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安的心思,着实猜不透。
顾昱淮离宫前,特意去了趟长宁宫。
“小叔叔今日怎的来了?”
正殿丹墀下新扎起一架秋千,午后尚有暖阳相照。
瑜安着月白如意锦裙,小叔叔前日才来看过她。
h儿在宫中一切安好,顾昱淮无甚要忧心的。
“何时预备归家?”他笑问道。
“再过些时日。”
府上郑媪暂不能除去,瑜安留她另有用处。
“你啊。”顾昱淮从来都惯着她,“若有事,记得告诉我。”
瑜安眨眨眼:“自然,小叔叔可得替我兜底。”
……
“郡主,南陈的顺颖郡主到了。”
“请她进来罢。”瑜安收了手中棋局,顺和宫与长宁宫相去不远,来往很是便宜。
几日的工夫,陈妤如约赠了她一块绣帕,另添了一枚金丝香囊。
香囊的绣样颇具心意,乃是凤鸟乘风飞翔,穗状的云纹与凤鸟的羽翅融为一体,谓之乘云绣,不落俗套。
瑜安的手抚过绣纹,丝线中施以金丝银线。凤眼由玉石点缀,熠熠生辉。凤鸟于云间栩栩如生,寓意更是极好。
“本欲绣凤穿牡丹,后来想想,你未必喜欢。”
凤鸟凌云,或许更适合眼前的女子。
瑜安会心一笑,贴身收了香囊:“多谢。”
天青色的缎面,恰与她所着衣衫相衬。
陈妤见靠窗的桌案上留了未尽的棋局,不由起了兴致。
瑜安顺她目光望去,笑着问道:“你棋艺如何?”
“尚可。”陈妤矜持答,还不知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一连两局棋过,最后一盘棋瑜安主动提出让了四子。
“好啊。”陈妤应下,依旧执黑先行。
“你这也忒厉害了些。”她小声抱怨一句,更带些撒娇意味。
如此开局仍是费神,陈妤握着一枚黑子渐举棋不定。
还好闲时对弈,倒没什么胜负心。
她看得出来瑜安已是尽力相让。
陈妤凝思许久落下一子,瑜安未及片刻接上,将难题又抛回。
瞧人苦着脸,瑜安扬了扬手中承云绣的香囊:“人各有所长,可不是么?”
陈妤被她逗得轻松不少,观向棋局时,忽而想起一事。
“我曾经见过一回,你们那位陛下佩了枚香囊。”
像是平安符式样,因为绣工实在太过拙劣,她纳罕之余,反而记忆犹新。
她诚恳道来,瑜安本在饮茶,闻言不由呛了呛。
放下茶盏,瑜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很快恢复如常。
陈妤心思细腻,对于心中猜想印证了七八分。
她没有点破,从棋笥中取了一枚黑子。
以瑜安靖平王府郡主的身份,倘若她愿意,后位几乎唾手可得。
一国之后的尊荣,天底下怕没有多少世家女郎能够拒绝。
陈妤扪心自问,自己将嫁入裕王府。中宫后位若是交由相熟的瑜安,她会乐见其成。
只不过姻缘天定,不可强求。
她犹豫片刻,道:“你如今在宫中,梁地的那位瑞王,你稍留神些。”
她见过瑞王两面,虽说瑞王样貌堂堂,却并不让人感到舒服。
在她眼中,其实很多郎君不难看懂。瑞王长于金玉堆中,十足十的骄矜,尤好女色。
陈妤不经意提起道:“前些日子,我兄长送了几位美人给瑞王。”
她虽嫁入北齐,但堂兄仍有与北梁交好的动向,不知这是王上的意思,还是堂兄自己为之。
瑜安观陈妤落下一子,心下却想江南的温婉美人,不知能得刘真几日新鲜,实在是可惜。
……
腊月二十一,帝王万寿节后,相隔未满一月,便是裕王与顺颖郡主的大婚之期。
由北齐康王主婚,即是宗亲,又为长辈,身份足够贵重。
顺颖郡主将从宫中出嫁,礼部测算出吉时,申时二刻,裕王会亲至顺和宫中迎亲。
这一日天还未破晓,宫中已上上下下忙碌。
瑜安到顺和宫时,陈妤端坐铜镜前,由梳头的几位嬷嬷为她挽发。
清涵郡主萧念也在此处,奉帝命与瑜安一起,为顺颖郡主送嫁。
她同陈妤间本无多少不快,几段相处下来,对这位堂嫂印象尚可,日后亦要时常往来。
南陈离大齐千里之遥,为结两国秦晋之好,顺颖郡主远嫁入齐,与至亲故友分别,也不由叫人心疼。
梳妆的嬷嬷有三位自南陈而来,两国联姻更不可马虎。
铜镜中,女子容颜姣美动人。陈妤样貌本就生得闭月羞花,大婚一日盛装,比之往昔更娇艳三分,叫人为之心折。
由侍女服侍,陈妤自屏风后一层层换上婚服。
香云缎所织成的礼裙灿若烟霞,华美无匹,与女子容颜互为映衬。
因离出阁的时辰尚早,并不急着佩上花树冠。
瑜安和萧念陪着陈妤梳妆,她们三人年岁相仿,康王府近日也忙于为郡主议亲。
