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茯芍, 看见沈枋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震惊和动容,至今鲜明热烈。
这一世的茯芍,还从未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陌奚的心情突然差极。
他也曾遗憾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将茯芍带走,但这份遗憾只是昙花一现。
他不喜欢沉溺过往,后悔于事无补,不如想办法扭转当下局面。
陌奚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今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陌奚蓦地烦闷生躁。
鞭笞茯芍的人类、茯芍背后的鲜血,还有那被茯芍注视的沈枋庭――回忆中的丝丝络络,哪怕是当时脚下的石砖都令他心烦意乱,厌恶至极。
想要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片回忆,一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漫灌而起。
这是陌奚早年修为尚浅时,行为失控后常有的自厌。
陌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世遇到茯芍之后,他出现了太多异常。
他不明白这些异常的原理,但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茯芍如何办法。
唯一明确的是,他想要取代沈枋庭。
无数暗昧杂乱的纷扰中,唯有这一点始终清晰如一,未曾有过改变、动摇。
只是他不知道,沈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妖的历史上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成法。
像是石过河,一切都需要他亲自摸索,陌奚只能将已知讨好雌蛇的方法做到尽善尽美。
首先便是挽回昨夜的唐突。
他收下了那盒乳鸽,冲着茯芍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谁带食物给我。”
见他恢复了常态,茯芍舒了口气。
那尴尬古怪的气氛终于消散,蛇王比丹樱好哄太多,没让她别扭太久。
“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常给您带。”反正她自己也要买来吃的,顺带一份而已。
陌奚抱着那盒乳鸽,笑着应下,“好。”
昨晚的对话没有让茯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高估了双方的关系,他们还远不到亲密暧昧的境地。
陌奚眸光微移,看来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就先回到原路,维持住他们的“朋友”关系。
茯芍送了吃的,又给蛇王诊了脉,便回医师院看两位医师给她的书。
入宫这些时日,她的医术突飞猛进,已从入门到了初级,足足上升了一个台阶。
蛇王闹过一次别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茯芍安心了不少。
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夜入宫给蛇王请脉,陪他说一会儿话。
身为王,蛇王那里有许多宝贝,或是入口即化的鲜果好肉,或是世所罕见的珠宝裴翠,又或是稀奇古怪的法器符咒、仙花灵药。
茯芍还记得,就在她给蛇王买鸽子后的第三天,那日她入宫请脉,一进门就看见殿里满地灵玉。
闪闪发光的玉石铺了半个寝殿,玉石中还夹带着珍珠、玛瑙和一些金块,各式各样的玉光霞彩照得茯芍睁不开眼、摆不动尾。
蛇王蜷在最深处的灵玉榻上,像是被困在孤岛之上的人鲛。
他揉着太阳穴,困扰该如何下地,看见茯芍,得救般地松了口气,“卿来得正好,帮我叫侍从过来收拾一下。”
茯芍呆愣着没动,半晌,她对着满地宝贝喃喃:“神迹……是神迹!财神爷降临了么!”
蛇王噗嗤一笑。
“让你失望了,只是两位驻外的公爵来了一趟。”
茯芍震惊地看向他。
蛇王挑眉,“卿喜欢?”
茯芍点头,然后猛地一顿,“不…也、也还好……”
蛇王失笑,“帮我收一下,我下不来了。”
蛇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仅有的两个柜子都放满了公文,这么多珠宝根本没地方安置,最终只能收到茯芍的储物器里。
她问了几次蛇王,要把这些东西送去哪里,每一次蛇王都不以为意地敷衍:“先收着吧”、“我到时候问问礼官”。
一个月后,茯芍再问,蛇王的眼神就变得迷茫:“什么珠宝?”
“就是驻外公爵送的那些呀!”
蛇王偏头想了一会儿,“有这回事?”
茯芍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去椅背上,用奏章盖住了自己的脸。
“好累……那点小事,卿就自己斟酌吧。”
茯芍尖叫:“怎么能是小事呢!坐怀不乱是很痛苦的,您再不收回去我就要昧下了!”
光这一个月,她就至少把每一块玉擦拭了三遍,茯芍自己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逐渐贪婪,险些就要冒出绿光。
用奏疏蒙着脸的蛇王懒懒地摆手,“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茯芍不可置信:“我真的昧下咯?”
