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舟目中凉薄,珠帘在面上落了一片细碎阴翳:“沈爱卿认得他们吗?”
沈氏大臣飞快抬眼看了囚犯,又很快收回视线,心跳如雷。
当真是张家的人!
张家的人出现在此,还以这般模样出现,定是有所败露了。
他若说不认得,陛下……陛下又岂会相信?
他颤声:“回禀陛下,臣……认得,不知他们犯了何等罪过?”
“哦?”萧言舟漫不经心,上扬的尾音像一把锋利的刀,轻轻挫过人心头,“沈爱卿若认得,倒是帮了孤的大忙了。”
“你来替孤问一问他们,都做了什么好事。”
还不等沈氏大臣回话,侍立的羽林卫便走下去,一左一右将他半拖半拽地带到囚犯跟前。
萧言舟周身肃冷杀意近前,沈氏大臣的身子微不可查一抖,依言问话。
那几个张家人早就在夜里被萧言舟折磨个半死,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吐了个干净。眼下又伤得厉害,没有半分气力,自然不搭理他的问话。
那人见此更是着急,直觉告诉他如果不能令他们开口,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头顶传来萧言舟凉凉的轻笑。
“看来沈爱卿说得不对啊,若是爱卿与他们相识,为何一句都问不出来?”
“莫非……是蓄意包庇吗?”
“爱卿与他们,私下往来已久?”
萧言舟每多问一句,沈氏大臣的腿便软上一分,最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恕罪……臣当真识得,也当真没有包庇之意啊!”
萧言舟默然,视线在他身上转过几圈,吓得他又出了一额头冷汗。
“沈爱卿口说无凭,很难让孤相信啊。”
萧言舟摩挲着玉戒,神情冰冷。
“陛下……”
啪。
萧言舟轻轻一合掌,止住了沈氏大臣后头的话。他一哂,慢悠悠道:
“这样吧,这些本就是死囚,沈爱卿若清白,便亲自动手,杀了他们,如何?”
沈氏大臣面色空白一瞬,其余臣子亦噤若寒蝉。
真是好一出杀鸡儆猴。
似乎在当众重伤秦王之后,萧言舟咂摸出了其中别样滋味。
“陛…陛下,臣…臣何曾学过武,哪……哪里会……”
沈氏大臣磕磕绊绊说道,他做了大半辈子文臣,就是玩弄权术借刀杀人过,又何曾做过这种血淋淋的事。
何况,知道张氏是投靠沈氏豪强的人,在场有不少。他如果下手,岂不是生生落下话柄吗。
萧言舟一抬眉,神色疏懒:“这样吗,那孤不介意教教沈爱卿。”
唰一声,他抽出一旁羽林卫腰间佩剑,还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森寒剑气堪堪扫过沈氏的发冠,削下一绺碎发,慢悠悠在他面前飘过。
沈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整个人趴下去。
萧言舟低眸打量了一会儿锋利剑刃,随后拉过一旁谢蘅芜的手,将她护到身后,轻声:
“闭眼。”
谢蘅芜呼吸一滞,依言阖眼。
几息后,她听见利器破空之声,以及刺入血肉的闷响。扑通扑通,像是什么有弹性的东西咕噜噜落地。
前方传来众人惊恐低呼以及纷乱的脚步。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寒气钻入鼻间。
由于看不见,其他的感官都被放大,谢蘅芜兀自想象了许多,悄悄揪紧萧言舟的衣袖。
她听见萧言舟浑不在意的轻笑,鬼魅般低语:
“如何,沈爱卿学会了吗?”
铮一声,是还沾染着鲜血的剑被萧言舟丢到沈氏大臣面前的声音,
他扔的随意,剑刃险些直接砸在沈氏身上,吓得后者又是一抖。
“陛下,臣……”
他话未说完,两旁羽林卫威胁意味十足地逼近。
沈氏一闭眼,咬牙道:“臣……遵旨。”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赘述,便是沈氏提起剑,闭着眼将张氏之人一一杀死。
由于从未习武,加上年岁颇大,沈氏提剑相当吃力,有时还不能一击毙命。惨叫声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将整座宗庙变得有如人间炼狱般狼藉。
萧言舟唇角噙笑,似是讥嘲似是谑笑:“沈爱卿果真是忠君之臣,孤很满意。”
杀死最后一人后,沈氏终于脱力,手中剑咣当一声落地。他瘫软下来,身上到处都是斑驳血迹。
鲜血浸染了宗庙前的土地,平添许多不祥氛围。
萧言舟声音微扬,慢条斯理道:
“张氏一族,贪墨数万辆赈灾资财,霸道行凶,藐视天威,偏生又是沈爱卿的人,让孤很是苦恼。
“如今还要多谢沈爱卿替孤排忧了。”
沈氏大臣面白如纸,张氏被如此清算,那他们……
崔左丞的声音夹带着颤抖响起:“陛下,宗庙重地,怎能让罪犯污血玷污沾染!”
