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递了消息出门,一去一回,叶琦铭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时,已经濒临子时。
有靖平王令牌在手,城门的守卫爽利放行,连一句盘问都无。
叶琦铭望漫天星光,实在不知王爷急召是何用意。
若非持令牌的亲随安抚,他都要忧心是否是徐州家中出了事。
夜深人静,他本想明日再来拜见,王府的亲随道:“叶校尉,王爷眼下还等着您。”
从侧门入了王府,经过妹妹的韵华院时,叶琦铭瞧着烛火已熄。
唯致清院书房中,仍留着几盏灯火。
策马赶了大半日路,叶琦铭饮了两杯备好的温水。
“王爷召晚辈,不知所为何事?”
顾昱淮确信人放下了杯盏,方开口挑明。
有如平地炸起惊雷,那一瞬叶琦铭脑中一片空白。
他指了指自己:“我要当舅舅了?”
不对,长姐已有二子,他已经是舅舅了。
只不过长姐家的两个小外甥,他甚少有机会见到罢了,年年的压岁银倒是没落下。
叶琦铭定了定神,又想,难怪王爷要星夜找他前来。
妹妹有孕,莫说是在西山兵营,就是外放在其他几州,他都得赶回来啊。
乱糟糟想了一通,叶琦铭总算回神,问到关窍:“不是,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这正是顾昱淮寻叶家二郎来的用意。
他道:“你可有眉目?”
瑜安素来与叶家的兄长亲近,兴许他能知道些线索。
叶琦铭握了杯盏,一一将人盘算过去。
不可能是刘真,如若这个混账有此狗胆,妹妹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齐都。
那么剩下的人,便只有――
答案呼之欲出,叶琦铭对上靖平王的视线,知道自己同王爷所想如出一辙。
算算日子,两个月前,妹妹恰好居于宫城。
难不成,齐帝又强人所难?
叶琦铭脑中混沌,也不尽然,否则妹妹不会能如常同齐帝相处。
凡事无绝对,稳妥起见,他道:“还是得问问瑜安。”
顾昱淮颔首,兴许h儿愿意告知她这位兄长。
“还有,”他停了停,问起魏宁侯府初入北齐的光景。
尤其是,h儿与小皇帝旧事。
叶琦铭沉默须臾,如实道来。
彼时叶家初归降,因君臣名分,他们受制于人。齐帝对妹妹肆意刁难,三不五时召见,瑜安碍于家族处处忍让。
他原本以为只是因那一箭之仇,有赵凌再三的保证,相信齐帝有容人之量,不会要了瑜安性命。
直到一封立妃旨意横空降下,从妹妹口中,他才能略略窥见齐帝与她的过往。
后来他想过,妹妹前段时日总受齐帝召见,偶尔还留宿于宫中,想必便是受了齐帝折辱。
叶琦铭只后悔,该早些听父亲之语,让妹妹好生亲近靖平王。
父亲的顾虑他明白,无凭无据,贸然点明真相让妹妹去靖平王府认亲,无端让人觉得别有用心。
唯有同靖平王好生相处,才能尽快寻回身份。
可惜啊,齐帝没有给妹妹留下太多时间。
尽数是阴错阳差。
顾昱淮摩挲着手中玉扳指,从他见到h儿起,她便已经在小皇帝后宫中,不日被册封为了二品容妃。
入宫前的那段往事,他有几回问起,h儿总是含糊而过,一笑了之。
他早知h儿入宫非出于本心,不想竟是这般委屈。
那时的京中风平浪静,从未有任何抗旨的传闻。
叶家三公子叶瑾舒赴京郊任上,叶瑜安则入宫廷。
平和背后,实则暗流涌动。
顾昱淮回忆起从前光景,h儿在小皇帝身边时,一向泰然处之,面上未露分毫。
哪怕心中是何等的不甘愿。
h儿的兵法当真学得极好,事不可为时隐忍不发。
总归没在小皇帝身上吃太多苦头。
顾昱淮不敢多想,以小皇帝的手腕,若是用在执意不从的h儿手上,还不知该如何。
“夜深了,今夜宿在府上便是。”
王府已经安排好客院,无需叶琦铭再奔波回魏宁侯府。
“多谢王爷。”
有侍从在前引路,带叶琦铭去客舍歇息。
出了致清院,叶琦铭脑中仍有些混沌。
听靖平王的意思,齐帝尚不知妹妹身怀有孕。
难不成,妹妹之前戏言去父留子,已然对孩子生父动了手?
……
过了惊蛰,几场春雨连绵,王府花苑中一派生机盎然。
自水澜亭间望去,春色明媚,惹人流连。
瑜安吃了三两块糕点,道:“二哥怎的突然回来了?”