“嗯。”一声浅浅的鼻音从奏疏下传来。
那一地的珍宝在蛇王眼里还不如半刻钟的小憩来得珍贵。
茯芍愤愤指责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行为,然后回家乐不可支地给每一块玉石都取了名字,一一归置进自己的匣子里。
她是正直的蛇,绝不会贪污,只是想更好地替蛇王保管而已。
蛇王的寝宫俨然成了一个藏宝箱,茯芍每次去都能开到不一样的宝物。
请脉之后,她会在藏宝箱里消磨一个时辰,陪蛇王吃喝玩乐――主要是她吃喝。
暑气炎炎,蛇王始终没什么食欲,胃口不大。
回医师院的路上茯芍会顺道去看一眼蛇田里的小蛇,接下来的时间便和酪杏一起跟着老医师学医。
时间久了,两位医师嘴上称她为“大人”,实际却将她视作晚辈后生,不再过多客气。
有患者上门时他们会让茯芍整治,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也会让她过来打个下手。
茯芍没有潜修医道的打算,但她乐于为蛇族贡献力量,蛇王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推辞。
宫里的生活紧凑充实,显得别苑里有些冷清。
自陌奚上次出门至今,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只每旬传来家书,告知茯芍自己的状况而已。
这些信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茯芍便不免想念。
在她又一次独自从空荡的玉榻上起来,呆坐着思念陌奚时,房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酪杏端着瓷盘推门而入。
“小杏?”茯芍嗅到了美妙的香气,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瓷盘,“你拿的是什么?”
酪杏将瓷盘放到茯芍榻边的小几上,青瓷当中是五块米黄色的糕点,面烙祥云纹形,表附白色花片,模样精致,香气萦萦不断。
“芍姐姐,”她忧心忡忡,“你又在思念陌奚大人了。每次来信,你都会低落上一阵子。”
“有这么明显吗?”茯芍摸了摸自己的脸。
酪杏点头,忐忑地望着她,“酪杏虽比不上陌奚大人分毫,但是真心在乎姐姐的。芍姐姐,你……”她支吾着,红着脸小声道,“你要是觉得寂寞了,就把我当做…姐妹,不行么……”
她想让茯芍把她当做陌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自量力。
陌奚那等大妖,岂是她能比附的,若是自己这么说了,或许还会惹得茯芍不悦。
“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呀。”茯芍搭上酪杏的手,听懂了她的好意,怊怅道,“小杏,陌奚姐姐是我见到的第一头妖,也是带我离开韶山的妖。我并非不喜欢你,只是陌奚姐姐是不同的。”
酪杏心中酸楚,她不敢嫉妒那条美艳的雌蛇,只是暗暗想着:若她是陌奚,绝不会屡屡抛下茯芍,害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牵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芍姐姐。”
酪杏转身,遮住眸中的封颉
转身之际,她挽上一方丝帕,隔着帕子取了一块香糕,喂到了茯芍嘴边,“芍姐姐,来信之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进食也少了。我冒昧借用了厨房,给你做了蜂蜜百合糕,你尝尝看?”
蜂蜜百合,都是养心安神的东西,茯芍心中触动,“小杏,谢谢你这么想着我。”
酪杏弯眸,圆圆的小脸笑起来倍加娇憨。
“芍姐姐待我好,我当然也要对芍姐姐好。”她说着,侧了侧身,更加靠近茯芍,方便喂她香糕。
茯芍本想自己拿着,但食物已经送到嘴边,她便低下头,就着酪杏的手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感觉顿时充溢整个口腔。
茯芍眼睛一亮,两三口将剩下的吃了。
见她喜欢,酪杏笑容愈发明媚,扭身就取了第二块,茯芍也不客气地张口就咬。
她喜欢甜食,储物器里常备蜂蜜,来了蛇城后也尝试了许多外面的糕点,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能和酪杏做的这块蜂蜜百合糕相较。
“不甜!”茯芍吃完了整盘,才顾得上表达高兴,“为什么?明明不甜,但又觉得好甜。”
酪杏羞怯地笑,“我还会做其他点心,芍姐姐要是喜欢,我每日都做给你吃。”
“好、好!”
“只是……”酪杏将喂食茯芍的帕子仔细地叠起来收好,低声道,“雪婆说,我不能进入厨房。”
这是陌奚下达的命令。
除了还算值得信任的雪婆以外,府中其他妖皆不被允许靠近水井和厨房。
这盘蜂蜜百合糕还是酪杏求了雪婆许久,雪婆才勉强答应破例的。
“有这种事?”茯芍舔了舔嘴角,“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去和她商量。”
她从不知道酪杏还有这等手艺,放着不用岂非浪费!
