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那晚,兄长告假赶来,小叔叔早为他安排了兴会轩作为居所。
眼见着凑足了四人,萧念兴奋地邀了瑜安和叶家二郎至景晖园厅中,一起斗几局掼弹。
康王世子萧语有几分无奈,从裕王府回来后,妹妹不知怎的就迷上了南地的玩法,在家常要人陪她同玩。
仆从不敢多赢她,也叫她觉得无趣。
这几日在景晖园,萧念苦于志趣相投的人不足,借她个胆子也不敢请靖平王凑数。
可巧叶家二郎就到了,过去在秋猕场上几人也算相熟,有几分交情。
学了些规则,叶琦铭临时被拉上桌。
抽签子分队时,萧念半闭着眼,等看到竹签上兄长姓名时,说不出的失望。
瑜安便和二哥坐了对侧,今日牌局恰好是两家兄妹对垒。
叶琦铭虽是初上手,但瞧自家妹妹的架势,让人很难不安心。
瑜安午后手气极好,吃了枚新腌的海棠果儿,算牌如有神助。
可惜二哥不那么尽如人意。
分明能赢二百两的牌,二哥炸得太急,白白放跑了萧语。
瞥见妹妹嫌弃的眼神,叶琦铭心虚道:“我这不是怕他有诈么。”
瑜安收入一百两银:“方才的情形,分明就该再让两手。二哥也不算算清楚。”
须知萧语早晚会打到二哥手中。
叶琦铭示意妹妹安心:“哪还能有这么会算计的人。”
第二日午前,叶琦铭口中“会算计的人”便驾到。
“臣给陛下请安。”
“陛下万福。”
既有了五人,便要改改规则。
同桌四人中,六局内输得最多者,下桌换人。新上的一人与另外三人重新抽签子分位序。
半日下来,叶琦铭瞧着基本就是他与康王家二位轮换。
他在一旁观赛时,瞧妹妹多数时坐在帝王上首。
若是瑜安手中牌好,便压死了下游的人,不让齐帝多出一张牌。
若是瑜安手中牌差,同样盯紧下游的人。横竖自己出不尽牌,便力保对侧的清涵郡主,不会让下首的齐帝好过。
“厉害厉害。”
叶琦铭只感慨,挑位置须得擦亮眼睛,别碰上妹妹。
最糟糕的情形,如若是妹妹同齐帝恰巧抽签在一队――
那么余下的二人,自求多福便好。
“陛下,可要传晚膳?”
永仙行宫中,侍从恭敬来问。
萧询看向对侧的瑜安。
瑜安倒的确有些饿了,打出手中一张牌,道:“待这轮毕。”
第87章 追妻第十一月――疑云
陛下今日在行宫下榻, 设小宴,膳房中规中矩备了筵席来。
永仙行宫的侍女为嘉懿郡主布菜,瞧着面前碟中的酱烧落苏色香俱全, 瑜安动了象牙箸。
落苏先用滚水沸过,佐以鸡丁,葱白,香油四两。状似寻常, 实则烹饪颇费心思。
叶琦铭举了象牙著, 满面疑惑。
他一转头, 见齐帝的目光同样落在妹妹身上。
午后一时未曾顾及,萧询本想命膳房为瑜安单换几道菜式, 眼下倒不知该不该开口。
白瓷描金的碗中,响水的贡米粒青如玉, 清香适口。瑜安午后牌运极顺, 晚间胃口亦好。
月光洒落行宫窗前, 今夜蒙帝王赐宴,萧语谢了恩,携妹妹先行告退。
瑜安亦同兄长回云泽苑。
两处别庄与永仙行宫相去不远,乘车驾两刻钟便至。
甫一登上马车, 叶琦铭奇道:“今日怎见你动了茄瓜?”
