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的外祖父林太医得封安康伯,同样,他作为娘娘的亲舅舅也可以落得一个丧家之犬的下场。
冲突吗?没人会这样觉得。
林大爷惊惶之下和秦氏晕成了一团,他的身后是哑然无声的林家众人。
先前是陛下开口责罚,如今是窈娘……林老夫人闭了闭眼睛,终归也没说什么,只让姜氏扶她回房休息。
“找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回去。”林太医上前给长子长媳把了把脉,没发现有大碍,叹了一口气让林黄芪收拾局面。
林二爷的心大,没觉得有多难堪,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既然长兄既不能继承家业也无法做医官了,那传下来的那套针可不可以要回来……
他挺想要的。
***
次日,一道意想不到的口谕也到了褚家的宅院。
褚心月再度进宫,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她是独自一个人,就连她的侍女都不准与她同行。
也非是康乐宫祖母要见她,而是新后传去了口谕,宣她进宫。
褚心月定了定心神,新后是来自苏州城的一个商户女,出身低微,因为有一个身为太医的外祖父,叫她有机会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故而被陛下看中,排除众议封为了皇后。
一想到如今坐在后位上的人仅仅是一个商户女,褚心月的心里就有一道隐痛,其实,皇后的位置原本离她很近。
立她为后的言论传了那么久那么真,说的人又那么多,她怎么会不抱有幻想与希望。
哪怕是年幼任性的褚心双嘀咕的那些话,她听了一遍两遍三遍,总会在脑海中留下痕迹。
她和姑母生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孔,陛下一开始要杀了她,后来不仅放过她,又施恩予三哥,褚心月自己也认为陛下对她与众不同。
后来……突然地冒出一个余氏医女,褚心月与想要的皇后之位失之交臂,数不清的时间里,她只能把理由归在了自己的运气上。
她的三哥,褚家的嫡子,在进入武卫军中,倒行逆施手段残忍,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力。
褚家声名急剧下降,连累了家族中的人,尤其是她们这些嫡系,包括三哥在内的所有定了亲的褚家未婚郎君与娘子全被退了婚事,而出仕有官职在身的族人也全被弹劾。
三哥一个人的前途倒叫他们所有人的未来铺路。
褚心月满口苦涩,想着等会儿还要对着一个出身远远不如她的商户女跪拜,一颗心都要呕出了血。
她不甘心!
然而积年养出的气度没有让她的举止神态露出一分端倪,褚心月莲步轻移,面目微垂,做足了世家贵女的姿态。
端庄优美,恰如苏州城的小商女在码头上充满羡慕看去的模样。
不过今日余窈暂时没有精力来“学习”她的仪态,她亲自点了茶请宫里的几位尚宫品尝,并要她们简单说一说各自负责的宫务。
茶汤碧绿,闻起来很香,尚宫们接连夸赞,余窈被夸的不好意思,品了一口却觉得没有她们夸的那么好。
常平点的茶才叫好看又好喝,只是余窈一想到他和郎君还有那样一段渊源,心里别扭,连着兴致也淡了。
“你们每隔三日到我……孤这里禀报一次即可,其余的时间照常。名册都先留下来吧,孤会仔细看的。”
余窈努力维持面上的威严,还用了孤这样正式的自称,可惜,她的嗓音还是偏软,听起来无法给人很强烈的威慑力。
但尚宫们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不当回事,因为……陛下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皇后娘娘的身边,把玩着她的手指。
她们都大气不敢喘,唯恐一个不慎惹怒了陛下,尸首分家,陛下的喜怒不定是合宫人都知晓的。
“臣下等谨遵娘娘吩咐。”尚宫等人恭谨地行了大礼,而后慢慢退出。
退到殿门的时候,她们的眼角余光无意间看到了被请进来的小娘子。
竟然是那位之前被传为后的褚家五娘子!她们心神一凛,连忙把头垂的更低。
余窈也发现了褚家娘子的到来,她偏头看了一眼还在玩她手指的郎君,默默吸了一口气。
她想,这个恶人就让她做吧。
