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郦酥衣正哭得伤心。
忽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没有一丁点儿热意,抚到少女面上,为她擦了擦眼泪。
郦酥衣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沾满了泪的眼睫。
方自昏迷中转醒,沈顷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眼下透着乌黑,面颊上更是一片苍白。
不变的是那双温柔宠溺的眸。
四目相对,她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犯了怔。
“郎君,你、你是怎么醒来的?”
少女细长的眼睫上仍挂着泪,看上去好生可怜。
沈顷身子坐直了些:“被你哭醒的。”
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望向她。
“衣衣哭得这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小寡妇了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也坐直了身子。
她皱眉,“呸呸呸”了好几下。
明明挺正经一人,到了这时候,怎么还开始说上混账话了呢。
如若是她在家说这种丧气话,叫阿爹阿娘听见了,定会好好地责骂她一顿。
但如今,沈顷看上去竟比她还要虚弱。
郦酥衣既舍不得打他,也舍不得骂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小着声音嘟囔道:“话哪能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什么小寡妇,她才不要当小寡妇。沈顷这么好的人,她要他长命百岁。
沈顷伸出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手指仍泛凉。
郦酥衣紧张:“郎君,你身子可好受了些,烧不烧,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早上在昭刑间外看见他的第一眼,郦酥衣一整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这里,她愈发伤心。
明明都是沈兰蘅犯下的错,明明是那个人惹下的烂摊子。
为何最后受苦受累的,反而是沈顷。
她替沈顷感到委屈。
少女吸了吸鼻子,将头埋下来,轻轻靠入男人怀抱中。
他身上已完全换了件干净衣裳,雪衣柔软干净,带着清雅的兰香。
沈顷甫一垂首,便瞧见她眼底神色。她面若芙蕖,眸光却不似先前明艳四射。
那眼底,写着几分哀,几分虑。
沈顷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不过是一日的水刑,不必如此担忧我。”
他的身子壮实着呢。
生怕她不信,沈顷捉了她的手,笑着带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放心,我身上结实,十分抗打,不信你瞧瞧。”
不光是胳膊,还有腰,还有腹,还有大腿面儿。
瞧出她忧心,沈顷故意逗弄她。
男人左手攥着她的右手,少女手指细软,很容易一手牵住。
“你摸摸,是不是结实得很。”
沈顷本欲逗弄她展颜。
谁曾想,当他带着少女的手下意识探望腰腹之处时,她却忽然一阵情怯。
虽说郦酥衣对这具身体甚是熟悉,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她唇角终于勾了勾笑,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哎,郎君莫要拿妾身取笑――”
他宠溺地攥紧,她嬉笑着挣脱。
一个笑字还未落了音呢,她的手忽然“嘭”地撞上一物。
不偏不倚,歪打正着。
身前男人面上僵住。
她的手被人松开,“啪嗒”一声,轻轻在榻上砸出一个陷儿。
看见沈顷面色,郦酥衣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究竟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她虽纯情,但也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夫妻之间那些床笫之事,她不是不懂。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帐外的凉风轻轻拂过她热烫的脸廓,郦酥衣才张了张嘴巴,呆呆道:
“结、结实。”
沈顷:……
话刚说完,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
帐内的风愈发躁动了。
如两颗摇曳晃动的心。
郦酥衣不知道是何人先吻上对方的,待反应过来,二人已拥抱在一起。
她坐上榻,仰着脸,与身前之人交换着温热的吐息。
帐外寒风冰冷刺骨,偌大的床幔内,却是春风横生。
沈顷不似沈兰蘅,他懂得克制,更懂得分寸。
男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吻得很动情,那情谊亦打动着她,没一会儿,少女已耳根通红。
心跳声更是怦怦。
明明是同样一具身子,郦酥衣抵触沈兰蘅的触碰,却格外渴望与沈顷亲近。
身上男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考虑到沈顷的身子与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郦酥衣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她低低喘着气:“郎君,不可。”
沈顷:“好。”
对方果然很尊重她,她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在郦酥衣撤身的前一瞬,男人恋恋不舍地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轻盈的身子又被带过来,按在床榻上,好一番亲吻。
嘴唇方一落在那双娇艳欲滴的软唇上,他忽尔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目眩,头疼,疼痛欲裂。
再一睁眼,便是那双湿漉漉的眸。
转醒时,沈兰蘅是恍惚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天色。
即便隔着军帐,即便隔着床帷,他也能分辨出来――此时不是黄昏,更不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夜。
是白天,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天。
他在白日醒来。
他怎么能在白日醒来。
他竟然……在白日醒了过来!!
