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
令翊笑起来。
俞嬴也笑了,自己小时候还真是又野又怂,被娇惯得没个样子。
俞嬴笑问令翊小时候如何。
从来都是令翊问俞嬴,俞嬴只当初不知道令翊心意的时候笑过他“身大头圆”,却很少问他这些旧时私事。
或许是因为病了,身子弱,心志也弱,或许是此时气氛太好,也或许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俞嬴竟然顺着问了起来。
令翊跟她胡吹,说自己几岁开始舞剑,几岁拉弓,几岁能骑马,特别说了九岁那年去北方边地探望父亲,射中一头鹿。
令翊悻悻:“家母还说我像那种鹿……”
俞嬴来了兴趣:“哪种鹿?”
令翊顿一下,道:“头顶枝枝杈杈足有三尺长,身有斑点,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一种鹿。”
俞嬴弯起眉眼。
令翊道:“真的!”
俞嬴笑着点头:“令堂比方得很确切。”
令翊抿嘴。
俞嬴越发笑了。
令翊不与她一般见识,说起在北边驯鹰的事。
俞嬴没去过燕北,却能想象,那里天格外高远,有连绵群山,有莽莽丛林,有看不到头的草原,有峭壁激流,有孤城关隘,天空中时有苍鹰盘旋,能听到尖利的鹰唳声。那丛林、那原野、那关隘,又都有一位骑着马的年轻将军……
等先君葬礼后,令翊大约就该回北地去了——他本不属于燕南之军,其父又还在北边,他不会长久在都城逗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与自己比,他还年轻,但其实也不小了,应该娶新妇了。若娶一位将门之女,两人一同骑马射箭、驯养苍鹰,想来好得很。娶一位文臣之女也不错,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与温柔美丽的少女,也会很美满。反正怎么都比跟自己这两世为人、满心算计的老鬼好,尤其这只老鬼还不知道能不能从诸项变革中活着出来……
“先生?”令翊叫她。
俞嬴问:“听说有一种鹰不过两三尺长,能捉野狼,真的吗?”
第101章 书信与甲胄
不止令翊来,公子启也来为老师“侍疾”,让俞嬴有回到齐国诸侯馆之感。毕竟只是落水着了凉,她又还年轻,过了些时日也就好了。
很快便是先君入葬之期。先君薨后,魏、赵、韩、中山等盟国和邻国都遣使携赙赠之礼到了武阳,一直等在燕国,等先燕侯入葬后再归去。令燕国君臣惊讶的是齐国竟然也派了使者来参加丧葬之礼。
公子午弑君,引得魏赵韩卫等诸国并伐。齐国不敌,求救于楚秦,楚国、秦国再次出面为齐国斡旋。恰此时赵侯薨,赵先撤军,韩、卫、魏诸国随即也休战。这场持续了近半年的诸国围攻,再次让齐国元气大伤。
齐国遣使来参加先燕侯丧葬之礼透露出一些别样的意味——当今齐侯午与从前的齐侯剡似乎有些不同,齐国有些“内敛”的意思了。
来燕国的使者是齐侯之弟公子畅。公子畅有些平庸,但性子很好,礼仪周全,先齐侯曾遣他去请大儒邹子,如今的齐侯午又遣他来燕国。
说来齐燕还算名义上的盟国。燕国君臣就像不知道齐国今年差一点又伐燕一样接待这位齐使,公子畅也神色庄重肃穆,很有吊丧慰唁的样子,私下见了俞嬴、令翊这两位“熟人”还寒暄了几句,也像不知道他们在这次齐国之乱中做了什么一样。
先燕侯入葬后,诸人坐车回返时,俞嬴在自己的车内坐席下发现一个竹筒。竹筒泥封上的印记很是眼熟,前几个月她还用过这个私章。
俞嬴破开泥封,从竹筒中取出书信来。书信中,田向没说什么重要事,只是说这几个月颇忙,说临淄今年格外热,说他会趁着晨间凉快舞剑,晚间则广步于庭,嘱咐俞嬴也要动静相济,勿要伏案太久。
他还劝俞嬴不要太过挑食,说“五味调和,养身之道”,却又禁不住替俞嬴开脱,说人都用偏嗜,但别的也要都吃一些。又说自己新近尝到一种醓醢,估计俞嬴会喜欢,书信后附录了与庖厨问来的做法。
他只在书信后半段说了几句牵涉政事的话,说“政,读为政,写为险”,特别是内政改制之“政”,都是用倡者之血写就的,说俞嬴从前提醒自己给皮策留条命,他也希望俞嬴给她自己留条命。
最后,他说,“是夜星月皎皎,虽不能相携并立,然知君与向同沐光辉,吾心亦安。若得日日如是,月月岁岁如是,足慰余生。”
后面果然有一个做醓醢的方子。
