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感叹。
  一转过头,却见身侧之人那一张脸于月光的映照下,竟变得煞白如纸!
  她心下一惊,忙问出声:“沈兰蘅,你怎么了?”
  不过一转瞬的功夫,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
  男人紧锁着眉头,半边身子像是失了可以撑附的骨头,如一滩烂泥倾倒下去。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对方的身子接住。
  他生得高大,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这使得郦酥衣搂着他时,两臂分外吃力。幸好身后有一棵干秃秃的树,好让她搀着对方,一齐于大树边缓缓靠下来。
  “沈、沈兰蘅?”
  她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脸。
  月色下,他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你怎么了?沈兰蘅,你莫要吓唬我……”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就在欲转身去寻魏恪时,对方终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侧过头,那人靠坐在树干边,仍有气无力。
  “不必唤人,扶……扶着我回去……”
  郦酥衣完全被吓傻了。
  听着对方的话,她呆愣愣地伸出手,男人借着她的力,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
  他的状态很不好。
  眼下乌青,双颊煞白,紧抿的双唇毫无血色,撑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他已难受到了极点。
  沈兰蘅低喘着粗气,吩咐道:“扶我回马车上。”
  所幸他们走得不甚远,如此搀扶着,也能勉强走得回去。
  临近马车,郦酥衣手背上落下一道灼热的气息。紧接着,对方略微攥紧了她的手。
  “莫要露出异样。”
  “……好。”
  魏恪正令三军将士原地休整。
  远远见着世子爷与夫人,他扬声,恭敬地唤了句:“二爷!”
  闻声,周遭将士也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朝他与郦酥衣拜去。
  沈兰蘅又攥了攥她的手。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渐渐下滑,郦酥衣手臂绷直,回握给男人一道力。衣袖之下,她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紧绷着的胳膊。
  以及他竭力抑制、却依旧发抖的右手。
  “嗯。”
  面对着众将士,沈兰蘅淡淡颔首,算作回应了。
  郦酥衣抢先一步,将车帘掀开。
  好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坐回了马车内。
  准确来说,沈兰蘅是“摔”回马车内的。
  车马还未来得及颠簸,他的身子已重重一磕,头上的发冠斜了一斜,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下来。
  周围没了人,他放下来先前的伪装。
  此般情形,看得郦酥衣万般心悸。她侧了侧身,道:“不成,我还是去唤魏恪来。”
  沈兰蘅本是紧抓着她的手腕,闻言,一双眉头紧蹙起。不等他开口,喉舌间倏尔倒灌入一股冷意,让他猝然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一声接着一声,牵连着肺腑。
  “莫、莫要……”
  他出声阻止着,似乎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水……水……”
  他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极低极浅的声息。
  郦酥衣还以为他是要喝水,忙不迭侧过身,欲去取他先前那只水袋。
  可就在她伸手递过水袋的那一瞬,身侧的男人竟如同着了魇般,一下将她手里的东西打翻!
  水袋未阖,刺骨的冷水“哗啦”一声倾泻,尽数洒在马车上,将她的衣裙边弄得一片狼藉。
  她蹙眉:“沈兰蘅?”
  对方却低垂着脸,任由冷水蔓延。乌发的遮掩处,那身子竟还暗暗发着抖。
  “水,好多水……”
  他低着头,喃喃。
  “阿娘,好多水,好多好多的水……”
  他的声音极轻,外头又有踏踏的行军之声,让郦酥衣一时间未能听清。她匆忙低下头去找手帕,便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带着些颤栗的一声:
  “蘅儿怕……”
  她的身形一下顿住。
  借着昏暗的月色,她重新打量身侧的男人。
  他鸦睫垂着,一张脸变得煞白如纸。束发的金冠与发带尽数跌落,令他的乌发如瀑布般披垂开来。那一头乌黑的发,将他的脸衬得愈发小、也愈发没了血色。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沈兰蘅竟如同孩童般贪恋地朝这边靠了一靠,他身形微微蜷缩着,整个人倒在她怀里。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他的声息加重,就连呼吸,也忽然变得万分急促。
  郦酥衣反应过来――他便是在看见漠水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她想要将对方的身体扶起来,“你……是畏水么?”