前一刻,他仿若还置身在那令人窒息的水牢里。一牢房的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水池里游走着数不清的水蛇,“滋滋”地吐着兴奋的信子,缠绕上他脚踝、他的手臂、他的脖颈……
而这一刻。
光影穿过帷幔的缝隙,落在他乌黑纤长的眼睫上。男人尚不适应眼下这等强烈的日光,他睫羽轻颤着,低下头,凝望向怀中少女。
少女面容清艳,面上有娇羞,身上是令他难以抗拒的馨香。
见他出神,郦酥衣笑吟吟地伸出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郎君在想什么?”
少女歪了歪脑袋,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不过顷刻之间,水蛇一般的胳膊环绕住男人的颈项,郦酥衣伸出手,强行扳正了“沈顷”的脑袋,望入男人那一双凤眸。
他一双凤眸美艳,此刻眼底含了些不易察觉的雾气,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对方并未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又因此刻是下午,对身前之人也不曾设防。
郦酥衣扳过来他的脸,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命令的意味。
她道:“与我亲吻,不许出神。”
……
第70章 070
沈兰蘅从未见过这样的郦酥衣。
少女面容清丽,盘腿坐在榻上,轻飘飘的床幔轻垂着,她面上是骄矜明艳的笑意。
沈顷将她养得很好。
暗香袭来,她娇俏如花,双眸宛若明珠,面上笑意粲然。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如此情态,看得沈兰蘅不由得一怔。他还未缓过神,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
轻盈,温软,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怯。
郦酥衣感觉,交换呼吸之时,“沈顷”原本僵硬的右手再度抚上她的后背。
这一次,二人亲吻得比先前几次更用力,也更加激烈。
对方紧掐着她的腰,吐息寸寸加重,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看不懂。
忽尔,郦酥衣想起一件事,将他推开。
“郎君方醒,肚子空了一日有余,我先去唤人准备写吃食,还有一会儿你要喝的药。”
如今气氛已有些不对。
她尚还有身孕,即便对面是沈顷,她也不能乱来。
回想起那般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脖颈,那湿漉漉的一双眼,以及那软嗓轻唤的一句句“郎君”……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单是回想着,男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
不可否认,那女人虽虚伪狡诈,却是人间难得的尤物。
沈兰蘅探出手,叫停了驭马的车夫。
魏恪再度勒了勒缰绳,关切道:“二爷有何吩咐?”
沈兰蘅声音淡淡,吩咐:“将我的马车停了,再为我找一匹马来。”
闻言,魏恪原以为他是在马车中待得累了,便应了声,忙不迭为自家主子牵来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走下马车,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说也奇怪,他虽并未继承郦酥衣的满腹文采,对于郦酥衣这一身不凡的武艺,却能传承上一多半。男人极为轻松地坐上红鬃马,眯着凤眸,朝后望了望。
“我们适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魏恪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对于“郦酥衣”的话,向来都是有问必答。
他微微俯首,如实道:“回二爷,适才出了府,我们便一直向西北方向前行。”
既如此,他便一直驭马,沿着东南方向一路折返即可。
沈兰蘅调转了马头,微微勒紧缰绳,欲唤出那一声“驾”。
心思粗笨如魏恪,此时也能发觉出他的不对劲。见状,一身黑甲的男人惊异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倾洒,落了沈兰蘅一身。
他把玩着马缰,漫不经心地道:“我回沈家,将她接出来。”
她?
魏恪怔了怔。
片刻,铁衣黑甲的男人反应过来――世子爷回府,是想要将夫人也接去西疆!!
他忙不迭阻拦道:“世子爷,万万不可!”