昨日当众重伤秦王,今日又于宗庙前行凶,已有诸多臣子对此又惊又怒。但敢当众斥责的,也只有崔左丞一人。
萧言舟腰背笔直,如玉如松:“这等蛀虫,处死在列祖列宗前,想来列祖列宗也不会怪罪于孤。”
崔左丞皱眉:“陛下,这不合礼数!”
“礼数?”他嗤笑,“不合礼数之处多了,崔爱卿不妨问问先帝,他几曾合了礼数。”
至高的位置下,永远累叠着森森白骨与鲜血,从来便是污秽不堪。
但此言涉及历代皇帝,十分大逆不道。
崔左丞面色一变,跪下一拜,扬声:“陛下慎言!”
大臣们亦是纷纷跪拜下,口中皆念着慎言。
萧言舟颇感无趣。
倒是衣袖被抓得越发紧了。
谢蘅芜悄悄睁开眼,便看见一地血流成河的场景。
从萧言舟的话语里,她隐隐听出了些什么。
这……便是他离开几日做的事情吗?
听起来,似乎还与京中世家有关。
今日太后依旧称病不曾出现,不然,谢蘅芜怀疑崔太后会被这一场面气晕过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了,几乎令人作呕。她迟疑了一会儿,却慢慢从他身后走出,站到了他身旁。
萧言舟低眸睥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不害怕?”
“怕。”谢蘅芜亦是轻声,她的视线飞快梭过地上那一片狼籍,落到跪拜着的大臣身上。
身后是这个国家最为庄重的宗庙,前头是跪了一地的大臣,而中间却是一地被砍了头的死囚。
他们二人立在中间,就像是那些话本中祸国殃民的暴君妖妃。
这场面实在太过荒诞,以至于谢蘅芜在回答完萧言舟的问题后,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继续。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但是,妾身不能总是躲在陛下后头。”
萧言舟对此不以为然:“那你又能如何?”
谢蘅芜向他贴近几步,与他掌心相扣:
“妾身想……这样与陛下并肩而立。”
萧言舟这般疯狂的举动,一半是做给大臣看,另一半却是做给她看的。
选择他,便是选择随之而来的诸多风险。
他身处高位,也面临着许多难以想象的危险。
这便是问她,是愿退居后位,还是走到之前,经受难以言明的险境。
萧言舟听起来还是一如往常的漫不经心:“你当真这么想?”
谢蘅芜紧了紧手掌的力道,又轻轻补充一句;
“嗯,妾身想好了。”
萧言舟遂反握住她的手,语中似带着笑意:
“那孤便没有看错。”
“赵全,”他声音扬起,“宣旨吧。”
赵全应声上前,徐徐展开手中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敦和柔佳,贤淑有德……赐封宸妃,钦此。”
所有人都一怔,连崔左丞都不由自主抬起了头。
谁都没想到萧言舟会在这时候下达一条毫无干系封妃旨意。
谢蘅芜亦是。
但她顿了几息后,便敛裙拜下,缓缓:
“妾接旨,叩谢陛下圣恩。”
谢蘅芜跪伏于地,衣摆堪堪就要触及地上的鲜血。
这应当是北姜最为怪异,又最为隆重的封妃典礼了。
第四十章 哄骗
宗庙内发生的种种,在午宴结束后传到了崔太后的耳朵里。
崔太后一时没忍住,砸碎了好几盏琉璃盏。
寿安宫上下都战战兢兢,嬷嬷呵退众人,上前打扫破碎的琉璃瓷器。
崔太后斜靠在坐榻上,一边手肘撑着软枕,指尖按在额角,另一手拨弄着佛珠,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良久,她缓缓:
“那个小蹄子呢?”
嬷嬷犹疑劝道:“娘娘,刚出了那样的事情,她还能与娘娘一条心吗?”
嬷嬷倒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觉得现在的谢蘅芜并不好掌控了,只怕会害了崔太后。如果可以,将她除掉才是最保险的手段。
崔太后冷哼一声:“她那个脑子,哀家吓她几句就是了。秦王已经废了,谅他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了。”
这是要把锅都推到秦王身上的意思。
嬷嬷心知,秦王已被太后放弃了。
“太后娘娘是想……?”
