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些时日,林家大房一家子就一定能想通这一点,在外打着皇后舅父的名头,做什么自然都易如反掌。
而萧焱便是要将这一点后患给平了。
说起来,他最讨厌所谓的舅家,如何肯容忍有人借着这名头占便宜。
余窈的指尖抓的紧了一些,她又不傻,当然也明白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心里有一点点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愧疚,垂着眉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神色,一副乖巧到委屈的模样。
“陛下,人伦亲情怎好直接斩断,他们搬出去也就好了吧。”终归不大忍心,她抬头用眼神恳求萧焱。
“朕也是心疼外祖父,担心外祖父气出个好歹,外祖父觉得呢?”萧焱面无表情地看向林太医,唇角的笑意根本不到眼底。
他决定的事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仅仅断绝父子亲情而已,他对林家已经够仁慈了。
“陛下所言极是,那不孝子……不要也罢!”林太医在短暂的失神过后立刻冷静下来,他对长子本就失望至极,家业也分了,现在天子开了口,他只能答应。
“嗯,不错,外祖父总是能听朕的劝告。”萧焱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又直接下旨封了林太医一个安康伯的爵位,允许林家承袭。
林家众人本在仓皇之际被这么一个大惊喜砸了下来,每个人的表情都难以形容。
封了爵位,林家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他们能得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姜氏更是晕晕乎乎,没了长房压在头上,按照长幼次序,那爵位日后不就要落到自己夫君的头上了?
她心下激动,脸上的笑意费了好大力气才绷住,跪下谢恩的时候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余窈眨了眨眼睛,也无话可说了,好吧,郎君这样安排她从心里还是喜欢的。
剔除了自私自利让她讨厌的大舅舅,给了外祖家的爵位日后又能惠及二舅舅和二舅母,外祖父和外祖母看起来也喜大于悲。
余窈轻轻松了一口气,手指头在萧焱的手心默默画了一个圈。
“郎君,你好厉害哦。”她趁没人看过来的时候,小声地夸赞他。
萧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分淡淡的恶劣,“哪里最厉害?”
他问。
第98章
“护着我的时候最厉害。”
比起他的轻佻玩味,余窈回答的很认真,看着他的眼神干净清澈,她本来也就是这么想的。
“……知道就好。”萧焱顿了一下咕哝一声,问她要在林家待多久。
“用完膳吧,郎君,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余窈小声地踮着脚尖凑到他的颈侧说,神神秘秘,仿佛要带萧焱去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
他瞬间来了兴致,直接就和林家的人说传膳。
虽然中午还有些早,可他说要用膳,林家的人怎么敢怠慢,着急忙慌地去了厨房。
余窈无奈地抿了抿唇角,趁着传膳的空挡,搀扶着外祖母到内间微微休息了一会儿。
实际上也是想和外祖母说些体己话,让她放心。
“外祖母,我在宫里这两天过的很好,褚老夫人对我也很慈和。您看,我头上的这只凤首簪子就是她送给我的。”余窈有些心虚地略过了大舅舅那一茬,虽然一开始她也不清楚萧焱的决定。
林老夫人也很默契,没有纠结方才的那一桩变故,其实算起来,林家得到的好处更多。
“好,你如此外祖母就不担心了。”老人家拍拍余窈的手,也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拿出了一件东西给她。
余窈定睛一看,她手中的是只很精美的璎珞,虽然用料不那么名贵,但是做工十分精细。
“外祖母,这是要给我的吗?”她目光带着好奇,璎珞看起来是旧物。
“这是你母亲出生那年,我和你外祖父找工匠打的,本想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可惜后来她执意远嫁,也就没有给出去,倒是你,多年后嫁在了京城。”林老夫人的话带着些许的遗憾与怅惘,还有余窈未能听出来的愧疚与难受。
女儿林茯苓去世之后,长媳秦氏刻意隐瞒了余窈在苏州城寄人篱下的生活,根本没有派人去查看。
