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郡主要用点心, 膳房的人自作主张,同样为陛下备了一份来。
煮的是鸡丝汤面,清鲜味美,鸡肉爽嫩而不干柴。膳房又特意按了郡主的口味, 少油腻。
配着几碟小菜, 汤面盛在小小的玉碗中, 几筷子恰好见底。
瑜安吃得舒心,心底气顺了两分。
连着几日, 除了午前在御书房召见文臣外,帝王几乎日日都到韵华院中, 俨然将此当作第二个书房。
瑜安的位置不能动, 帝王奏案皆挪到另一侧, 不敢越雷池。
下了半夜雨,放晴后,碧空如洗。
叶琦铭大步跨入院中时,正遇上御前的侍从发了旨意往中书省。
“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免了。”
帝王着象牙白常服, 手中御笔不停。
叶琦铭瞧如此架势,每每去兵营中当值一轮,回来总叫他摸不着头脑。
他施礼告辞, 退出几步, 去往韵华院中主屋。
侍女给二公子上了茶, 叶琦铭瞧着倚在窗边吃蜜橘的妹妹,半分不受影响似的。
“那位是?”他比了比西厢房的位置。
瑜安不答, 他又试探着道:“我外甥他爹?”
他殷勤地给妹妹剥了个蜜桔,瑜安挤出一字:“嗯。”
“噢――”
叶琦铭了然,这是上赶着来认孩子了?
他心底难免有些庆幸,外甥是齐帝的,总好过旁人。
“那你预备……”
瑜安轻飘飘一个眼神瞥来,叶琦铭闭了嘴。
出了韵华院,他按捺不住又去致清院打问一圈消息。
靖平王的话语,无疑让他吃了颗定心丸。
叶琦铭深以为然。三月的身孕隐瞒不住,总归这两日必定要有结果的,想来妹妹此刻心里也还没有主意。
且让齐帝同她商议去罢。
……
御贡的白玉枇杷吃完两筐,宫中很快又送来,还添了些旁的枇杷种。
金色的光芒洒落叶间,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
侍女屏退在外侧,理政的空隙,帝王悉心剥着枇杷。
瑜安最近尤爱白玉终,吃多少都不觉腻。
御医道用些无妨,只不可过量。
“甜了。”瑜安挑剔,勉强吃了剩下的果肉。
帝王换了枚枇杷来剥,再另行下旨,让人选些酸的贡来。
已僵持过几日,眼见着要到三月里,瑜安道:“陛下有话直说无妨。”
末了她再刺一句:“我还以为,陛下又要一道旨意宣人入宫。”
从前事实如此,萧询无可辩驳。
风穿过枝叶,带起一阵声响。
瑜安接过萧询手中剥好的枇杷,忽而道:“陛下那时,很恼怒么?”
枇杷入口酸甜,原本她仅是以为,萧询是被她算计,没能擒住叶家三公子,故而动怒。
甚至于她入宫后,都是如此想。
可那日她与陈妤深谈过,夜间难眠时,天边半轮明月照耀,却品出些不同的心绪。
她道美人计,忌讳动情。
可一旦动情,便是牵扯不清。
她是蓄意接近,可萧询或许并非如此。
原本以代郡为棋局的对弈,双方都越了对手的界限。
帝王被诱骗情意后的愤懑,无关乎容人之量,亦无关乎御臣之道。
瑜安净了手,入北齐前的那段日子,行军的闲暇时分,她有时候会想,萧询是否还能认出她。
自己站在他面前时,他会怀疑几分。
随着至皇都的日子迫近,代郡城那段萍水相逢的情事,时而浮现在她脑海。
饶是已有预料,当真再相见时,帝王的手段依旧叫她措手不及。
她对齐都帝王的消息一无所知。
相反,从离了徐州,她便尽数在萧询掌控之中。
恰恰是因为动了真心,帝王之怒才非比寻常。
彼时的萧询一日日听着暗卫密报,甚而拭目以待,此番他的瑜安还能有何种花样。
“郡主。”
到了喝安胎药的时辰,丹泓问过高总管,端上了熬好的药汁。
瑜安饮过药,二人终是回到正题。
“我原本想,陛下不会要这个孩子。”
宫廷中一碗碗避子汤药,作不得假。
萧询沉默,李御医再三担保过,那药渐改作几日一饮,不会伤身。
若论避子药,最初确实是瑜安所求。
她与萧询的第一夜,醒来后在床榻上,人都是懵的。
好半晌,她才想起元娘的叮嘱,万不可有子息。
青楼女子避孕的法子极伤身,她既在萧询身边,没有办法避开耳目,只能向他开口。
她有自己的道理。既出自邀月楼,以她的身份,暂不适宜诞下一国储君的子嗣。
话语落在太子殿下耳中,便是她知分寸,懂进退,不贪图更多。
这亦给了萧询错觉。
他的瑜安乖巧安分,必定能与未来的太子妃好生相处。
