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沈顷说,先前那一只银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
  可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效用。
  他们亟需一个手起刀落、药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时,一个人名,不约而同地浮上郦酥衣与沈顷的脑海。
  ――智圆大师。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她去国恩寺时。
  莲花宝座,古帐清风。
  青灯隐隐,笼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须之上,说也奇怪,对方分明从未见过她,单单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马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
  智圆双手合十,遗憾摇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那日,她背着沈顷,来问他身上的“天机”么?
  如若沈顷当时在场,智圆是否便可以告知,他们二人究竟该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拢起一双细眉。
  她与沈顷都觉得,智圆大师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深冬的冷风吹拂入帐,将薰笼内的暖炭吹掩了些许。日影微斜,落在沈顷腰际那枚玉坠子上,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袭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闻言,思量少时,道:
  “再过上四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我会宴请京中众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观望风水、驱邪避秽之名义,请来智圆大师。”
  他的声音清润缓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
  深冬的夜,总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转眼到了黄昏。
  同往常一样,还未入黄昏,婢女素桃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伺候着沈顷服下。
  这一碗他饮用多年的汤药,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涩无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干净。
  素桃收拾好了汤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顷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虽是阴沉,乌黑的云层中仍透着几分霞光,夜晚显然还未到来。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唤了声:“魏恪。”
  立马有人掀帘而入,“世子唤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这么多年,算是他极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顷仍思量着,暂且先不将此事告诉对方。
  这件事太过蹊跷,也太过离奇。
  更何况,一旦他同旁人说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知晓夜间出现的并不是他沈顷,那每夜来到兰香院与世子夫人缠绵的,则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誉,着实太过重要。
  即便那人与自己用着用一张脸、同一具身子。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发觉入夜之后,我有何异常?”
  他问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顷眼见着,对方满腹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异常……什么异常?”
  他着实没太瞧出来。
  沈顷在心中思量。
  看来此人深知他的生活习性,为了不被外人发觉,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极浅一道琉璃色。
  他稍抬右手,随意取过一本书卷。
  正欲开口吩咐时,忽然又听见魏恪乐呵呵地道:“若说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嘿嘿,世子爷,那便是您愈发喜欢往夫人的兰香院去……”
  沈顷:……
  他攥着书页的手愈发收紧。
  黄昏的风萧萧不止。魏恪亲眼看着,他那眸光温和、向来不轻易动脾气的世子爷,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得。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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