而说实在的,林太医和林老夫人三年来怎么会没有一丝半点的怀疑?只是他们的心中仍然存在对爱女远嫁的芥蒂,加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三年里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去想还有一个外孙女。
他们过问的少,秦氏自然肆无忌惮,随意拿些话搪塞。
余窈收下这只年份久远的璎珞,心境十分平静,她一开始从苏州城出发就对外祖家没有更高的要求,只求他们能庇护自己一段时间,而他们做到的比她想象的更多。
“母亲在地下若知道外祖父教我学习医术,外祖母您又将家中的田产和庄园分给我,肯定会觉得又安心又不好意思的。”她张着粉唇,歪头冲林老夫人笑。
看起来还是一个娇软又乖巧的少女,压根不像是嫁了帝王又被双手捧上高位的皇后。
她将璎珞戴在身上,心里发出了一道微弱又清晰的声音。
郎君说褚老夫人的及笄礼物送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了结了一桩心事。
原来她今日出宫到外祖家省亲,也是一次终将到来的旅程啊。郎君帮着她罚了大舅舅,赏了外祖父,而眼下外祖母也要送她礼物,隐晦地表达对从前的歉意……
不过,余窈的感官没有很强烈,她的体内也没有怨恨,仅有感谢。
感谢外祖家肯收留她庇护她,感谢外祖父教她医术,感谢外祖母时刻惦记她,感谢二舅舅允许她到医馆去,感谢二舅母几次为她说话出头,感谢……
余窈很容易满足,同样她也知道人不能很贪婪的道理。
她黏糊地靠着外祖母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说了一些私密的话,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因为身份改变而无形中带来的一分生疏与尴尬。
通达于人情,知晓感恩而忽视怨恨,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成长呢?
离开林家的时候,萧焱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这一变化,余窈就很当回事地和他道明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郎君,你狠罚了大舅舅为我出了口气,外祖母又送我璎珞,我的心里轻快很多。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郎君你和我一样轻快。”
她在指褚家的事,希望能让同样是杀母仇人又是血亲的一家在萧焱的生活里淡去痕迹。
何必拖着也折磨自己呢?
怨恨的罚了,亲善的感恩,让一切都成为过去。
萧焱体会到了她的话中意思,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他自有安排,又问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是哪里。
“郎君到了就知道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余窈也不泄气,弯着眼睛笑的很包容很开心。
宫里的銮车停在了余窈的宅子门口,萧焱随意瞥了一眼,跟着她走进去,兴致大减。
如果她带他来的地方仅是这里的话,他来过的次数难道还少吗?
“郎君,你再等一等呀。”余窈察觉到他的无聊,牵着他的手,语气和神色带着祈求。
她带男人走到了宅子里的正院,这也是两人都比较熟悉的地方,之前大婚,余窈也从这里出嫁。
“郎君,你看!”余窈的声音带上了一分兴奋,指着打开的庭院让他看。
门口的地方守着两个老仆,一个厨艺还不错的婆子,一个会观测海上天气的老头,全是跟着小可怜从苏州城出来的。
萧焱还看到不远处的恭恭敬敬站着的几个武卫军,撩了撩薄薄的眼皮,往她指着的地方看去。
一瞬间,目光从平淡开始了变化。
仅仅过了两天,庭院就变了一副模样,从原本江南的清雅变成了交杂了肃正之气的风格,还有一小块地方,萧焱定睛盯着,黑眸深邃而幽冷。
一边是鲜花簇拥,一边是张牙舞爪的铁木,弯曲着枝干向上生长,明明沐浴在日光之下,却又通体阴森,丑陋,邪恶。
少女兴冲冲地跑到种着铁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枝干,说它看上去很奇妙,很神秘。
她很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王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的,而且真的很贵!”余窈惊叹一声,嘟囔道她花了上百两的银子,但她一定也要买下去,因为觉得和花盆放在一起很和谐,郎君也会看得上眼。
旁边还像模像样地做了假山,放着磅礴的石头和苍劲的松柏,可余窈就是觉得这处有些怪异的铁木最合她的心意。
萧焱冷冷地盯着铁木没有说话,余窈悄悄瞅他的神色,心里便开始打鼓,难道郎君不喜欢吗?