况且,他不日要带瑜安回皇都。若是有孕,长途跋涉极易生变故。
他安抚着怀中人,他和瑜安最初的相遇,大抵是爱怜更多。
可惜弱冠之年的太子殿下从未想过,愿他垂怜的女郎不知凡几,又有几人能入他的眼中。
笨拙生涩的讨好间,所谓愿者上钩,早已是动心而不自知。
瑜安敛了神色,除过开始饮过些避子汤药,多数时候萧询都未将东西留在里头。
是以他们二人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她离开,都未有后患。
至于时隔三载重逢后,宫廷内那些避子汤药,最初确实是防备。
萧询看得分明,瑜安虽在他掌心,却从未真正臣服。
他忧心她会倚仗子嗣,进而生出事端。
他知晓自己必定会妥协相让,所以不敢赌。
大齐皇室历来都以世家女为后,连他的父皇都未能免俗。
他想自己亦会如此,父皇在世时甚至为他定好了几位人选。
他坦荡对瑜安承认,未隐瞒过去所思。
然从始至终,继位后百官奏请,他却从未下过立后纳妃的旨意。
连他自己都未看透,究竟在拖延着什么。
瑜安静静听着。
再往后的避子汤药,却是忧心。
福王府狼子野心,密谋叛乱,春猎便是他们最终起事的时机。
政局之事瞬息万变,他难有十足的把握。
一旦兵败,只要瑜安无子嗣,仍可离宫。
叶家三公子的身份,是他留给瑜安的一条退路。
如猎宫情势不稳,他的暗卫会护送瑜安往京郊。在那里,换回叶瑾舒的身份,可避安宁。
然而,倘若瑜安有了子嗣,必定为叛军所控,为福王府所不容。
启程往猎宫前夕,他早已做好几重打算。
只是,瑜安再未给他机会罢了。
天边光亮渐转作柔和,落霞绚烂明净。
默然许久,瑜安道:“陛下想得当真长远。”
她起身回屋:“永远这般,自以为是。”
……
三月时节,春意渐浓。
“你……有主意了?”
叶琦铭多告了几日假,妹妹之事悬而未决,他不放心赶回兵营。
“是。”瑜安淡淡开口。
虽未明言,多年兄妹间的默契,叶琦铭总归能猜到两分。
他的妹妹无需任何人庇佑,更瞧不上庸碌之辈。
大约唯有齐帝,这些年来棋逢对手,能让她看入眼中罢。
“走吧。”
边关羯族南侵,犯百姓安宁。
齐军五月分三路开拔,奔赴三战之地。
自二月起,数城奉旨征兵。
帝王下令,于宫城正悦磐馍栉涮常无论世家郎君抑或平民子弟皆可上阵。
优者招募入军中,魁首几人可直授八品长水校尉。
每日俱有胜者决出,接连比了五六日刀剑,今日与后两日考校的是箭术,由靖平王亲自坐镇。
瑜安存了一观的心思,命府上备了车驾。
中原将士与羯族交兵,弓马总处劣势。若要扭转战局,弓弩之道为其中关窍。
车驾一路行去,街头百姓多往正悦磐饣闳ァ
两旁看台之上,世家亦有不少入坐围看。
瑜安登上阶梯,此亦算是萧询武举未兴的折中之举。
为御羯兵,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反对的声浪不高。
世家
瑜安瞧上场的人选,布衣与世家郎君约莫七三分。
平民百姓从军,多由兵卒起。若有机会得授八品军职,自然踊跃。
囿于在京中,弓箭比试射的是立靶。一轮十人,每人十二支箭,共射三番,取其三甲。
瑜安瞧了一会儿,渐觉索然无味。
虽也有箭术不俗者,总归凤毛麟角。
她到得不算早,捱到午时,便回王府休憩,午后的箭赛亦不准备再观。
“最后一日再去吧。”她对二哥道。
叶琦铭颔首,眼下初选,上来的人自然都是参差不齐。
等筛过几轮,第三日午后决三甲时,总归精彩些。
……
箭术热热闹闹大比三日,酒坊茶肆随处可见议论者。
不少郎君乘此良机一展本事,瑜安听小叔叔提起,的确寻出些可用之材。
第三日未时,瑜安复回到观赛台上。
萧询同在此处,与小叔叔共判。
她向四周望了望,许是帝王驾临的缘故,看台上有名有姓的京都世家来得齐全。
今日的赛事倒是精彩,能留在场中的十二人多少有几分真本事在。
依旧是射三番,一番两支箭为诱射,不计得数。
接着二番每人六支箭,三番十支箭。每两箭后,箭靶由近及远,五位判官以g筹计数。
瑜安瞧了第一番,单看射箭的架势与准头,赵家与李家两位郎君俱是不俗。世家子中,永昌侯府二房的陈三郎亦骄于众人。
第二番毕,得数已然有了差距。时有郎君紧张之下羽箭脱靶,平白失了机会。