叶琦铭摊手:“我这不说,你也能猜到。”他不与妹妹耍心眼,压低些声音,“我那外甥的生父,到底是,谁?”
未满两月的身孕尚不明显,瑜安拈了块金乳酥。
眼瞅着妹妹有开口的意思,叶琦铭赶忙凑近些。
“糕点不错,二哥不妨尝尝?”
点心精致得如花苞一般,叶琦铭瞧两盏茶的工夫,妹妹吃了不知多少糕点。
瑜安用帕子擦了擦手,仍是叶琦铭熟悉的答案:“二哥自己猜猜便是。”
他不免失望。
当初妹妹陷于代郡三月,平安归来。他好奇问了许久,甚至出了下策想灌醉妹妹,都没能从她口中问出答案。
叶琦铭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只不敢确信。
他想起昨夜劳累的梦境,妹妹去父留子,那不知姓名样貌的可怜郎君被一杯毒酒取了性命。
还是他帮着埋的尸体。
为着妹妹骤然有孕一事,叶琦铭连夜赶回,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连梦里都不太平。
在水澜亭小半日,他情知从妹妹嘴里套不出什么话,干脆回下榻的院中补眠。
兴许梦中还能灵光一闪。
瑜安失笑,目送了怨念的兄长。
甜食吃多了稍有些腻,她以手支颐,让亭外的小丫头去膳房传两句话。
弓弩图才绘了一角,瑜安午后歇了看兵书的心思。丹泓遵从郡主心意,取来了些时新话本。
瑜安翻了几页,觉得略为无趣,勉强能打发辰光用。
“郡主,”药房的嬷嬷在亭外一礼,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褐色药汁,“到喝药的时辰了。”
瑜安熟门熟路:“药太烫,先放下罢。”
“是。”
嬷嬷端了红漆托盘退下,送下一次安胎药时再来收拾碗盏。
高大夫有所叮嘱,郡主胎像弱些,需额外精心将养。
安胎药一来,立时就压过了糕点的香气。
瑜安碰了碰瓷碗,眼下药汁尚难入口,心安理得地将其推远些。
她继续读手中话本,原本以为嚼之无味,后半截反倒精彩起来。
春风拂面,樱粉的花瓣飘落,轻轻点入水中。
“病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瑜安下意识反叩手中话本。
帝王不请自来,瞧了瞧瑜安神色,坐到了她对侧的椅上。
织锦弹花的靠垫,正合春景。
见萧询的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瑜安面不改色:“风寒而已。”
怕萧询起疑,她端起了药碗,将安胎药一饮而尽。
“拿下去罢。”
“是,郡主。”
瑜安挑了枚果脯压下舌尖苦意,未几,膳房送了新的吃食来。
炙羊肉,荷叶包鸡,小天酥,还有一品酪樱桃,盛于剔透的琉璃盏中。
这个时节本没有樱桃,膳房的师傅别出心裁,用果脯摆出樱桃模样,再以绿叶点缀,浇上乳酪和蔗浆,色泽鲜亮。
萧询道:“染了风寒,胃口倒还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瑜安立即回道:“未用午膳罢了。”
丹泓垂着头,不敢多话。
在高总管示意下,侍女退远了些。
亭中安静一会儿,萧询望着一袭天青色锦裙的女子,道:“还恼着呢?”
他的声音温和,却少了往昔的从容,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瑜安低头舀着一勺酪樱桃,眸中微有意外之色。
那夜她同萧询挑明了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
她回房睡下后,不知萧询在韵华院外立了多久,又是几更天才离去。
原本以为依萧询的气性,不会再与她有交集。
瑜安稍一走神,一颗樱桃果脯落于地。
年轻的帝王依旧神色温润,竟叫瑜安有些恍惚。
自在北齐重逢,也不知是何时起,萧询周身的冷意渐渐退去。
好像又变成了代郡城中她熟悉的那位太子殿下。
她当然知晓北齐太子未及弱冠便敢登临羯族战场,生杀予夺毫不容情。
可他在叶瑜安面前时,从来都是光风霁月,温柔而又耐心。
好似边关一切风沙雨雪,都被他隔绝在外。
代郡城中的瑜安,的确是他捧在手心的一朵娇花。
银勺落下,瑜安忽而没了用膳的兴致。
“陛下寻我,有何事么?”
