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原先放在正中央的鸳鸯灯已经被挪到了一旁,但那么大的灯与院墙上连缀起来的各色花灯,想不注意到都难。
崔露秾抬眸,目光在这些一看就多余的东西上微妙地顿了顿。
她的视线隐晦,那引路的小太监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问道:
“崔娘子,这灯漂亮吧?”
她扬眉,轻声:“宸妃娘娘宫里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崔娘子该改口了,如今……已是贵妃娘娘了。”
“册封仪式还未进行,正式的旨意也不曾下达,我称她为宸妃,也合礼度。”崔露秾徐徐说着,轻淡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傲慢。
她说得在理,小太监自然也不会多嘴,便跳过这个小插曲,说道:
“这些灯啊,是陛下特地为娘娘寻来的。特别是那盏鸳鸯灯,奴听说……还有陛下的手笔呢!”
崔露秾瞳孔微缩,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些不可置信。
萧言舟,会为一个女子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小太监领着她进了偏殿后便退了下去,只留崔露秾与谢蘅芜两人,还有雪球一只猫。
崔露秾入内时,正见谢蘅芜坐在坐榻上,手中捏着一个毛绒小球逗着一只雪白的猫儿。
为了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病弱,谢蘅芜穿了藕荷色上杉,搭着淡金下裙,鬓间以几根玉簪点缀,清婉如芙蕖,又不失华贵庄丽。
她低头时,耳下明月珰轻晃,便将雪球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雪球伸出爪垫,拨弄着她的耳珰,甚至还想用嘴咬几口。
这画面当然极美,不似真实,崔露秾的面上也显出几分空白,但不是因为这场面如何动人,而是……
猫?
宫里怎么会养猫?!
陛下不是有喘疾吗,连些什么花香都闻不得,更别说这种东西了。
可现在却养了,还直接就养在了她宫中?!
崔露秾垂睫,目中闪过茫然。
陛下对谢蘅芜……就是这般纵容吗?
这就是他爱人的模样吗?
第八十章 理直气壮
崔露秾从萧言舟那里接受到过的最大好意,或许就是那一回崔太后让她去打探,正逢那两人闹矛盾,萧言舟故意让她在边上磨墨了。
那也是她距萧言舟最近的一次。
崔露秾心中有些酸涩,说不清是什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那般喜欢萧言舟,如今的失落,或许更是一种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人半途夺走的感觉。
很是……不快。
“崔娘子怎么还站着呢?”
柔和女声如清泉,唤回了崔露秾的神志。
她微微低下头,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
“臣女给宸妃娘娘请安。”
崔露秾的礼数标准,挑不出一点错处,若真要说,或许是刻意在“宸妃”二字上加重了声音。
谢蘅芜看穿她这点小小的挑衅,并不放在心上,而是抱着雪球上前,笑盈盈道:“崔娘子起来吧,你我相熟,不必拘礼。”
崔露秾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雪球,又上移,停留在她带笑的面容上。
“姑母真是小瞧你了。”
“崔娘子过誉,本宫只会一点小伎俩罢了,比不得崔娘子苦学而成的精湛棋艺。”谢蘅芜慢悠悠说着,算是回答了崔露秾,还不忘挖苦她一下。
崔露秾神色未变,只眸中微微沉下。
“宸妃娘娘莫非不知,陛下有喘疾吗?娘娘如此亲近这只畜生,不怕影响陛下龙体安康吗?”
感觉自己似乎被骂了,雪球转过头冲崔露秾哈气,被谢蘅芜挠了挠脑袋安抚下。
“本宫当然知道,可这是陛下特地命人寻来送给本宫的。”谢蘅芜唇边挂着抹淡笑,温和中隐隐透着股嚣张,“只要本宫高兴,陛下便高兴,比起这些,区区喘疾又算得了什么?”
崔露秾被她的理直气壮震了一下,想从前此人所谓胆小怯懦,果然都是假的。
“你……”她皱眉,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理智告诉崔露秾,她如今是万不能在明面上与谢蘅芜作对的。
谢蘅芜轻轻扬眉,想原来当骄纵宠妃是这样的滋味。
还挺……痛快的。
“崔娘子来坐吧,本宫叫崔娘子来,也不是没有事的。”
崔露秾早知她是想让自己教她下棋,但崔露秾一直将此当作一个借口。
毕竟,她还算是谢蘅芜的竞争对手呢。
哪有人会让竞争对手来教自己的。
但见到已摆放好的棋盘时,崔露秾还是犹豫了一下。
两人入座,依次开始落子。
崔露秾便等着谢蘅芜开口,可对面的人却始终垂着眼,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上,神色认真,仿佛一心扑在棋局上。
崔露秾本也不将谢蘅芜放在眼里,随意下了几回,倒被谢蘅芜寻出破绽,让她折损了一些。
这样几次后,崔露秾捏着棋子,微微眯起了眼。
难道还真是……请她来教下棋的?
