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你给老子出来!”
  亭子内的乐曲声顿了顿。
  继而是一道窃窃低语之声。
  薛松一愣,扬声:“来者何人?”竟这般招摇。
  只可惜他话音刚一落,先前守门的门童已跑上前去,那男人声音一梗,片刻后,薛松匆忙掀了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微微佝偻着身子,那一双贼眉鼠眼,竟与郭孝业有几分相似。
  因是跑得过于匆忙,薛氏步履踉跄,身上的衣裳尚还未穿戴整齐。那衣襟长长、直耷拉至胸口下方,郦酥衣只觉得辣眼,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兰蘅目光落下时,亦冷眉。微微侧身,将郦酥衣朝后挡了一挡。
  “下官、下官薛松,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望大人见谅。”
  他跪拜下来,再抬头时,目光恰恰对上沈兰蘅腰际的磐龙令牌。
  背上冷汗迭起,反应过来后,薛松的身形已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跪倒在脚边。
  郦酥衣往后退了退,冷风拂来,她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极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此人在那八角亭中做些什么。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回想起街上的流民,与郦酥衣那怯生生的眼神,郦酥衣心中愠意愈浓烈,只觉将其用利剑捅上千万刀都不足以泄愤。
  她听见沈顷问:“薛松,你可知本官为何事前来么?”
  男子声音清冷,冷白的面容之上,一双凤眸更是疏离到了极致。
  薛松抖成筛子:“下、下官不知。”
  沈兰蘅冷笑了声。
  他冷眸,睨向整个薛府上下陈设。
  内心深处,隐隐涌现出躁动的杀意。
  这股冲动与处决郭孝业当时来得同样汹涌,同样让他攥握紧了正束在腰际的长剑。只要他想,无人敢拦着他出剑,不过顷刻之间薛松的项上人头便会像一颗皮球般骨碌碌滚下,滚落在他脚边、停在他雪衫之前。
  沈兰蘅右手停在剑柄之上。
  便就在此时,他忽尔想起行刑之后。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微蹙着一双细眉。
  于他身前,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
  “在某位,担某责,行某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贵为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也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是沈兰蘅,是沈顷。是沈家的世子,大凛的将军。”
  少女声音婉婉,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
  沈兰蘅叩在剑柄上的右手松了松,冷风拂过他的眼睫,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阵颤动。
  他想起来――此刻还未入黄昏,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克己守礼、秉公执法的沈世子,沈顷。
  而不是他。
  她如今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温柔小意。
  都是因为,面前此人应该是沈顷。
  他应该是沈顷,应该用尽全力、去扮演好沈顷。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从剑柄上松了开。
  “魏恪。”
  黑衣男子立马走过来:“属下在。”
  他学着沈顷的口吻。
  “带上人,去清点这些年来朝廷所拨下来的钱款,以及薛府的开支。每一处每一笔,都给我仔仔细细核对干净了。”
  至于这薛松――
  先将人关押起来,待清点核对完账本之后,若无罪,本官自会放人,若有罪――”沈兰蘅冷声,“本官会将罪臣押送回京,并上书一封,将龙去脉呈于圣案之上。圣上圣明,自会决断。”
  他一字一字,字字条理清晰。
  旁人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唯有郦酥衣蹙了蹙眉。
  她怎么觉得,夫君这一番话有几分耳熟呢?
  薛松跪在地上,本就面如土灰。闻言,更是两眼一翻,几欲晕厥过去。
  长襄夫人得了沈兰蘅的眼神,义愤填膺地上前,将其拖拽下去。
  所谓的清点账本,不过是做做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便是薛松在其中作梗,使得朝中钱款多数进了这薛府之中。
  沈兰蘅看不懂账簿,耐着性子随意翻看了两眼。倒是郦酥衣站在一侧,敲打着算盘珠子,用笔在账本上面勾勾画画。
  沈兰蘅见不得她这般刻苦。
  他走上前,心疼地牵过来少女的手,道:“不必算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去榻上歇息着。”
  薛府豪奢,暖炭自然也是不缺的。
  正说着,屋中已点起了香炭,八角炭盆里的热毯滋滋烧着,将偌大的房屋烤得一片暖意融融。
  瞧见夫君眉眼中的心疼。
  郦酥衣攥紧了笔杆,略一思量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沈顷日理万机,要操心的事繁多。
  她也不愿意让沈顷为自己而忧心。
  没一会儿,房屋内便是一片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将外氅脱了,看着外间的天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郎君。”
  她扯了扯沈顷的袖,“郎君今日,是不是还未喝药?”
