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郎君怎落的伤口,可是那人在夜间将您所伤……”
  一提到那“邪祟”,郦酥衣明显感觉到,身前,男人的身形稍稍一顿。
  他再度低下头,轻声:“不是他伤的,是我不小心。”
  郦酥衣不大相信他这种话。
  世子爷一贯稳重,怎会“不小心”将手伤成这般模样?少女抿了抿唇,一想起“沈兰蘅”,她眼底又平生出几分惊惶。
  昨天夜里,沈兰蘅于她房中留宿。
  即便昨夜那男人并未碰她,二人和衣而睡,郦酥衣仍是心惊胆战了一整夜。
  一醒来,她便看见了头上的簪子。
  一根沉甸甸的金簪,簪头镶嵌了一颗红豆模样的宝石。郦酥衣知晓这是昨夜沈兰蘅为自己戴上的,拿着那金簪,她只觉得烫手,忙不迭将其拔下来、收回匣中。
  便在此时,素桃敲了敲院门,走进来。
  “世子爷,奴婢适才清点了下药房。您从智圆大师那边取来的药,如今所剩不多了。”
  正是那一碗,他每每入睡前都必须服用的药汤。
  沈顷已记不大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服用此药的。只记得智圆大师曾特意叮嘱过,他每日入睡前都得喝上这一碗,不得出现什么纰漏。沈顷一贯听话,母亲与智圆大师让他喝,那他便日日服用。可是这服用着服用着,他却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大对劲了。
  如今想想,那一碗药,会不会与那“邪祟”有关?
  沈顷颔首,道:“我今日会让魏恪上国恩寺去取。”
  素桃闻言,这才放心,应了声“是”后,又规规矩矩地福身离开了。
  寒风穿过庭院,阴冷萧瑟,拂起人鬓角的青丝。
  郦酥衣扬起一张小脸,凝望着他道:“郎君,您每日都得服用那一碗药么?”
  沈顷淡淡颔首:“嗯。”
  也就在此时,一个想法莫名自郦酥衣脑海中生起,下一瞬,已叫她脱口而出:
  “那郎君可否……有忘记服用的时候。”
  忘记服用?
  沈顷怔了怔。
  按道理来说,应是不会。
  但听她这么一说,沈顷又忽然记起来――大婚那日,他并没有服用此药!
  那日国公府锣鼓喧天,宾客恭迎阵阵,下人忙得焦头烂额,只给他递来了喜酒,而忘呈来汤药。
  沈顷喃喃:“大婚那日……”
  不止是那一日。
  还有回门那一天,沈顷虽让下人事先备好了药羹,可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日并未将其饮用下去。
  还未等到他服用,那人便出现了。
  那邪祟便提前出现了。
  等等。
  似是某种心照不宣,郦酥衣猛一抬头,恰撞上身前那样一双若有所思的凤眸。
  日影斜斜落下,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衣肩处。男子眼睫翕动,眼帘之下,似有光影轻微摇晃。
  二人四目相对。
  沈顷道:“大婚那日,我可否是黄昏转醒?”
  他问得不甚确定。
  但郦酥衣却记得分外清楚,自己嫁入国公府的那一晚,还未等夜幕降临,身上之人便陡然换了另一副神色。
  他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底,忽然变得万分冰冷凶悍。
  郦酥衣确信――那是沈兰蘅,是那凶神恶煞的邪祟!
  看着妻子眼底乍起的畏惧之意,沈顷知晓,自己应是猜对了。
  自己确定未喝药的那两夜,那孽障都是在黄昏时出现。
  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出现。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碗药可以延迟对方出现的时间?他喝一碗药,可将对方自黄昏延迟到深夜,那如果他喝的是两碗药、三碗药,甚至是更多碗呢?
  昼夜交替,黑夜接连着白天。
  如若他能喝更多的药,去延缓更多那孽障出现的时间……
  瞧着男人面上的神色,郦酥衣隐约猜想到,对方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顷招手唤来魏恪。
  此药药方,乃是智圆大师仅有。也不知为何,智圆并未将药方上的内容给任何人看过,包括沈顷。
  魏恪自国恩寺回来时,已将近黄昏。
  他手中提了三大包,自国恩寺带回来的药材。
  但现如今――
  他右眼皮跳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提笔,于信纸上写下:
  【吾妻,勿碰之。】
  男人紧握着笔,右手指尖攥得清白。
  便在此刻,院门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素桃端着四五碗药,叩响了房门。
  “二爷。”
  对方将瓷碗于他面前一件件摆开。
  瓷碗中盛满了药汤,正是热气腾腾。
  白蒙蒙的雾气寸寸升腾,又于男人那双精细的凤眸间,一点点弥散开来。
  沈顷抬手,屏退左右侍人。
  他眼瞧着面前这一碗碗汤药。
  如若他未猜错。
  每每饮用这汤药,便会将对方“苏醒”的时间自黄昏延缓到黑夜。
  如果他一直饮用,一直饮用。
  那他可否熬过这黑夜,熬过这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沈顷将手边汤药一饮而尽,绵绵苦意于唇齿间化开,他伸出右手,再度探向那第二碗……
第41章 041
  汤药黑黢黢的,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汤面上白雾升腾,倒映出那样一双俊美的凤眸。
  沈顷向来不喜甜食,也从不让下人往药羹中放糖。
  药汤入口,登即便沿着肺腑,一路滑了下来。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这苦意。
  自喉舌入肚,再弥散上心头。
  待沈顷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药时,最后一缕霞光恰恰消散,乌云沉甸甸的,就此倾压下来。
  今夜院中飞雪,没有月亮。
  窗外却有清辉洒落,将雕花窗棂上衬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几分绕眼。
  沈顷手指纤白,探向第三碗。
  汤药入口时,男人结实的喉结亦上下轻微滚动。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少女与风雪一同涌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来――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的面前,已摆了数只空碗。
  甫一推门,她便嗅到这空气中浓郁的中药味儿。那药闻上去极苦,引得人不禁频频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后,神色又是一变。
  “郎君在做什么?”