这一次崔露秾迟迟不曾落子,惹得谢蘅芜抬眸望来,她面上带着微笑,目中带了点询问的意思。
崔露秾这才凝眸于棋局上,总算打起精神来认真应对。
眼下谢蘅芜占了些上风,但优势并不大,能被轻松翻盘。
崔露秾到底不是徒有其名,几次来回后,谢蘅芜舒展的眉黛也微微蹙起,每次落子的时间也长起来。
崔露秾自然不会出声催促,但整个人已然放松下来,显然是胜券在握。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啪嗒一声轻响,谢蘅芜将棋子放下,轻叹道:
“我输了。”
崔露秾只稍扬起唇角,颔首道:“娘娘的棋艺已不错了。”
赢了谢蘅芜并不是什么值得她高兴的事情,事实上,京中能胜过她的人都是屈指可数。
倒也没说谎,谢蘅芜下得的确还不错,至少也能与她有来有回。
谢蘅芜对她的夸赞没多表态,吩咐梨落送来茶水点心。
“这段时间,要多劳烦崔娘子了。”
崔露秾接过茶盏,唇边笑弧不变:“娘娘有旨,臣女定当尽心。”
谢蘅芜莞尔,低头抿了茶水,似乎请她来,真的就是要她教一般。
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雪球在一旁追着小球跑的声音。
小球里嵌了铃铛,滚动的时候,便叮当作响。
谢蘅芜优哉游哉,崔露秾面上也如她平静,心里却乱起来,像是被纷乱的铃铛声打搅。
这时候,谁先开口问,便是落了下风。
两人都是沉得住气的,竟生生忍到了将一盏茶慢吞吞饮完,都没再开口。期间谢蘅芜拿着棋盘上的棋子,状似无意地在棋盘上头拨弄着。
最终,崔露秾想自己该示个弱,好让谢蘅芜放下戒心。
她便看向抱着铃铛球玩的雪球,柔声道:“这猫好活泼,娘娘给它取了什么名儿?”
谢蘅芜微微抬眉,咽下一口糕点才答道:“雪球。”
崔露秾对这名字不置可否,轻笑了笑,目中闪过难以捉摸的轻蔑来。
“依崔娘子之见,方才本宫,如何才能赢你?”
“娘娘,这却不好说了。每一子都不为定式,娘娘落在何处,都能有……相应的应对之策。”崔露秾慢悠悠说道,“最后的赢局,并非从开始就定下,而是步步为营,方能得出。”
“那崔娘子……便再与本宫下一回。”
谢蘅芜弯眸,将棋盘上的白子向前一推。崔露秾方才就注意到她在棋盘上摆着什么,却没有细看,眼下凝眸一瞧,却发现谢蘅芜是将她认真之前的棋局还原了回来。
崔露秾神色微变,不由咬了咬舌尖。
她居然……注意到了?
可她方才,分明是一门心思在棋局上才对。
一股寒意缓缓从心底腾起,沁入四肢中,崔露秾再抬眸看向谢蘅芜那双含笑的浅色眼瞳时,竟感到一阵悚然。
仿佛自己在她面前被看到透彻,完全无所遁形。
谢蘅芜落下一子,向她轻声:“崔娘子,轮到你了。”
崔露秾收回视线,压下略微纷乱的心绪。
或许是她与姑母小瞧了谢蘅芜,但这女人……恐怕也不过如此。
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崔露秾并不认为自己最终会输在谢蘅芜这种女人手里。
可这一回重新对弈,崔露秾却赢得比第一次要吃力了许多。
她暗暗心惊,惊疑不定地看向对面的人。
谢蘅芜还是一脸淡然,轻飘飘道:
“呀,本宫又输了。”
她看着却没有什么输了的难过,反而还挺开心似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些笑意,朝崔露秾睨来。
可她的眼底却是那样冰冷。
崔露秾睫羽颤了颤,从谢蘅芜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萧言舟。
「策反小崔了思密达」
第八十一章 早就输了
大约是心神不定的缘故,在第三回 下同一棋局时,崔露秾走错了一步,节节败退。
谢蘅芜指尖捏着棋子,却也不下,只用棋子圆润的边缘哒哒敲着棋盘,黑色棋子衬得她指尖葱白莹润。
她就这样不紧不慢敲打着,一下一下,似是叩在崔露秾心上。
后者眉心微动,良久,长舒一气道:
“娘娘好本事,臣女甘拜下风。”
“侥幸罢了,还是崔娘子承让。”谢蘅芜笑一笑,着手收拾起棋局,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了。
崔露秾也不欲再与她待在一起,想要告退。
但谢蘅芜却在此时道:
“崔娘子可知,为何自己会输吗?”