妹妹于饮食上素来挑剔, 家中一向愿意惯着她。
叶琦铭对妹妹的忌讳记得清楚,那紫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碰的:“也不知你何时转了性子。”
瑜安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见食案上那道落苏色泽鲜亮, 令人食指大动。
叶琦铭点点头:“行宫中的御厨, 手艺的确好。”
回到明月轩, 天色已不早。瑜安在后殿汤泉中沐浴过,早早命人熄了烛火。
……
“陛下万福。”
“陛下万福。”
明月轩院内, 洒扫的侍女纷纷跪地行礼。
丹泓本和另一位姐妹守在正房外,见到帝王御驾,匆匆告罪:“奴婢叩见陛下。”
雕花的房门紧闭,丹泓道:“回陛下,郡主……郡主仍安睡着。”
萧询纳罕地瞧了眼天色,高进粗粗一算,此刻已近巳时中。
“奴婢等这便去叫醒郡主。”丹泓恭声道,脚下已动了半步。
“不必了。”帝王淡淡道。
主院中,茶水以山间清泉而沏,茶香淡雅,怡人心神。
顾昱淮自是知道小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来寻自己品茗。
h儿仍睡着,也不知是否在刻意回避着小皇帝。
待过了今岁生辰,她已满二十一。
虽说齐梁女子皆晚嫁,不过皇都中与h儿年岁相仿的世家女郎,大多都定下了亲事。
有些舍不得女儿出降的人家,往往定亲后还要留上三两年。
顾昱淮暂未有给小侄女安顿亲事的打算,一切由她心意。
至于小皇帝……小皇帝长h儿三岁,后宫仍旧空悬。
若是兄长还在,必定要为他赐婚的。
顾昱淮无声叹口气。想起兄长临行前的叮嘱,实在是有负所托。
喝了两盏茶,约莫到了巳时的尾巴,瑜安方从睡梦中悠悠醒来。
屋中静谧无声,阳光透过窗格落入屋中。
榻前三层的帷幔遮挡,隐隐绰绰。
屋角案上摆着的白釉牡丹纹瓷瓶中,斜斜新插了两枝梅花。
瑜安心中一动。
梅花香气清逸幽雅,一小朵花落于瑜安掌中,正是六瓣。
二月初五,清清静静地同家人在别苑过了生辰,次日兄长便动身回了兵营。
瑜安倒是喜欢云泽苑这方所在。此间有温泉,比皇都和暖许多,山脚下的花亦开得早。
为着议亲,萧念也同兄长返京。
瑜安央了小叔叔在别苑中多留几日。
此间亭台水榭,园中几步一景,无一不刻绘精心,完全不逊于京中王公宅邸。
因地气暖,明月轩旁桃花已次第盛开,灼灼芳华。
瑜安仰头数着三两朵桃花:“云泽苑,当真是归了我们王府?”
这处别苑离永仙行宫最近,与康王家的宅邸更是比邻而居,也就明帝舍得赐给小叔叔。
顾昱淮颔首:“这是自然。”
地契尚在靖平王府中,不过倘若王府后继无人,云泽苑亦要被朝廷收回,另行分赐。
……
别苑中的时光自在无拘。
夜阑人静之时,一道马蹄声突兀地扰去京郊安宁。
“外间是何动静?”瑜安从梦中惊醒,见院外隐有喧嚣,披衣坐起身。
丹泓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王爷留了吩咐,郡主好生歇息便是。”
眼下已是子时,瑜安唤来院中管事,方知小叔叔半个时辰前已至永仙行宫中。
漏夜前往,必定是出了要紧事宜。
瑜安心下忽而有些慌乱。她匆匆更衣,吩咐人备马。
仆从不敢有违郡主命令,只能照办。
马蹄声在官道间格外清晰。
永仙行宫外,有禁军戍守。
此乃皇家行宫,外人无诏不得擅入。
尤其陛下近几日下榻于此,守卫更是严密,不容有疏失。
瑜安未带玉令,无可奈何只能请人通传。
“郡主稍候。”
为首的禁军统领肃然而立,瑜安并不识得。
靖平王得陛下连夜宣召,至于旁人,不容徇私。
夜风拂面,尤带几分寒意,新染上绿意的草叶迎风倒伏。
树叶作响,瑜安心中愈发纷乱。
她望向天边一道残月,几道猜想接续划过脑中。
“哎呦,嘉懿郡主。”
高进听到消息匆匆赶至行宫外,宿卫的禁军当然识得这位御前总管。
“嘉懿郡主安。”
他手中还捧着一件墨青的斗篷:“这夜深露重的,您怎么来了?”
“发生了何事?”
瑜安开门见山,高进只能先呈上斗篷。
瑜安瞥过一眼,知道是萧询的衣物。
外间风寒,高进迎了郡主入行宫说话。
“小叔叔在与陛下议事?”
原本朝局大事,高进不敢多言,与郡主打着马虎眼儿。
瑜安直截了当:“可是边关告急?”