  沈顷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摆了好几个空药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门之前,对方曾兀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湿,难掩心中情绪,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药三分毒,沈顷怎么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这么多碗药,您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来什么毛病,妾身事小,国本事大。届时妾身该当何处,那二十万沈家军又该当何处……”
  一边说着,她一边能明显感觉到,沈顷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凉得刺骨、令人胆寒!
  男人低下头,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叹息。
  “郎君不可这般……您万万不可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发觉了不对劲,跑到兰香院同她说了沈顷的异样。
  也不知他一个人要喝多少碗药下去!!
  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诚然,她是想让沈兰蘅死,可如若这代价是沈顷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摇头。
  沈顷待她这般好,她不愿他死,更是不想当小寡妇。
  少女眼眶泛红,一行清泪就这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哭声更是很低,一声抽泣牵动着一声,听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见状,沈顷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头的那一张小脸。
  她乌眸柔软,长发披肩。一张小脸清丽素净,面上挂满了泪痕。
  那一双眼中,有后怕,有担忧。那细弱的双肩随着抽泣声轻颤着,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一片晶莹,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顷修长素白的指上,顺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顷呼吸微顿,心口处,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双手紧捧着少女的脸颊,浓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声时,那鸦睫下已多了几分颤动的情绪。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万分轻缓。仿若她便是这世间一样宝贵而易碎的珍宝。
  有风拂过窗棂,珠帘碰撞,泠泠作响。
  他的声音亦是温缓,言语轻柔,温声哄着她:“我身子强健,不会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动她。
  那人又怎么敢……
  郦酥衣心中难过,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
  沈顷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她。
  宛若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可郎君身子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郎君这般造弄,酥衣觉得心疼。”
  她紧抱着对方的腰,于他怀中抬起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郎君喝了几碗药?”
  闻言,沈顷低低垂睫,如实道:“三碗。”
  平日里只饮一碗,到如今接连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涩的药香,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窗。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顷冰凉的脸,喃喃:
  “三碗……郎君脸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弥散来淡淡的兰花香气,与中药味交缠在一起,让那苦意愈发刺鼻。郦酥衣想起来,这一碗药,沈兰蘅曾给自己灌过。那般苦涩的汤汁,只饮上一口她便浑身苦得发颤,更罔论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唤张府医。”
  见她便要往外走,沈顷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现下我只饮了三碗,不怎么打紧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么不适,我会去唤张府医的。”
  他虽固执,却也不是个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体冰凉、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来,他甚至可以将面前这五碗全部一饮而尽。
  听这语气,见这神色,他不像是因为喝了三碗药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气、担忧而认错。
  郦酥衣无奈地叹息了声。
  可转念一想,对方乃是堂堂国公府世子、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如此矜贵显赫之人,竟因为这等事低下头来同自己服软道歉……少女眸中情绪愈浓。她也低下头,避开沈顷的视线,吸了吸鼻子。
  “沈顷,你怕不是个傻的。”
  这是她嫁入国公府,头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谁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恼,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对,我是个傻的。”
  “我以后不会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气了。”
  她将头靠入男人怀里,没吭声。
  虽说今夜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但二人好歹也明白过来――智圆大师所给的那一碗药,正是与沈兰蘅何时“现身”有关。从头到尾,智圆便知晓他身上藏有另一人之事,对方不言不语,以这一碗药,替他生生压制着那孽障。
  如此想着,郦酥衣不由自主地将心事说出了声:“郎君喝了这么多的药,也不知晓他今晚还会不会出现……”
  闻言,沈顷抿了抿唇,双手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黄昏转入黑夜,雨雪淅沥落下,不知何时,这一场雨才肯停歇。
  郦酥衣想。
  沈顷喝了整整三碗药,蛰伏在他身上的沈兰蘅定会察觉出异常。
  而他察觉出异常后,定是要来兰香院与自己对峙。
  怀中,少女双肩又不禁一抖。
  沈顷是个心思通透的。
  见郦酥衣这般模样,他心中已猜想到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跟着一阵沉默。
  忽然,他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酥衣。”
  “郎君。”
  如若今夜沈兰蘅转醒,她该如何自保?
  沈顷沉吟,道:“我前些日子去你屋中,见你内卧角落处,似乎有一根很粗的麻绳。”
  郦酥衣愣了愣。
  她房中确实有一根麻绳。
  正是先前,她与宋识音提起沈兰蘅后,对方送给她用来防身的那一根。
  只可惜,那根绳子当初并未派上什么用场,她又不大舍得扔,总觉得日后会有用处。
  闻言,她不禁瞪圆了眼睛,道:“郎君你……”
  沈顷抬眸,直视着她。
  那一双凤眸美艳清明,夹杂着些许思量。
  怕她担心,沈顷并未告诉郦酥衣。
  自己饮下这三碗药后,明显觉察到体力不支。
  与此同时,那道熟悉的眩晕感渐渐又冲上脑海。
  来不及了。
  如若今夜,如若今夜那邪祟会转醒……
  饮下这三碗药,受灾受难的不单单是他自己,还有他面前娇柔无助的妻子。
  如此心想着,沈顷握住少女的手,坚定道:
  “去你房中,取来麻绳。与我一起,将我绑起来。”
第42章 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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