得到她的允许,酪杏欣喜点头,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为茯芍做的事。
不止点心,酪杏在做菜方面也很有一手,茯芍带她出去吃过几次陌奚介绍的店,每家店里“白味”和“人味”的菜单,酪杏只要吃过一次,第二天就能在家一分不差地复刻出来。
茯芍大为震撼。
酪杏做饭不仅仅是复刻,她会留神注意茯芍对菜的评价,再根据茯芍的口味进行调整改良。
最终出来的每一道菜,都完美契合茯芍的口味。
至此,酪杏彻底接手了厨房。
茯芍每晚从宫中回来,都能吃到令她心满意足的食物,若她不是千年大蛇,而是普通的凡蛇或是女人,这半个月下来必定胖上不少。
这样的每一天都令茯芍感到欢喜,偶尔沐休时,她也会收到丹樱的邀请,和她一同出门游玩。
芳鳞楼成了她们常去休息的地方,曾有一回茯芍还参加了丹家的宴会,在会上见识到了城中半数的权贵。
丹樱将她正式介绍给了到场的贵族们。
茯芍虽是最末等的县候,但光是“三千余年修为”这一条,便惹得满堂瞩目。
从此之后,茯芍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贵族从县候到国公,一律尊称她为“茯大人”。
她没有感到拘谨,茯芍生来就没有居于人下过,自然也习惯这样的受人仰慕。
只是偶尔她也会感念自己的父亲。
曾让她讨厌的韶山结界,如蛋壳一般,是保护她的屏障。
如果没有这层结界,或许她还未化形就被外界妖兽吞吃,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忍到现在才出去。
倘若她不满千岁便进入蛇城,所得待遇绝非现在这样优渥。
父亲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
茯芍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这一晚,一同值班的老医师出了外诊,要给郡侯的丈夫看病,医师院里只留了茯芍和酪杏。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温习医书,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来医师院的都是伤患,这味道茯芍再熟悉不过。她放下书,准备接诊。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宫中兵士的靴底是由一种特殊的藤草编织而成的,水火不侵,能吸足音,比任何鞋子落地的声音都要轻,穿上之后行走,千年以下的仲妖皆难以察觉。
茯芍坐诊的日子里也接触了不少尉官,正想着会是哪一位到访,就看见了到访者的身影。
陌生的面孔。一头狐狸。
茯芍抬眸,初秋的夜月下,一道玉立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
来者穿着最普通的军服,只是一名小卒,可周遭气质竟连王侯都难以企及。
他扎着雪白的长发,一红一银两只异色的瞳孔扫视了一番屋中的情形,随后精准利落地锁定住茯芍。
茯芍注意到,在看见自己时,这名兵士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身体也绷紧了两分。
他在忌惮她。
但很快,兵士面色如常地朝她走来,坐在了她对面看诊的座儿上。
“请问,有乌梢蛇毒的解药么?”他开口,语气亦不像是个小卒,虽用词客气,却无端自带一份矜傲,没有宫中其他妖对茯芍的敬畏。
茯芍看向他搭在膝上的手,左手手背乌紫发黑,靠近腕部处有两个糜烂的孔洞。
的确是被蛇咬了。
“有的。”她点头,“但我还是得先诊脉。”
老医师教过她,不能听信患者的说辞,必须亲自做出诊断才可以开药。茯芍要按规矩办事。
雄妖没有反对,将被咬的那只手搁在了脉诊上,示意她可以号脉了。
茯芍的医术还不到只是听脉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蛇毒的地步,她低下头,伸出信子舔了下雄妖的手。
那只肿胀紫黑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倏地蜷了起来。
茯芍专心品尝着毒血里的味道,分析出结果后,对雄妖一点头,“不错,是九百年的乌梢蛇。”
她说完,就见雄妖的耳尖通红一片,原本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也偏移了开来。
茯芍纳闷,觉得这只雄狐狸好生奇怪。
她又不是雌狐,他对着她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杏!”不管这只雄性白狐到底在想些什么,茯芍只管治病。她朝西厢唤道,“中品乌梢蛇毒的解药,配半份给我!”
这都是已有的成方,酪杏回了声嫩生生的“来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瓷瓶步入了主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看诊座上的雄妖身上,被那头雪白的长发晃了一下眼,接着便将瓷瓶放到茯芍身旁。
“芍姐姐,你要的药。”
茯芍打开盖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成分,然后才交给对面。
“喝吧。”她说,“喝完就好了。”
乌梢蛇毒霸道,九百年的乌梢蛇妖所产的毒素更是厉害。
但眼前的这头白狐绝非泛泛之辈,茯芍不知为何看不清他的修为,只隐隐感觉到了在千年以上。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咬之后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地走来医师院;而茯芍也不必第一时间为他做应急处理。
雄妖嗅闻了一下瓷瓶,继而一饮而尽。
他起身,对着茯芍一点头,道了一句“多谢”便转身欲离开医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