  身前的男人正整理着本本账簿,闻言,他手上一顿,身形竟变得有些僵直。
  须臾,他侧身,低低地“嗯”了声。
  转眼便见少女面上焦急的神色。
  “郎君身上未带着药么?这转眼便是黄昏了,若到时、若到时沈兰蘅醒来了……”
  郦酥衣的声音黯淡下去。
  与之一同黯淡的,是少女的眸光。
  沈兰蘅的呼吸也微微一顿,他将右手收起来,佯作不经意地道:“他醒来,会如何?”
  郦酥衣想起先前之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忘记。
  若此时沈兰蘅醒来,会如何?
  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与厌恶,将脸轻轻靠入身前之人怀中。
  淡淡的兰香充盈在鼻息间,她闭上眼,任由那清淡的香气将自己裹挟。
  少女未应答,只将脸贴近、贴得更近一些。
  “沈顷”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
  男人甫一启唇,满腹话语还未宣之于口,却已然听见怀中极委屈的一声:
  “他一醒来,你便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
  郦酥衣将脸颊贴得愈近,吸了吸鼻子,道:
  “沈顷,我不想你离开我。”
  她不想让他离开,一分一毫,她都不愿意让他离开。
  说到这里,郦酥衣还忍不住伸出胳膊,抱了抱对方的腰身。
  男人的脊背莫名很僵直。
  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白了一白。
  半晌之后,沈兰蘅低下头。
  他的鼻息间带着清雅的兰香,声音丝丝离离,宛若湖面上空徐徐升起的江南烟雨,掺杂着几分醉人的迷离。
  “怎么算是离开呢?”
  他声音缓缓,道。
  “白日有我,黑夜有他。昼夜更替,我们二人同样也交替出现。如同日月,永远挂在天边,也永远陪着你。”
  “白日有我照顾你,黑夜有他陪着你。若是一人惹恼了你,等上半日,便会有另一人为你排忧解闷。你如今身前虽然站着的是一个人,享受的却是两份爱,两份亘古的、永不变心的、只为你一人而来的爱意。郦酥衣,这样不好吗?”
  “沈顷”垂搭着一双小扇似的浓睫,凝望向她。
  男人漆黑的眸底,隐约有光影闪烁。
  郦酥衣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说。
  自走进薛府时,她便隐约觉得――今日的沈顷,似乎有些奇怪。
  她顿了顿,道:“他不会。”
  “你并未见过他。”
  郦酥衣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
  “你不知晓,他是如何的自私卑劣,如何的阴暗可耻。”
  似乎他已经无可救药。
  沈顷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到腰际那双手的抚动,他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霞光来得似乎有些晚。
  日头将坠未坠,金粉色的日影穿过雕花窗牖,将偌大的房屋内映照得一片透亮。
  郦酥衣只将脸凑到沈顷怀里,嗅着那香气,眷恋于这一份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道:
  “郦酥衣,所以你很讨厌他,对吗?”