“从现在开始,不准说话。”萧焱却在人走进宫殿的时候,蓦然抬起手掌,堵住了她的唇瓣。
另外一只手拉着她的身体倒在他的怀里,他埋首深深嗅着她身上的药香,渐渐地遏制了内心深处的杀意。
一看到那张脸,还是忍不住想要掐断她的脖子。
好在这一次,小可怜就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他抱着人,神智和理智都还在。
“褚氏心月拜见皇后娘娘。”褚心月进了殿没有抬头,她嗅到一股茶香,心中正在猜测新后要她进宫为了什么。
是因为讨好祖母,还是因为之前的传言让她想见自己。
不管是哪个缘故,此时褚心月的骨血里面都有着世家女郎的骄傲。
她挺直了脊背跪在殿中,纤细婀娜的身姿该是叫商户女自行惭愧的,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却不是女子的声音,而是一道熟悉到让她惊恐万分的语调。
“表妹何必多礼,今日不是皇后要见你,而是朕想要在你这里问出一个答案。”
萧焱面无表情地开口,一眼未往下看。
余窈歪在他的腿上,两只黑白分明大眼睛努力地睁圆,想看清褚家名声在外的五娘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青州城时,她带着帷帽,五官都看不清楚。
萧焱见她好奇不已地探头,冷着脸狠狠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那个女人的脸有何好看的。
看一眼夜里只会做噩梦。
余窈腰间猛地一痛,眼睫毛都挂上湿意,觉察他生气连忙老实下来。
“……原来是陛下。”褚心月记起濒死时的恐惧,身体慢慢地瘫软,再挺不直脊背,作出孤傲之态。
“陛下想问问题,心月必定言无不答。”她的喉咙发紧,面对尖锐的杀意,什么野心什么家族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个时候,活着才是她最大的奢望,褚心月开始想念自己的三哥,想念有兄长在她的身旁。
“你们褚家上百口人包括你自己的将来,褚闻先的一条命,二者只能选一。”
“表妹,告诉朕,你想选哪一条?”
第101章
“你与朕的母亲如此相似,所以朕给你这份殊荣,让表妹你作出取舍。”
“褚家踏着她的尸体得到那么多年的安宁与荣光,生活的多好啊,让朕每每想起都羡慕不已。可是,你们也太不懂事了,看看,这些年又多做了多少孽?朕一直体恤血脉亲情,硬生生地压着,寒了朝臣们的心也不肯翻出来。”
“偏生这几日表兄又出了错,逼死了周尚书,周尚书在朝中德高望重,这一下即便是朕也无法压住沸沸之言。”
“所以,朕前想后想,只剩下一个法子了。要么公平公正地审理褚家,把这些年朝臣们上的弹劾都一一处置了;要么就得把表兄一个人推出来,用他的死来了结平息这场闹剧。”
“表妹,你想好了吗?一头是家族和你自己的未来,一头是你敬爱的兄长。”
萧焱似笑非笑地把两条路摆在褚心月的面前,一如当初那个女人也面临的选择一样。只不过,他还是宽容太多,将更多的痛苦压在了褚闻先的身上,而不是褚心月。
那个女人的痛苦他分给了褚闻先,然后那个女人选择的权力他给了与她容貌相似的褚心月。
都是褚家人,都吃过他的血肉,都逃脱不掉这一天要被他玩弄审判的局面。
萧焱的血液隐隐兴奋,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看向跪着的女子,而是透过一层屏风盯住了默然站立不动的一个人影。
病的只剩一口气的周尚书突然就死了,人死如灯灭,聚集在他身边的门生故旧也没了方向,仓皇而散,全部被武卫军抓了起来。
罪证也飞快地被找到,作为主理的人,武卫军的褚副将当然要进宫将一切禀报给萧焱知道。
但是帝后新婚不久,鹣鲽情深,轻易分不开。萧焱要陪着他的小妖后见尚宫,只能让褚副将在一边等候。
然后,褚心月也踏入了这座宫殿。
萧焱已经决定要为这场好戏画上一个句点,说实话,他的心里也的的确确有一些厌倦了。
褚家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配他再耗费心力。
今日,褚心月和褚闻先走出宫门,定下褚家的结局之前,封外祖母为辅国夫人的圣旨会在康乐宫宣读完毕,不管外祖母受还是不受。
他抱紧了怀中的小可怜,很享受地与她共赏一场戏码。
奈何,余窈不大懂个中趣味,她绷紧了一张小脸,还是努力探头去看褚家五娘子的反应。
她会怎么选择呢?