且不说这行军打仗时,夫人会不会成累赘,那西疆阴寒至极,如今还正是大寒时分。就算带上了夫人、去了西疆,也怕她那娇弱的身子会撑不住啊。
周围不乏有将士也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有些大着胆子的,也与魏恪一般,上前来拦。
“世子爷三思!此去西疆,山长水远旅途劳累。况西域之地又如此阴寒,夫人身子娇贵,怕是受不了此等蹉跎!”
“世子爷三思――”
如若此时,与魏恪说话的是郦酥衣,或许会征询在场之人的意见。但他不是郦酥衣,既拿定了注意,那便是一意孤行。
沈兰蘅未理会左右,冷冷扬鞭。
“驾!”
鞭声破夜,响彻长空。
沈兰蘅一身金甲,穿梭在夜风与月影间,身上光影晃动,粼粼夺目。
他循着先前魏恪的话,朝东南方向疾驰。
国公府门前,守门的小丫鬟未想过世子会去而复返,见那一身金甲,大惊失色:
“世子爷……您怎么回来了?!”
他已领了皇诏,奉命前去西疆。
此时折返,如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怕是会令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于圣上面前大作文章。
沈兰蘅高坐于马背之上,只睨了那丫鬟一眼。
他吩咐道:“我去一趟兰香院,你莫出声,莫要惊扰旁人。”
闻言,丫鬟呆呆点头,果真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出声。
兰香院中。
一刻钟前,玉霜刚命小厨房做了碗热汤呈上来。
时至大寒,天气愈发阴冷,门窗即便紧阖着,仍有刺骨的寒风钻入这屋中。屋内的暖笼正燃着,沈兰蘅独坐桌案前,瞧着郦酥衣临行前塞给自己的那一张地契,愈发觉得心中暗潮汹涌。
她知晓,郦酥衣行事一贯妥帖周到,却未曾想,他竟妥帖到,为自己与母亲找好了这样一条后路。
热烫渐渐转凉,如此平放在桌前,她心中藏事,并未动那汤羹分毫。
沈兰蘅紧攥着手中地契,瞧着窗外乌黑的夜色,缓缓闭眼。
不知沈家军队,如今行至何处了。
也沈兰蘅有没有苏醒,有没有给郦酥衣惹下什么乱子。
她甫一闭眼,脑海中却兀地浮现出那样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站在灼灼烈日之下,身披甲胄,雄姿英发。
明明是铁骨铮铮,待望向她时,男人的眉目之中,却溢满了似水柔情。
他将地契塞至她的掌心中。
即便对方不说,沈兰蘅也能明显察觉到,他的神色之下,所蕴藏着千般不舍。
家国面前,他满腹心绪,分毫不敢言说。
沈兰蘅遗憾地想,与郦酥衣分别时,自己应当上前,去亲吻亲吻对方。
哪怕只是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
自己与郦酥衣,好似只在大婚当夜,仅有过短促的一个吻。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愈发落寞。那般好的一个人,不知下次与之相见,又要到何时了。
便就在此时,院内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翻身下马,步履匆匆,从外推开内卧的房门。
待看清楚那人面容时,少女心下一惊。
“世子爷?”
此时此刻,他应当正在行军,此刻怎么突然回来了?
只用上一眼,沈兰蘅便立马分辨出来――眼前此人不是郦酥衣,而是沈兰蘅!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与郦酥衣相比较,眼前这人反而更有一种冷厉将军、铁血无情的味道。
他带着外间清冷的月辉,迎面走上来。那步履匆忙,引得沈兰蘅没来由一阵慌乱。
她道:“郎君为何去而复返?”
看着少女面上的惊讶,沈兰蘅尽量沉了沉气。屋内游动着入户的冷风,男人低垂下眼,问她:“沈兰蘅,你可知此次出关后,待下次归京,又要等上多久?”
沈兰蘅未料到对方会这般发问,登时怔了一怔。
即便从未有人与她刻意说起过,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
沈兰蘅冷冷嗤笑了声:“少则几个月?沈兰蘅,郦酥衣便是这样唬你的么?”
沈兰蘅摇摇头,“他没有唬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