其实,她之前有看到船舱的角落里放着一颗,她那里是玉做的兰花,而他厚实的帷幔旁放着一盆奇怪的植物,很突兀可又莫名的让人印象深刻,被她记在了心底。
“还有……房间里也做了些变化。”余窈低着脑袋,等他移开了目光,央着他到房间里面去。
紫檀木的书案变成了两方,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弓箭,还有上着黑漆的面具。
女子的衣物旁整整齐齐地放着明显是男子样式的衣袍,盛着发钗首饰的盒子一边还做了一个小机关,玉珏、带钩、发冠成套成套地摆着,也是男子常用的。
萧焱走近,立刻嗅到了熟悉而悠长的香气,和让他不再头痛的那股气味如出一辙,安抚的,带着几分药草的味道。
他转头看向换上了玄色帷帐的床榻,恍惚间竟然有了身在从前建章宫的感觉,封闭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
“……郎君,我以为你喜欢这个。”余窈一边看他的脸色,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应该做了一件蠢事。
她慌忙解释,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郎君是我的,我也是郎君的,这里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和郎君两个人的房间。我想要这里有郎君的存在,院子,宅子,凡是我有的,都分郎君一半。”
余窈在大婚前头就开始想着这件事,建章宫郎君已经分给了她一半,她怎么可以毫无表示呢?
所以,她暗暗地找来了戴婆婆和王伯,让他们私下安排,等到她出宫省亲,两天的时间,也足够布置好了。
可没想到,男人的神情很冷漠,余窈顿时觉得她犯了蠢,没有成功地给他一个惊喜。
她面上诚恳地道歉,体内也有一种淡淡的挫败感。
萧焱慢慢低下头,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余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再说一遍。”他直勾勾地盯着人。
“……说什么?”余窈小声地问他,慌张的神色还没有褪去。
做这个皇后,她本来底气就不足,一旦前方出现了障碍,她的脚步就想往后退了,更别提还是在他这里出了差错。
“你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所有的全都要!”萧焱放低了声音,语调却固执地让人体内发冷,而且很强势。
余窈被他幽深的眸光吸引,稳了稳呼吸,一字一句回想着说过的话,慢慢重复出来。
“我喜欢那铁木,它看上去很神奇,喜欢的不得了。”
………
“我是郎君的,郎君也是我的,别人说夫妻都是一体,我就想,想着把我拥有的都分给郎君一半,如果建章宫是我的家,那这里也是郎君的家。”
“可这里比不上建章宫那么好,我住进来也没很长时间,布置的差了很多,郎君不要嫌弃我,我还会做的更好的。”
“郎君想要什么就和我说,我拥有的全都给郎君。只要我有的。”
余窈忍着羞怯,一句一句地和他说,说了很多。
他们成婚了,也有家了。
所以,她对外祖家很平和,也可以继续向前,如果和褚老夫人的心结解开了,那么郎君可不可以也放开褚家,和她好好地过日子呢。
他们才是对方唯一的家人。
第99章
这些话,余窈憋在心里也很久了,从他发现她和褚三郎私下见了一面发脾气的那天开始,她就在想这件事。
郎君已经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了,有了足够处罚褚家人的能力,既然厌恶他们,又何必让他们再到京城来,将人打发了不好吗?
余窈就没有想过再和大伯父一家见面,从苏州城离开后,她根本就没按照和堂兄说的那样,递回去书信,让余家人进京为她送嫁。
她收下了大伯父还回来的银子,并且打算以后与他不再来往,这是属于她的一种了结。
余窈希望他可以和自己一样轻快,好的留下来,坏的就抛弃掉不要理会。
她重复说完了话,房间里面就只剩下了呼吸声,很轻很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余窈的心里开始变得忐忑,她的眼睫毛颤动一下,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悄悄地去瞅他的神色。
郎君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觉得她很多事让他讨厌吗?
萧焱垂下深暗的眼眸,抱着她瘦弱的身子,脑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所有的重量全部压上去,余窈张开小口发出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