侧扑啸而来的豺犬形状。
剑锋划过,被一剑刺穿喉管的豺犬仍在垂死挣扎,血腥味四溢。
萧询毫不犹豫将豺甩出,污血顺着剑身滴落,开出猩红的花。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方才攻击的第一只豺猛得朝他扑来。与此同时,另有两豺从树后袭出,一左一右从帝王背后撕咬。
萧询旋身,右手佩剑死死抵住身前张开利齿的豺狼。左手将腰间箭筒掷出,一豺稍退。
萧询左手留出一箭,直直刺入眼前豺腹中。那豺吃痛,鲜血淋漓,染红帝王掌心。
第三只豺闪电般从右侧而来,萧询防备不及被其扑倒,后背狠狠撞上树。
豺狼张开满嘴利牙,肉食者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人一豺相搏,萧询以横剑相抵。豺犬利齿近在咫尺,闪着森然寒意。
无瑕分身之际,原先被箭筒击退的豺此刻也伺机而动,四爪猛然腾空跃起,直往他而来。
萧询瞳孔一缩,却挣脱不得身前危局。
夹杂凌厉风声,两支利箭破空出现,如一道闪电,自右侧没于豺犬腹间。
那豺维持着凌空的姿势,发出一声哀啸,坠于地后滚出数步远。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箭往萧询方向射出,箭锋以三寸偏差直入豺犬喉管,溅起一道污血。
萧询趁势用剑锋结果此豺性命,以剑支地起身。
十余步开外,瑜安手握长弓,月白的发带随风飞舞,宛如神女天降。
“接着。”
半数火折抛与萧询,瑜安留了另一半在手中。
不过须臾间,四匹豺二死二伤。
她背倚树,活着的两匹豺仍苟延残喘,已无攻击之力。
箭囊的箭空了大半,她舍不得再补箭。豺生性群居,瑜安无暇与萧询叙旧,警惕地见周围树丛中,另有五六道棕红的身影现身,松散将她和萧询呈三面包围。
瑜安同萧询对视一眼,脚下不动声色向彼此靠近。
两人数豺僵持,林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为首的那匹豺摆出攻击姿态。论单打独斗,豺犬远不及狼与豹,因而常以群居。
瑜安左手摸向腰间箭筒,试探着同萧询半步后退。
显然这群豺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为首的豺犬长啸一声当先扑来,余者紧随其后。
瑜安飞快引数箭上弓,五箭齐发,有两箭落空,三箭暂止攻势。
随箭而来的空隙,萧询默契地以火折引火。剑气挥洒,满地枯枝败叶燃起,划出一道短暂的屏障。
“走!”
修长如玉的指节紧紧握了瑜安的手,二人并肩往身后出路撤去。
第65章 追妻第六月――美人谋
连日来断断续续下着雨, 林地湿润,枝叶仍沾水珠。哪怕火折精准掷于枯叶丛中,火势也根本燃不起来。
才撤出几步远, 为首一匹豺狼深跃过丛丛火苗,棕红的毛色在火焰映照下愈发骇人。
它三两下纵跃逼近,萧询同瑜安各自向旁灵巧闪避,豺狼利爪堪堪从二人中间擦过。
火焰灼伤了它的毛皮, 带着难闻的焦糊味道。
豺狼扑空落于地, 下一瞬萧询长剑刺去, 将那豺牢牢钉于地,又飞身抽回剑。
火势湮灭在即, 剩余数豺逼近,蠢蠢欲动。
再添火折徒劳无功, 若是逃, 人如何能跑赢豺犬。
“这条道有猎户陷阱。”瑜安同萧询退至岔道, 冷静开口。她正是从此方向而来,识得自己留下的记号。
此处已越出皇家围场界限,故有猎户上山行猎。
萧询明白她之意,却言简意赅:“你走另一侧。”
豺群合力捕猎时, 威力更甚, 不会分散目标。