褚心月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就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站着,她的眼神很快经历了畏惧、紧张、不解、难堪、惊愕、怨愤等变化。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姑母极其相似的容貌没能给她带来荣光,反而为她带来了一场挣扎。
她是家族中的嫡系女娘不假,受到叔伯兄长们的重视也不假,但她从来都没有走到家族最中心的可能,家族的事务也轮不到她来做决定。
萧焱的选择放在她的面前,她惶恐,她不安,她最终只能退缩。
“陛下,心月不过……一介女子,如何能替陛下做决定。不若,陛下将为难说给祖母知道,她老人家历经风霜,更能洞察秋毫,明辨是非。”
褚心月想要放弃这个艰难的选择,她把自己的祖母搬了出来,企图用祖母来唤醒上首的天子。
无论是哪一条路,她都承受不住。
她若选择第一条路,三哥可能无事,可是褚家的上百口家人族人会恨死她;而推出去三哥让他一个人去死,褚心月也做不到。
虽然进京之后发生的种种让褚心月对他充满了不可说的埋怨与不满,但是她也还记得三哥多年来对她的疼爱与维护,她怯弱地选择了逃避。
这一结果完全在萧焱的意料之中,人性嘛,本来就是虚伪的,必须要逼一逼才肯撕下这层假面。
他沉着脸唤来了内侍,状似不知地问他,自己的母亲明章皇后是怎么死的。
常平顿了顿,垂首回答道,“先皇后自戕,用一把匕首结束了生命。”
萧焱得到了答案便笑了起来,说自己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太多年都忘了鲜血溅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了,不过那股气味他还记得。
“又腥又臭。”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余窈。
“……郎君,你咬我一口吧,我的身上应该不臭。”余窈很心疼,想到自己每天都用香露洗的香喷喷,还常饮药膳养身,定然不会有腥臭的气味。
她主动提出要萧焱去咬她,微微扬起脖颈,还把衣领稍微往下扒拉了一下。
“好啊。”萧焱欣然应允,小可怜很少有主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放过良机。
牙齿碰上她细嫩的肌肤,慢慢地研磨,萧焱的眼前仿佛又浮上那一层血色,不过好在,腥臭的味道离他远去了,鼻间萦绕些许芬香。
褚心月听到了这股轻微的动静,她依旧没有抬头去看,可是此时她能想象到这个画面,原来天子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在。
是新后!她在朝着天子献媚。
褚心月的心底像是有蚂蚁在撕咬,微妙的难堪与不屑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再然后,一只匕首被扔到了她的面前。
“既然你不愿作出选择,看在你这张脸的份儿上,朕准你和朕的母亲一样自戕,就用这把匕首划开你自己的脖子。”萧焱的声音如同鬼魅,褚心月看到面前的匕首,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她想要和自己的姑母变得一样,是要重复她盛宠成为皇后的道路,而不是想和她拥有同样惨淡的结局。
划开自己的脖子,那该有多痛……她不想死。
“怎么?不愿意还是下不去手,朕也可以让人帮你。”萧焱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她拖拖拉拉的举止,决定大发善心地帮助她动作快一些。
他看向常平,常平便俯身捡起了匕首,朝着褚心月走去。
“不!”褚心月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意识到她今日要么死要么……她终于抬起了头,面上再无一分世家女的风采,“我选,陛下,我选择您说的!”
“哦,你选什么?”萧焱撩了一下眼皮,好整以暇地拿起了一摞奏章。
奏章上头全是这些年褚家明里暗里犯下了大大小小的罪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曾有一褚家人娶妻之后养了外室这样的小事也记了上去。
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早就没了兴趣,便把奏章给了一边翘首以盼的小可怜,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所幸,余窈是识字的。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鬓发散乱的褚家五娘子,心里并未有太多情绪,如果互不相干她可能还会唏嘘一声,可她现在站的是郎君这头,同仇敌忾之下真的涌不出对她和褚三郎的同情。
少女细软的嗓音与褚家一桩又一桩的罪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最要命的是每读完一条她总要刻意地停顿一下,贴心地让人听的更明白。
褚心月差点崩溃了,她不等余窈念完就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选择家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