“这――”
“徐州,可是徐州出事了?”瑜安心中一紧。
永仙行宫的书房内,烛火彻夜长明。
边关急报,正月二十七,羯族军队南下劫掠,破玉今关,挟三县百姓。
二十九,羯族至衡郡城下,衡郡守军坚守不出,临近数县村落无一从羯兵手中幸免。
二月初,羯族铁骑奔袭向贺郡,急风骤雨之势,锐不可当。
熟悉的地名一一呈于军报中,此番羯族突袭,衡、贺二郡损失粮草牲畜无数,军民死伤不下万人,被掳走者近三千人。
舆图上朱笔的勾画连成一片,数座村落已被生生屠空。
羯族以人为军粮,长途奔袭从不带辎重。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堆叠成山的军报中,瑜安见到了父亲请罪的亲笔。
徐州九郡,有六郡已交由北齐将领制辖。其中出事的贺郡与衡郡,守将俱为萧询亲派。
只是父亲为名义上的徐州主将,徐州有失,他不会置身事外,更责无旁贷。
羯族侵袭,多为入冬后,尤以年关前为甚。
梁地去岁冬已遭羯族肆虐,眼见着冰雪消融,徐州边防不由稍稍松懈。
可饶是再如何枕戈待旦,羯族铁骑迅疾如雷电,直叫人防不胜防。
边地军民,对这支被发左衽,以人为食的骑兵,几乎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边关的军情,使得整座北齐皇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春暖花开的喜悦荡然无存。
朝廷已紧急抽调相邻州郡的钱粮赶往徐州。
瑜安去岁送至徐州城的银两,原是要为军中将士赶制棉衣。眼下应了燃眉之急,杯水车薪。
“家中无事,父亲和大哥平安。”
叶琦铭脱力地攥着家书,手隐隐发白。
他和妹妹远在北齐皇都,却也能预见徐州此时的腥风血雨。
“今岁为何伤亡这般惨重?”
一条条军报清点呈上,背后是黎民永远道不明的血泪。三千多人被掳,几乎是十余年来边地最大的一场浩劫。
羯族骑兵暂退,长城几道边防摧毁殆尽。
朝廷陷入令人不安的静默。
二月十二,靖平王顾昱淮亲上奏疏,自请往边关领兵,重筑长城防线。
帝允,加封靖平王骠骑大将军之衔。
户部急备粮草,限期三月足数。
兵部奉帝命调兵三万,不月分三路开拔,五月底尽数赶赴边关。
靖平王将领兵的消息传遍北齐,至此,边地百姓稍安。
出征将领名录,帝与靖平王共拟。
……
又是一轮圆月,夜凉如水。
晚风轻轻吹动着秋千架。
瑜安了无睡意,纤手拨动着银铃。
有脚步声近前,她回眸。
月光横亘在二人中央。
许久的静默,唯有银铃清响。
“当真……要走吗?”
瑜安轻颔首。
她坐于秋千架上,自两百年前,中原王朝四分五裂,羯族便是华夏军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中原内乱不止,一年一年,羯族边患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直到齐梁两分北地天下,与民休养生息。
顾家少将军顾昱淮横空出世,有明帝倾力支持,剑锋所向,大军北上攻至祁连山,驱退羯族百里。
只可惜,不过数年,羯兵依旧卷土重来。
大约只有王朝一统,举中原之力,方能彻底消弭边患。
瑜安足尖轻点,秋千随风而动。
她少时见羯族屠戮,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她随父亲在军中,立志承先祖遗训,退御羯族,佑万家百姓安宁。
时至今日,从未改。
她曾想过,倘若未与萧询相识,她或许仍是边地战场上的叶家三公子。
“陛下,”她笑笑,“总要有人去守边关的,不是么?”
齐、梁、羯族交兵之地,她熟知那儿的每一道山峦,每一条河流。
那才是属于她的天地。
晚风吹拂,月白的衣袂随风飞舞。
月光映照出二人相望模样,一如彼此初见之时。
萧询欲伸手,却握不住那一片衣摆。
朗月之下,女子容颜盛然,唇畔漾起极轻极浅一抹笑意。
“幸好,”她道,“帝位上的人是陛下。”
出征在外,会令她觉得,无比的心安。
第88章 追妻第十一月――回拒
瑜安的话语真心实意。
抛开杂念, 她早便相信萧询会成为北齐中兴之主。
徐州在他治下,会胜过往昔。
圆月无声嵌于天幕,月光如水般照耀。
从帝王眸中, 瑜安见到了自己模样。
徐州与京畿相隔万里,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能重逢。
她突兀地想起,那夜她出代郡城时, 也是这样满地的月光。
玉令示于城门守卫, 一路畅行无阻, 连盘问都无。
月光下,“代郡城”三字渐渐离她远去。
郎君的话语回响在她耳畔。
“随孤回大齐, 可好?”年轻的太子对她许诺,“孤护着你一生。”
萧询眸底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
瑜安忽而不敢去深究。
她觉得身上有些寒意, 起身与萧询道别。
“瑜安――”修长如玉的手握了女子皓腕, “倘若自边关归来, 你与朕,是否可以……”
掌心处的温热传来,仿佛要直达人心底。
瑜安脑中未及反应,手上未挣脱, 话语却不假思索而出:“陛下已沦落到要等人回头么?”
寒风瑟瑟, 月影婆娑。
透过明窗,院中始终伫立着一抹颀长身影。
瑜安不再看他,主屋内干脆利落地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