此言意味深长,也不知谢蘅芜问的究竟是什么。
崔露秾眸心微动,牵出笑来:“自然是娘娘聪慧,学得快了。”
谢蘅芜却摇一摇头,抬眼看她:“是崔娘子的心不定。”
这种玄而又玄的话,崔露秾自然不会放在心里。她敷衍地扯了扯唇角,笑道:“是吗?那娘娘又如何心定?”
“崔娘子一直以来的目标,当真是崔娘子自己想要的吗?”
崔露秾没想到谢蘅芜会突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时愣了愣。她很快回神,面色也凝起:
“臣女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崔娘子,此处并无外人,何必与我装傻呢?”谢蘅芜一手支颐,笑得无辜,“崔娘子想要皇后之位,可后位……真的是崔娘子想要的吗?”
崔露秾皱了皱眉,像是完全不明白谢蘅芜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臣女以为……此事与娘娘无关吧?”
谢蘅芜扬眉:“的确无关,可若本宫偏要崔娘子回答呢?”
“娘娘恕罪,臣女无可奉告。”
崔露秾声音微冷,听起来已是不悦。
谢蘅芜却像浑然未觉似的,起身向她走近,一面说道:“崔娘子身份尊贵,幼时甚至由太傅教授诗书,才艺双绝,能与翰林学士论道……”
她偏了偏头,露出疑惑神色:“崔娘子,真的甘心吗?”
崔露秾下意识想避开谢蘅芜的靠近,可却被她先一步拉住了手臂,近前的女子将心思完全放在面上,仿佛她是真的为此困惑一般。
崔露秾为之茫然一瞬时,心里又莫名生怒。
仿佛她一直努力掩藏的东西被人大喇喇地放到了明面上了一般。
“你调查我?”
崔露秾的声音彻底沉下,本就轻泠的声音此时更是寒若霜雪,她也不客气,没再用谦称。
“本宫总得查一查,教自己的老师够不够格吧?”
谢蘅芜毫无惧意,言语间依旧温和:
“崔娘子读过的书,定然要比本宫多多了。娘子见过那样多的事理,莫非……甘心困于一方宫城里吗?”
崔露秾不答,黑曜石般的眼眸沉沉望向她,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良久,崔露秾冷笑一声,甩开了谢蘅芜的手:“娘娘身为宫妃,说出这种话来不妥吧?”
“崔娘子又如何知道,本宫就是甘心的呢?”谢蘅芜也不恼她甩了自己的手,轻轻揉了揉手腕,“只是本宫会用自己的法子出去,那崔娘子呢?”
崔露秾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仰起下巴,看向谢蘅芜的眼神中,淡然又带着傲意:“臣女不仅是臣女一人那么简单,娘娘或许不明白,所谓世家大族,究竟都承担了些什么。”
“本宫是不明白,本宫的母家早已没落了,不然也不会选了本宫来北姜和亲。”谢蘅芜说起此事相当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崔娘子背负着崔氏的骄傲,可曾想过,若是崔氏不复存在,崔娘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崔露秾脸色微变:“娘娘是在诅咒我们?”
“是否是诅咒,崔娘子应当也知道吧?”谢蘅芜微微一笑,“不然,崔娘子怎会站在这里,教本宫……下棋呢?”
崔露秾眸光一闪,下意识咬了咬下唇。
外人看崔氏依旧壮大,轰轰烈烈,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知晓,这个大家族已将到尽头。
把持大权的崔太后与崔左丞都已年长,崔鹤虽有战功,但他无心于此,又是常年在边关的武将,鲜少回京。其余的几个子弟,或是资质平庸,或是纨绔风流,皆不堪大用。
最有才能的,竟是崔露秾自己。
可她是女子,靖国公夫人立下战功赫赫,却还是因她的女子身至今受到诟病,更别说是崔露秾这样世家出身的贵女。
崔左丞无数次叹息,为何她是女儿身。
只有入宫……才是保住崔氏的最好选择。
思及此,崔露秾又平静下来,目中似一潭深泉:“娘娘说这么多,不还是想让臣女放弃吗?”
谢蘅芜本也没指望能轻易说动她,对此只牵唇笑了笑:“崔娘子若这样想,也无妨。”
崔露秾觉得她的笑刺眼极了:“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臣女不会放弃的。”
“本宫不在乎。”谢蘅芜面上云淡风轻,“今日就到这里吧,本宫也乏了,崔娘子不若回去……好好想想本宫说的话吧。”
崔露秾亦不想再与她多待,行礼后便要告退。
巧的是,她刚回神踏出偏殿,就见到了外头的萧言舟。
他看起来已等了一段时间,见到崔露秾出来,他也只投来淡淡一瞥,很快又挪开了视线,仿佛她与拾翠宫内众多宫人一般寻常。
崔露秾垂眸,向萧言舟行了一礼,不曾多言。
萧言舟却忽然叫住了她。
还不等崔露秾心里一喜,就听萧言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