他身上血腥味重,更引豺犬追逐。
事出紧急,容不得二人商议出万全之策, 各行一处。
萧询向身后小径退去, 四五匹豺为血腥气感召, 争先恐后踏过余烬,追逐今夜盘中餐。
豺犬距离不断逼近, 萧询脚尖提起挡路的粗枝,点燃执于手。
明亮的火焰示威,豺群攻势放缓。
萧询徐徐向后靠去,直至枯枝上火苗势弱。
豺犬磨动利爪,伺机而动。
明火熄灭的当口,萧询掷去枯枝,疾奔几步,显而易见露出颓势。三匹豺全力跃起,等到了它们的最后一击。
土红色的身影划过林间,在前奔逃的人却陡然转过方向,身形滚入一侧林中。
藤条被远处射来的利箭折断,已然生锈的铁笼重重砸下。
两匹豺困入其中,一匹豺被生生砸中。
余下的漏网之鱼,也被萧询一剑结果性命。
危局暂解,瑜安自丛中现身,身上最后两支箭消耗殆尽。
尚未等她察看这是何年布下的陷阱,便听得萧询疾声道:“留神。”
可已然太晚。
一匹豺突袭至眼前,瑜安猝不及防之下以弓箭抵挡。
一人一兽相撞,瑜安身形不稳,同那棕红的豺犬一同滚落身后陡坡。
她手中长箭坠于原地。
……
天色阴沉,乌云漫天,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雷电刺破天幕,女子墨发凌乱,白净如玉的面庞染上一道干涸血迹。
她身旁,横卧着一具豺犬尸体,死不瞑目。
身上沾满泥尘草屑,瑜安握着匕首的手掌因脱力而发酸。
风卷起枯枝残叶,黑云压山林,天地间似融为一色。
背倚树石的瑜安不得不承认,在见到那抹玄色身影出现时,心中升腾起无言的庆幸。
总归没有白白救他,她想。
萧询穿梭于山林间找寻,模样看上去未比瑜安好上多少。
豺犬被利刃割破喉管,是一刀毙命。
萧询踢开那豺的尸体,瑜安仰头问他:“都解决了?”
“嗯。”
瑜安收好匕首,萧询半蹲下察看过她伤处:“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半跪在瑜安身前:“上来。”
瑜安知晓自己的伤势,左腿为利石所伤,此刻寸步难行。
……
山洞中点起篝火,照亮昏黑的夜。
瑜安靠在石上,看萧询四下里忙碌。
火焰明亮而温暖,驱散了人身上寒意。
湿漉漉的外衫和中衣褪下,置于火旁烘烤。
已沦落到此境地,倒无需讲究其他。
山间雨声,在洞内听来格外清晰。
萧询仔细检察过瑜安左腿伤处,他们二人曾在军中,多少懂些外伤。
瑜安道:“应该是骨头断了罢,等明日雨停后,回去寻御医便好。”
她神色平静,未乱分寸。
萧询先前寻来些半干的木柴生火,他从其中抽出两枝枝桠,用剑磨平,暂替瑜安固定伤处。
瑜安解下束发的发带,临时用作绑带。
三千墨发垂落,火光映照间,女子长睫纤细浓密,唇因疼痛而泛白。脆弱而美丽,若折翼蝴蝶。
“这儿,应该出围场许久了罢?”她轻声道。
松城围场,萧询远比她熟悉。
“你为何跑这般远?”
萧询分明记得,王叔叮嘱过瑜安。
“我与兄长合追一头鹿,失了方向。”
瑜安微不可察叹口气:“也不知兄长能否找到我。”
先前来时的马匹大概是受了豺群惊吓,不知奔向了何处。
不过帝王在此,想必营地很快便会派人来寻,脱困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身上尚带着围猎所用的干粮,又有雨水,可以支撑几日。
萧询将自己的外袍披在瑜安身上,又往篝火中添了两支柴。
火焰贪婪地吞噬枝叶,燃得愈发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