  对方紧闭着双目,眉头锁着没有应声,显然是听不见她所说的话。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
  冷风涔涔,穿过车帷。地上积了些水,月色一晃儿,隐隐约约映照出那一张无辜又无助的脸庞。
  对方将她的衣袖攥得愈发紧了。
  男人的手指紧绷着,指尖已泛着青白之色。
  不等郦酥衣再度唤他,沈兰蘅已长大了嘴巴,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阿娘,她们过来了,阿娘。”
  “不要,不要……阿娘,救救我。她们把我的头按着,按在大水缸里。阿娘,兄长,救救我,救救蘅儿。蘅儿好难受――”
  对方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抱住。
  月色涌入帘帐,男人意识不甚清醒,如一头着了魇的小兽,整张脸埋在她怀中。
  “阿娘,她们抓住我,她们攥着我的头发,她们把我死死按在水缸里。我透不过气,阿娘,蘅儿透不过气。”
  他整张脸埋着,于她怀抱中发着抖。
  “沈兰蘅?”
  郦酥衣想要将他扶起来,努力片刻,仍无济于事。
  她转过头,想要去唤魏恪来帮自己,可转念一想,此时眼前的不是沈顷,而是一直蛰伏在沈顷身上的沈兰蘅。
  如若沈兰蘅被发现,他们不光不能去西疆,沈顷更要因此受到牵连、被圣上问责。
  可如今沈兰蘅的模样,让郦酥衣感到无比害怕。
  不,不是害怕,是心慌。
  她下意识用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幸好,并未发烧。
  但他双手冰冷,身体更是颤抖得厉害。
  心中惦念着这也是沈顷的身子,郦酥衣解下氅衣,将对方身体包住,抱在怀里。
  沈兰蘅鸦睫动了动,无力地将头垂了下来。
  黑夜浩瀚,夜幕无边。
  一片寂寂深夜中,似有什么穿破长空,伴着风声呼啸而来。
  他闭着眼,眼前却是沈家那一方窄窄的庭院。
  阿娘喜欢兰花,在院中种满了兰花,自他记事起,便是伴着那些兰香长大。
  后来阿娘惹恼了爹爹,爹爹喊了下人,将院子里的兰花全部拔了个干净。
  那一天,满院狼藉,他被关在柴房,只听见阿娘哭得很伤心。
  他再被放出来时,狭小的院子一片白净。
  阿娘抱着他,说,沈府再没有兰花了。
  孩童目光纯净,话语懵懂:“院子里面没有,可院外面还有,阿娘,蘅儿带你去外面看……”
  他的话音还未落,立马被母亲慌张打断。
  “阿蘅,不能去外面。”
  他被母亲捂着嘴巴,一抬头,便对上那一双万分惊惧的眼。
  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面上顿然失了血色。
  他不想让母亲伤心,只能乖巧应下:“好,阿娘,蘅儿不去外面。蘅儿就在柴房里,等兄长捉兔子回来陪我玩。”
  母亲这才失魂落魄地松开他。
  小兰蘅慢吞吞搬了把比他还要高的椅子,于母亲身边坐下来。
  北风簌簌地吹着,阿娘就坐在风口儿。她靠着一把木椅,两眼呆呆地凝望着父亲房间的方向。阿娘目色凄凄,那眼神里的神色与担忧,他一点儿都看不懂。
  马车里。
  男人的眼睫被冷风吹得轻颤。
  他靠在郦酥衣怀里,一点点蜷缩了身子,极低地喃喃:
  “阿娘,为什么……为什么兄长他能出去,蘅儿也想出去玩。院子外的兰花开了,蘅儿不要兄长捉回来的兔子,蘅儿好想出去,去看看……外面……”
第51章 051
  阴冷的风阵阵袭来,吹鼓晃动的车帷。
  怀中的男人像是很痛苦。
  他微微张着唇,隐忍着喘息,冷风呼啸,将他轻悠悠的话语寸寸吹散。郦酥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下头,只能隐约听出几句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息。
  他在唤,阿娘,兄长。
  “水好冰……蘅儿好冷……”
  郦酥衣下意识用氅衣,将怀中之人包得愈紧。
  直到后半夜,沈兰蘅才逐渐安稳下来。
  马车依旧摇晃着,驶向前方。
  愈往西北走,气候便愈发干冷,此处的月光似乎都要比京都冷寂些。郦酥衣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垂了眸,凝望向正靠在自己腿面上的男人。
  他的呼吸均匀,终于睡死过去。
  他着了魇、这般折腾,也使得郦酥衣身心乏累。少女的眼皮沉甸甸的,目光止不住地于沈兰蘅面上打量。
  兴许是这同一张脸的缘故,适才沈兰蘅喃喃自语时,她竟多了几分对沈顷的心疼。
  对于沈兰蘅的过去,她并不想猜测,更不想作过多的探寻。她只是心想着,沈顷身上住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看上去随时随地都会发病发疯的人,着实是十分危险。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将二人分开?