到了巳时中,华缘钪醒缦几已完备。
今日两场喜筵由礼部尽心操办,宾客午时先至宫中,到了晚间再往裕王府赴宴,恭贺裕王与顺颖郡主新婚。
侍女提醒着萧念到了时辰,按着规矩,二位郡主要先往华缘钪小
陈妤留在寝殿,午膳由喜娘为她送来,十八道菜式,图一个吉利的好意头。
还未到华缘钔猓远远可闻喜庆热闹的丝竹弦乐。宫灯上饰以红绸,来往的宾客如云。
萧念由康王妃身边的嬷嬷接了去,认命地随母妃在世家夫人间盘桓。
瑜安由女官引着到女宾席上,问了一句,知道小叔叔尚未至。
她在靖平王府的席位上坐下,有相熟的世家女郎来同她问安。
外圈的郎君们暂不便靠近,虽说见不到有“南陈第一美人”之称的新嫁娘,但嘉懿郡主在此,倾国美人遥遥相望,直叫人觉得不虚此行。
不少宾客在附近花苑流连赏景,瑜安见惯了宫中景色,只安然坐于席间。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数种酒,备了茶点。
瑜安的席位在阶上第三席,对侧惯例是清涵郡主。
还未到开宴的时辰,此处少有人上前搅扰,席间情形也望得清楚。
场中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声。女宾席上虽无屏风相隔作限,但宴席上的郎君们守着规矩,甚少走近此处。
刘真却是例外。
“嘉懿郡主。”
轻佻的声音响起,刘真拾级而上,北齐随侍的女官神情稍有犯难。
瑞王乃北梁贵客,她们不好强行阻拦。
场中宾客虽在三三两两攀谈,却都注意着阶上动静。
“我邀嘉懿郡主同饮一杯,如何?”
刘真带了三分轻薄笑,抬手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两名侍女生得皆貌美,其中一人手中端着嵌宝的饮酒壶。
“还不为郡主斟酒?”他说着看向瑜安,“本王饮不惯北齐中酒,想必郡主也是罢?”
侍女斟了酒跪至瑜安身侧,将银酒盏捧在瑜安面前。
在场的宾客皆知晓北梁皇室与顾府的仇怨。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嘉懿郡主落了单,北梁瑞王趁势挑衅。只是碍于两国邦交,一时无人敢上前插手。
众目睽睽之下,瑜安坐于位上,由刘真立着。
察觉到四面八方望来的目光,刘真袖下手握紧。
“郡主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他斥向那侍女,“还不近些。”
跪着的侍女膝行一步,手隐隐发抖。
瑜安抬手接了酒盏。
殿外内侍唱和之声次第响起:“陛下驾到。”
第80章 追妻第八月――下药
萧询到时, 瑜安已满饮了杯中酒。
酒入喉,是熟悉的北梁新康酒。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空了的银酒杯,似笑非笑:“瑞王不会只随一盏罢?”
深秋的暖阳下, 女子声音清悦,烟紫色的锦裙如梦似幻,衬着一张倾世容颜。
跪于阶下恭迎帝驾的宾客俱以为然,同女郎饮酒, 断无一换一的道理。
萧询抬步上了玉阶, 瑜安从容起身:“陛下万福。”
浅紫色的广袖翩然划过, 其上刺绣的芙蓉花淡雅怡人。
也就是在众人之前,阶下的高进难得地见郡主施礼, 一时看着竟有些不习惯。
瑜安的礼仪曾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萧询示意免礼, 在瑜安抬眸瞥来的一眼中, 明白她对自己的告诫之意。
刘真合着礼数对齐帝见礼, 皇族出身,自然不会有疏失。
方才的插曲众宾客仍记着,不动声色观望着玉阶上的情形。
瑜安道:“瑞王殿下邀臣女同饮,还欠着酒, 可巧陛下驾临。”
美人眼波流转, 她望来时,竟是叫刘真心甘情愿命侍女斟满五盅酒,俱一饮而尽。
“瑞王海量。”
新康酒素来芳辛酷烈, 凡梁帝赐酒入军中, 多为新康。
开宴的时辰将至, 女官候在旁,欲引帝王行至主位。
此乃女宾席, 刘真本就不该在此。
萧询不咸不淡道:“瑞王同去罢。”
刘真方饮满五盏酒,此刻酒劲上涌,脚下隐有发软。
他于人前自不会露怯,强自撑着。酒喝得太急,虽觉不适,面上神色如常。
秋风透着习习凉意,层层罗纱堆叠而成的如花裙摆随风微动。