崔太后深吸一气,又缓缓吐出,戴着金镶石珠护甲的手指缓缓拢过鬓发。
“叫那丫头过来。”
“过几日后,再叫那小蹄子来见哀家。”
嬷嬷敛眸,低声应是。
她是崔太后还待字闺中时就侍候在身边的人,对崔太后的所有事情都心知肚明。
她的爱,她的恨,嬷嬷都看在眼里。
嬷嬷看着,陪伴着曾经烂漫骄傲的少女在深宫中被一点一点磋磨,最后成为高位上一尊华丽冰冷的雕塑。
而她的所爱与所恨,都已湮没在岁月中。
权力,大概是如今唯一支撑崔太后的东西了。
可人若无情,必定会被反噬。
嬷嬷看得分明,这几年来,崔太后身边的人除了她,几乎已经不剩谁了。太后与崔氏一族互相利用,只是因利益捆绑在一起,并无多少情分可言。
而皇帝又与太后……
嬷嬷心中一叹。
她只是个做奴婢的,主子的事情,又如何能言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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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上,御辇内安静无比。
除了张家豪强,重创沈氏,顺便还敲打了其余世家与豪强划清界限,又除掉秦王这一威胁,萧言舟该是高兴的。
然而御辇中的他绷着脸,心中并无几多波澜。
本该在另一顶轿中的谢蘅芜,此时却坐在他身旁。
的确不合礼法,但鉴于萧言舟早就做了更大的不合礼数之事,一时竟无人对此发表异议。
她侧目打量了眼萧言舟神色,随后偏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萧言舟垂眼,低声问:“困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还真有了些困意。
谢蘅芜闭上眼,又慢吞吞睁开,道:“妾身等回宫再睡吧。”
“陛下不高兴吗?”
萧言舟不置可否,只用手拨弄她发上步摇的流苏。
谢蘅芜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回应,便探身过去,略显笨拙地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由于萧言舟还戴着冕旒的缘故,谢蘅芜的面颊贴上了那些冰凉的墨玉珠,又被她带着压在唇角。
他的确不大高兴。
宗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过往。
他一贯知道,谢蘅芜讨好他,也是因为惧怕他。
没有人会不怕他。
萧言舟用暴戾将自己封起来,阻止了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同时,也阻止了任何人的靠近。
他不相信情,也为自己因谢蘅芜而产生的内心波动而困惑。
有了情,就会成为一个破绽百出的傻子。
从前的他便是如此。
如今,天下人惧他怕他,却无人敢再爱他。
可笑他如今竟要自己用从前最痛恨的谎言来欺骗自己。
萧言舟一手掐住她的脸,隔着珠帘漫不经心看她。
亲吻的动作被强行暂停,谢蘅芜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瞧他。
琥珀色的眸子像蕴着一汪春水,清澈见底,除了有些困意朦胧,便瞧不出其他。
萧言舟盯着她的眼睛,想起昨日周院使与他说过的话。
“中药者,会短暂地对解毒人产生几日的感情,这段记忆并不会消除,即使这几日过去,美人也很可能会将此当作真实的感受。”
“当然,如果中毒者本身就对解毒人有情,这点后遗症便不算什么。”
“恕臣无能,解药还要几日才能研制出来。”
当时的萧言舟并未怪罪,而是向周院使要了一些那药粉与香料。
周院使心有疑虑,但并未敢拒绝萧言舟的请求。
或许……是陛下想要细查呢?
萧言舟对谢蘅芜的看重是有目共睹的,周院使如是想道,也顺利说服了自己。
时间回到当下。
萧言舟看着谢蘅芜浅色眼眸,漆眸里少有地浮现出迷茫来。
她待自己……究竟是药性使然,还是真心?
他自然知道,谢蘅芜表现出来的乖顺讨好,都是迫于他的威势。
然若非她的香气能解他头疾,他也不会几乎日日将她待在身边。
时间长了,萧言舟开始习惯。
他以为自己只是需要她的香罢了,可离开京城的那几日,他却发现并非如此。
明明带了有她香气的香囊,头疾也不曾发作,他却夜夜难眠。
身边怀中空落落的,竟是分外难熬。
他枯坐了几夜也没想明白,直到回宫当日,他看见立在阴影中摇摇欲坠的人儿。
她紧紧拉住他的衣袖,目色无助凄惶,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
那一刻,他心中涌现出病态的愉悦感。
萧言舟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原来……是想得到她。
完全地,占有她,让她眼里,从此只能有他一人。
萧言舟知道,这是占有欲作祟。
但似乎又不是纯粹的占有欲。
人是不会要求一件宝贝也对自己产生感情的。
萧言舟却想。
见过周启后,他便坐在床榻边,看着那叠名册思考怎么收拾,一面期待着她苏醒。
会有不同吗……
他心里无端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