  “很讨厌。”
  不能说是讨厌了,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他听见她清晰且肯定的声音。
  “我厌恶他,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更是难以撼动与改变。
  更何况,对方先前还曾那般放肆地伤害过她。
  郦酥衣想,莫说是动心了,就先前沈兰蘅曾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她连原谅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是受虐狂,更没有这种倾向。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只希望与自己的夫君幸福和顺、举案齐眉。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切莫再打扰她与沈顷的二人生活。
  郦酥衣如是想。
  她不贪心,她不需要两个人各一半儿地对自己好,她只需要一个人全部的好。
  更何况,她的夫君沈顷,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昏。
  沈兰蘅垂眼,用手掌轻抚了抚少女的发顶,于她的一片催促声中,自房屋内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临别时,他往薰笼中重新添了暖炭,看着炭火一点点热起来后,才肯走出房屋。
  薛氏已被捉拿拷问,长襄夫人家中破旧,一行人便暂居于薛家宅府之中。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兰蘅纤细的睫羽动了动,他垂下眼。
  回想着适才房中,少女将他当作沈顷时的温柔与崇拜,以及提及他名字时的嫌恶与厌烦。
  他眸光微晃,眼底闪过一寸痛楚与落寞。
  从前一直无人教化他。
  今日经由薛府一事,他忽尔明白了――何为善,又何为恶。
  劫富济贫为善,为民请命为善。
  贪污受贿、声色犬马、草菅人命为恶。
  他回到书房中,抽出一张纸,提笔,将今日之事写下来。
  此时需要上书于朝廷,但他字迹太过于潦草,这件事还须得由沈顷执笔。
  月上梢头,将桌案前男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一边回想着今日之事,一边落笔。
  就这么一瞬间,看着自笔尖流溢而出的浓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也想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6章 076
  沈顷是在深夜醒来的。
  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沉的天。今夜通阳城并未下雪,外间月色正明,将天地笼罩得一片净白。
  沈顷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天。
  这样乌沉、这样黑蒙蒙的天。
  在他的印象里,通常一闭眼即是日落黄昏,这天色再如何,也不会黑得这般透彻。如今睁眼看着这天色,竟让他怔了少时,男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朝前摸了摸。
  一片虚无。
  空洞的虚无。
  他还以为是幻觉。
  毕竟在此之前,这样的黑夜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黑夜的阴暗,黑夜的空洞,黑夜的萧索,黑夜的欢愉。
  沈顷抿抿唇,掩去眼中微弱的情绪,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目光。
  是那个人的字。
  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他缠绕着纱布的右手将其捻起,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读。
  字条上记载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们如今在何处,是如何来到薛府,又如何将薛松擒拿。
  如今薛松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他打算如何。
  沈兰蘅字迹虽是潦草,可落笔时的述事却是井井有条。
  沈顷看得清楚――
  对方让他以自己的笔迹,写一封文书呈上。将薛松连同那些账本,一同押送至京都。
  吃一堑长一智。
  水牢的苦他算是没白吃。
  沈顷提笔,在下面淡淡答了个:好。
  接下来,沈兰蘅仍有打算。
  他在书信上言,薛松贪污朝廷钱款,罪大恶极,薛氏全部家产理应充公。
  通阳城常年饱受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沈兰蘅提议,以薛氏家产,于城头济贫施粥。
  沈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眉眼中的冷意化开,雪氅之人提笔,字迹端正遒劲:
  ――好。
  这书信他像是匆匆所写,言语寥寥。
  书信之上,沈兰蘅没有提及,他为何会在白天醒来,而理应在白日苏醒的沈顷,为何又会在黑夜里转醒。
  只是在书信尾端,对方有作恳求。
  暂时不要将二人时间颠倒之事告诉郦酥衣,作为交换,白日里他会严于律己,不再为他招惹旁的事端来。
  除此之外。
  他还会勤勉自身,平日里多看看军书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沈顷:……也行。
  他抬头,t望天色。
  停顿少时之后,男人于字条上写道:按你所言,望你每日勤勉自身。至于军书部分,我每日都会抽查你所学内容。
  搁下笔,沈顷心情略微惆怅。
  心中似有憋闷之气,梗直在那处堵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替沈兰蘅算起那些账本来。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二人虽说昼夜交替出现,可始终用的是同一具身子,自然是有需要歇息的时候。誊抄到半夜,他终于禁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待转醒时,身侧已多了缕淡淡的馨香。
  郦酥衣正站在书桌边,替他收拾着有些缭乱的桌面。
  见他醒来,少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声响打扰到了他,赶忙道:“郎君。郎君可是被我吵醒的,你可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晨光乍现,落于少女清艳的面庞之上。
  沈顷稍稍一愣神,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同时存在了一整日。
  昨天夜里,今日白天。
  一夜一日都未曾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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