刘真借着酒意,离去时不经意间望向瑜安。对于如此合心意的美人,他生出些许志在必得之感。
萧询眸色微深。
……
裕王与顺颖郡主婚仪,宫廷司乐司连月排演曲目。
舞乐升平,江南乐曲自有醉人之处。
席上珍馐别具风味,八道南地菜式点缀其中,彰显两国结秦晋之好。
康王妃为女宾之首,席间宾客言笑晏晏,极为热络。
清涵郡主隔着席面对瑜安一笑,举了手中酒盏,饮了些甜醉的桂花酒。
宴席过半,瑜安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她出了宴厅,高进恰在回长宁宫的一条宫道候着。
轿辇已备好,陛下忧心郡主酒醉。
他端着笑,回长宁宫数条宫道,陛下专命他等在此处,当真是与郡主心有灵犀。
瑜安曾在宫中长住,一应路途记得清晰。这条宫道僻静,宴饮时少有人来往。
丝竹乐声渐渐远离,轿辇行过顺和宫,陪嫁的仆从往来有序。
因晚间还要去裕王府赴宴,瑜安未换衣裙,只宽了披帛,摘了发上一对步摇。
她在窗边闲闲坐了一会儿,瞧见萧询入殿的身影。
“陛下今日倒是清闲。”
侍女行礼如仪,各自在外间做事。
萧询命人送来一盅醒酒汤,瑜安不以为意:“几盏酒罢了,算不得什么。”
她神色清明,上回在寿郡中,那酒后劲太大,自己的确是多饮了些。
萧询未强求,将醒酒汤搁在了案上。
瑜安本以为他又要问起刘真之事,孰料萧询只字未提。
二人坐了片刻,瑜安裙摆缀着作花蕊的玉石闪烁着点点光芒。
萧询道:“从前……可有旁人见过你着衣裙的模样?”
瑜安自幼以叶家三公子的身份示人,若是到军中,时常佩半副银面具,遮去容颜。
她摇头:“未曾。”
代郡邀月楼中是她第一次换回女装,略略装扮过,未曾叫外人看出端倪。
若非被萧询追捕至死路,她亦不会出此下策。
“陛下为何问起这些?”
萧询笑笑:“在代郡,朕记得你穿过相近颜色的衣裙罢了。”
瑜安细想了想,青楼女子多着艳色。
她那日求萧询为自己赎身时,到城主府换的确是一件粉紫色的衣衫,只不过样式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
申时二刻,裕王迎亲的队伍至顺和宫外。
南陈的宾客齐齐挡在殿外,候裕王作催妆诗一首。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1
待到吉时至,殿门自里间打开。
几乎是万众瞩目中,顺颖郡主由喜娘与贴身侍女相扶,莲步款款迈出殿中。
绣鞋上缀着的明珠圆润饱满,璀璨生辉。
精心绣就的团扇挡去陈妤半数容颜,一双杏眸欲说还休。
九数花簪随她的脚步分毫不乱,在光下愈见华美。
迎到自己的新嫁娘,裕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侍女扶着郡主上了十六人抬的花轿,帘幕放下,隔去外间所有视线。
礼官几声唱和,伴着喜乐奏响。裕王策马在前,迎亲队伍折返往王府而去。
近三百抬妆奁逐一自顺和宫中抬出,浩浩荡荡绵延至裕王府。
街两旁挤满围看的百姓,裕王府的仆从沿途洒着喜钱。
两国联姻,婚仪盛大庄重,更是与民同乐。
裕王府上摆满了一条街的流水席宴,宾客登门,新婚贺仪几乎堆成了山。
推杯换盏间,与裕王相熟的世家郎君轮番来敬王爷酒。
大婚喜筵,谁人都知晓裕王抱得如花美眷归,正是满面春风时,对敬上的酒来者不拒。
宴厅中喜气洋洋,后院寝殿中,瑜安陪着陈妤多留了一会儿。
礼裙曳于地,描金的龙凤红烛缱绻相照。
新嫁娘不免娇羞。尤其想到晚间的周公之礼,虽则嬷嬷早有教导,枕下还压着一本秘戏图册,随着时辰迫近,陈妤愈加觉得掌心发凉。
纵是瞧过图谱,真到了圆房时心境却是不同。
顾及瑜安未嫁,陈妤的思虑之处不宜向她道来。
另有嬷嬷候在外间,等着嘱咐郡主房中事宜。
瑜安不便久留,轻握了握陈妤的手,安慰她宽心些。
尔后她起身,殿中陈妤的陪嫁嬷嬷客客气气地送了嘉懿郡主。
有些话,嘉懿郡主尚未到知晓的时候。
瑜安出了内殿,服侍着的侍女俱着绯色,捧着一应大婚物什,装点着殿中喜庆。
看嬷嬷进了寝房,她有些出神,没来由想到同萧询的第一夜。
那会儿她同萧询好似都糊里糊涂的,分明皆未酒醉。
除了第一回 ,往后的萧询……都比她初到北齐时温柔许多。
她垂眸,不去多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