  她靠在车壁上,微微颦眉。
  这一夜就这般过去。
  翌日,沈顷醒得格外早,待郦酥衣醒来时,对方已在马车外同魏恪议事。见她走下马车,对方仅是微微侧首。他面色看上去平淡,似是没有昨天夜里的记忆。
  对魏恪简单吩咐了两句,沈顷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男人低垂下眼,眉心微微拢起,“衣衣,今日怎穿得这般少?”
  少女声音温和,回他道:“郎君,今日太阳大,我不冷。”
  难得有这般温和的好天气。
  日光金灿灿的一层,落于身前男子甲胄之上,他乌发高束、器宇轩昂,俨然没了昨日的敏感与脆弱。
  回想起昨天夜里,郦酥衣心想,自己应当旁敲侧击。
  周遭将士正停下来休整,她拉着沈顷的胳膊,将对方带得稍稍远离了人群。
  “怎么了?”
  沈顷心细如发,瞧出她面上异样。
  只见少女抿了抿唇,她眼中带着几分思量,试探般地道:“昨天夜里,郎君可曾做了什么梦?”
  梦?
  沈顷如实摇头。
  昨日一入夜,他便彻底晕了过去。若要做梦,那也是沈兰蘅在做梦。
  他一双凤眸i丽,其间似乎蕴藏着什么不一样的情绪。男人视线落下,瞧着她那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
  温香流转,清风入怀。
  他喉舌微烫。
  他伸出手,郦酥衣下意识地迎上前。
  “郎君?唔……”
  对方垂着浓黑的睫,掌心捧着她热烫的脸颊,微微俯首,竟将她的双唇轻吻住!
  那是一个极轻、极小心,同样也极紧张的吻。
  好在沈顷并不似她那般笨拙,他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一双软唇上,少女不备,下意识嘤咛了声。下一刻,已被他夺走唇齿间所有的气息。
  淡淡的红晕于年轻将军的面颊上晕染开,那一身灼灼金甲,竟也被这春风吹拂得柔情万丈,温柔似水。
  沈顷闭着眼,呼吸渐烫。
  这一个吻,就这般由浅入深。
  吐息温热绵长,纠缠在少女唇齿间,她亦闭着眼,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兰花香气。她的脸颊被对方双手轻捧着,那双手温柔小心,手背却又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紧。
  郦酥衣后背被他抵在车壁上,脊身紧张,明明是寒冬腊月,竟被他吻得隐隐冒出了些细汗。
  玉颈之上,香珠隐隐。
  郦酥衣动情地伸出手臂,寸寸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他与沈兰蘅不同。
  他的吻,亦是与沈兰蘅大有不同。
  沈兰蘅每次吻她时,都带着一种进攻的强制性。那人的吻,每每都不征询她的意愿,更是不顾及地点与场合。他吻得很急,很疯。好似下一刻,那些躁动的气息便会化为一张残忍的大手,将她的骨头捏烂,将她整个人撕碎。
  而沈顷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吻,小心、尊重、自持,却又偏偏在这自持间,生出几分清冷之下的情动。这是沈顷第一次去吻一个女孩,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动作居然比郦酥衣还要熟稔,还要游刃有余。
  一吻作罢。
  偌大的马车内,不知跳动着何人怦怦的心跳声。
  燥热的气息游走于二人鼻息间,染得少女面上一片绯色。她的两颊处娇红不止,一双眼睫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
  即便先前与宋识音亲吻过许多次。
  即便先前被宋识音捏着下巴吻过许多次。
  但这是沈兰蘅生平头一次,竟有了万般享受的酥麻之感。
  她的颊上生烫,身子骨却软软的,软得像是一滩水,转瞬之间便要于男人身着金甲的怀中融化开来。
  沈顷与她一般,呼吸不甚平稳。
  他抿了抿吻得有些发涩的薄唇,低垂下鸦睫,凝望向怀中的少女。
  男人声音微哑,低下头来问她:“衣衣,会了么?”
  ――下次亲这里,学会了么?
  这一声“衣衣”唤得格外温柔,也格外亲昵。
  瞧着那样一张脸,郦酥衣的脑海中却无端响起另一道分外暴躁的声音。
  对方面色涨红,一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郦酥衣,你怎么敢!”
  她赶忙掐了一把虎口,将脑海里那人的声音驱散。
  她本就是沈顷的妻,她为何不能,为何不敢?
  更何况,单单是方才那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已让她有些沉沦了。
  少女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不等她再开口,忽然一阵马蹄声。魏恪驭马来到马车这边,隔着一道帘子唤他们:
  “二爷,夫人,可否要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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