萧询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十五那夜月光皎皎,拂去人心间尘埃。
立在韵华院外,他想,他心爱的瑜安,应当是自在无拘,肆意驰骋于天地间的女郎。
他却曾生生折去她的羽翼,强行将她圈入后宫之中。
无怪乎她怨怼于他,离开后再不愿回头。
萧询苦笑,当日点滴涌上心间,他怎就忘了瑜安入宫前的委屈与愤懑。
“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他居高临下,声音不疾不徐:“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他不知道那日瑜安回府后,是何等心境,才能在第二日登上入宫的车驾。
从来都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一朝致歉,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天青色的绣摆翩然滑过,刺绣上的垂珠随风轻摇。
如果说,代郡中的女郎叫人心动,叫人心甘情愿庇护于她。
那么重逢之后,便是让人心折,让人甘愿为爱折腰。
……
水澜亭中重归宁静。
萧询抬手,传了高进入内。
“陛下。”
郡主方回院中歇息,高进领着人远远候在外间,完全不知陛下同郡主说了些什么。
萧询合上瑜安未带走的话本,插了一枚落叶作签:“方才的药盏,去查查。”
高进一愣,陛下已许久未查探郡主私下之事。
“陛下的意思是……”
年轻的帝王亦说不出为何,只是心中隐隐觉得那药有些不妥。
“去办罢,莫惊动瑜安。”
“奴才领旨。”
第90章 追妻第十一月――观赛
月上柳梢, 暗卫早已回昭宸宫复命。
一张药方呈于帝王御案,是原模原样自医馆誊抄所得。
御医查看过,此方确为医治风寒所用, 且药性温和,更有调理之效。
“下去罢。”
御医拱手一礼:“臣告退。”
萧询随手折起药方,高进揣摩着帝王用意,请示道:“陛下, 可还要继续探查?”
“不必了。”
药方置于烛火间点燃, 萧询望那一团光亮, 许是自己多心亦未可知。
瑜安无碍,那便好。
高进也适时进言, 眼下入春,气候乍暖还寒, 感染风寒是常事。
尤其他瞧着郡主近些日子神色微有憔悴, 若是因风寒的缘故, 也说得通。
药方燃尽,宫人收拾了余烬,未留痕迹。
……
韵华院书房内,侍从在外通传。
瑜安示意平淮先退下。
事情已然办妥, 平淮拱手一礼。
瑜安神色轻松, 正如萧询知她,她亦知萧询。
脚步声越来越近,瑜安抬眸, 笑着道:“小叔叔。”
书房内并未留人侍奉, 顾昱淮亦正有事要同瑜安相商。
烛火跃动间, 顾昱淮道:“徐州军中是不能再去了。”
瑜安平静点头,大军开拔, 数月赶路,以她的情形的确不适合随军。
就算到了边关,也是平添麻烦。
“小叔叔不必忧心,过些日子我去云泽苑中住便是。”
京都人多眼杂,随便寻个名目,躲去云泽苑也自在。
边地防线亟需重整,否则来年羯兵南侵,百姓又是无尽苦楚,妻离子散。
顾昱淮道:“你二哥会留下看顾你。徐州叶家,可要递消息过去?”
瑜安摇头:“小叔叔带二哥一同出征便是,我这儿无妨。”她笑笑,“再说了,二哥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王府内有的是贴心的侍女,林嬷嬷更是事无巨细照料周全。
如今正是儿郎保家卫国,展平生志向之时,二哥该去边关。
“至于家中,让他带消息回去就好,无需刻意传信。”
爹娘若是知晓她有孕,还不知该作何想。
她总不能凭空给他们变出一位夫婿来。
顾昱淮斟酌过,何人留下仍待商榷,还有桩更为紧要之事,便是h儿腹中孩子的名分。
最容易的自然是等孩子生下后,假称是从外间收养的婴孩,也少惹人非议。
只是若行此招,平白委屈了顾氏血脉,实乃下策。
顾昱淮并不愿如此,这几日想了数种法子。若要让孩子名正言顺成为靖平王府嫡脉,总得为其寻个名分上的生父才是。
h儿不能外嫁,那便招赘入婿。
“寻位新科士子,如何?”
顾昱淮打算得清楚,最好是出自寒门,由士子担下名声,王府保其青云梯,算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等过上三两年,h儿可再和离,一切顺理成章。
顾昱淮甚至已准备留心相看适宜人选,无需怀疑,有的是人愿意靠上靖平王府这棵大树。
他权衡利弊逐一道来,连退路都留足,瑜安一时哑口无言。
顾昱淮亦是无奈,高大夫提起,再过上一两月便要显怀,h儿的身孕根本瞒不住。
他绝不会让h儿受京中流言指点,出征前必定是要为她安排好一切的。
瑜安垂眸,顾昱淮道:“那,h儿的意思呢?”
从知晓有孕已过去五日,顾昱淮此时才同小侄女商议,亦是想各自留出时间予她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