判官点算得数,瑜安瞧落在箭靶边缘的箭矢,只觉可惜。
她抬眸看向萧询。
“时辰差不多,”帝王立在她身侧,声音温和,“该喝药了。”
中央高台四下并无遮掩,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
两侧的世家远远望去,就见陛下俯首同嘉懿郡主说话,姿态亲昵。
帝王尚立在案旁,偏生嘉懿郡主安坐着,毫无起身之意。
瞧得分明的世家俱是纳罕。
好容易哄人喝了药,第三番射堪堪开始。
这一轮比试愈加出彩,得数位序每过一纯俱有大变动。
到了最后四支箭,便是求稳为上。
此刻已近申时中,围看的百姓观赛入神,鲜有离去。
十二位郎君依次引箭上弓,胜负在此一举。
得数点算毕,赵家二郎初时便稳居前列,一举夺魁。
可惜原本与他同样势头相当的李家公子未能守住,落到了第四。
永昌侯府的陈三郎恰是第三,为世家子弟中最优者。
纵有惋惜不甘,奈何技不如人。胜负分明,余下九人收了弓箭依序退下。
由礼官引荐,得胜的三位郎君至高台下,静候帝王封赏。
观赛的百姓拊掌之声久久不息,初次面圣,除了永昌侯府的公子,其余二位都格外拘谨。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陈三郎世家出身,翩翩风采,独一人出尽了风头。
帝王与靖平王召见之际,他越过三人中间的魁首,拱手一礼笑道:“晚辈听闻顾氏箭法独步天下,今日吾等有幸,不知可否向王爷讨教一二?”
他的话语回荡在场中,虽明面上说得谦逊,只是语气中饱含长江后浪之意。
世人皆晓靖平王顾昱淮箭术绝伦,数度于万军中取敌将性命,无人能出其右。
陈三郎当众求教,自恃后辈身份,输了全然无妨。他唇畔噙笑,年轻一辈子弟已然长成,军中该有一番新风气。
有靖平王的名声在前,更能助他扬名。
“既要见识顾家箭法,何须惊动小叔叔。”
清悦的女声响起,众人望去,着月白锦裙的女子拾级而下。随着她的脚步,裙摆的芙蓉花次第盛放。
百闻不如一见的嘉懿郡主,陈三郎从前在宫宴遥遥观之,此刻仍是呼吸一窒。
阶上的女郎容颜极盛,明眸皓齿,耀目生辉。
言语中流露出的自信神采,叫人一瞬为之心折。
“去取副长弓来。”她道。
面前倾城的女郎,总让人忘却,她乃将门顾家女。
顾念瑜安的身孕,帝王神情隐有无奈。他走近几步,欲开口时,瑜安淡淡瞥他一眼:“莫扰了我兴致。”
第94章 追妻第十二月――情事
场中箭靶尚未撤下。
众目睽睽中, 只瞧着郡主旁若无人地同陛下说了句什么。
不少世家眼观鼻鼻观心,从前单是觉得陛下待嘉懿郡主亲厚,譬如亲临为郡主行册封礼, 允郡主在宫中乘辇轿,可那都是看在靖平王府面上。
今日观之,竟是毫无掩饰的宠溺之感。
离得远,几位素来善揣摩圣心的臣下, 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多时, 陛下身边的高进高总管, 亲自去取了一把长弓回来,恭敬奉予郡主。
瑜安随意拨了拨弓弦, 心下满意,是张不可多得的宝弓。
陈三郎此刻已回神, 见嘉懿郡主调过弦, 一举一动皆是个中行家。
场上无关人等都由侍从相引暂退去一旁, 抛开顾氏女的身份,嘉懿郡主下场与郎君比试箭术本就叫人翘首以待。
顾昱淮气定神闲,毫不担忧。
虽在京都,王府校场内小侄女甚少闲下。
萧询站得离瑜安最近, 目光未离开过她。
瑜安素手取了支箭羽, 搭箭上弓,径直对准最远的那张箭靶。
几无任何浮华的准备,不过一错眼的工夫, 箭倏然离弦而出。众人不自觉屏了呼吸, 长箭破空, “铮”的一声,不偏不倚直入红心, 甚至无需判官相告。
嘉懿郡主神色自若,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说不出的从容闲致。
她转眸,笑问道:“陈公子可看清楚了?”
美人惊鸿一瞥,陈三郎动了动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瑜安唇畔勾起一抹笑,再度取过箭羽。三箭接续凌风而去,眼花缭乱间,依次没入靶中,占满了中央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