他费事把自己的人掺进来公子畅的仆从中,这样千里迢迢,只为了述说这些家常话和送一个做醓醢的方子……俞嬴轻叹一口气,自己与他从十几岁认识到如今,几乎已有小半生,纠缠太久,纠缠太深,让他伤心,固非所愿,却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俞嬴又想起令翊。令翊不同,他那么年轻,翠竹青松一样的少年将军,合该沙场建功,列国扬名,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一生都没有暗影,跟自己这种前世今生每个毛孔都是阴谋算计的不是一路人。因自己从前太过轻佻,害他与自己有了这种牵扯。好在时日还短,牵扯没那般深,还来得及……
自己这种,就该老老实实一个人待着。是赫赫扬扬,还是落拓潦倒,是侥幸功成,还是中道而败,最后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极刑,或者像前世一样死于暗杀,都一个人受着,不牵累旁的什么人。
令翊,就像田向书信中说的,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吾心甚安”了。
俞嬴送葬回来,把自己洗涮了一遍,不管那些案牍文书,去园子里吹风赏景。秋风吹得树叶子飒飒作响,吹得树上的果子摇摇晃晃,吹得人很是舒爽。
令翊拎着一个包裹来园子找她。
俞嬴站起来相迎,笑问:“将军这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令翊把包裹放在她刚才坐的席子上,解开,里面是一件全新的兕皮甲,做得很精致。看大小就知道不是令翊的,俞嬴想起从前令翊用他的甲胄简单粗暴地给自己改的那一件来……
果然,令翊道:“让人给先生做的皮甲。先生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俞嬴笑道:“是将军要去守边,怎么倒给我做这个……”
秋冬胡人容易犯边。不出旬月,令翊便要带着补充给守边之军的辎重去燕北了,跟他同往的是其堂弟,才十六岁的令敏。
令翊道:“情势紧的时候,先生出入都要穿上它,莫嫌麻烦。这件前后心都是双重皮,沉是沉了点,但能帮你挡挡暗箭。”
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俞嬴只能点头答应着。
俞嬴请令翊坐,又让侍女去给他端碗蜜浆水。
俞嬴问他:“此次去守边,路过蓟都,停留几日?”
“停留五六日吧。有些辎重是从蓟都起运的。”
俞嬴笑道:“也再陪陪令堂。”
令翊从齐国回来,倒是去蓟都探望其母,在那里待了些时日,但对一位母亲来说,还是太过聚少离多了。
令翊点头。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问:“前次回蓟都,令堂没有张罗给将军说亲吗?”
令翊看她。
俞嬴老气横秋地劝他:“长羽,你年岁也不小了,得抓紧啊。”
令翊直直地问她:“先生不知道我为何至今未娶吗?先生不嫁我,让我去娶谁?”
俞嬴收起刚才假装的嬉皮笑脸,正色看着令翊:“长羽,你觉得跟我认得几年,又曾共过患难,便觉得知道我。其实你连我名字是不是真的叫明月儿都不清楚。”
令翊一怔。
“我曾跟你说过,我心黑手辣、不择手段,早就没了真心。我的‘心黑手辣’‘不择手段’,这几年你见过不少了,为何就不信后面半句呢?”
俞嬴又道:“将军这样的容颜性情,我自然喜欢。就像娴雅美貌的女子之于那些朝中权贵,但他们对满堂姬妾可还有真心交付?若将军不在意真心不真心的,只求皮肉欢愉,我尽可相陪——反正我对将军美色一直垂涎得很。将军今晚要留下吗?”
令翊看着俞嬴,脸红一阵白一阵,竟一时让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俞嬴放缓了神色:“长羽,蓟都那样的地方,有多少名门贵女啊,有的贤淑,有的飒爽,有的活泼……你从边地回蓟都的时候多,不妨多看一看,其中一定会有一个你心悦之人。你真心以待,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我们小令将军呢?”
令翊冷着脸道:“我真心以待先生,先生却问我今晚要不要留下。”
俞嬴自嘲一笑:“像我这样脏心烂肺的女子,将军碰上一个已经嫌多了,不会再碰见第二个了。”
令翊道:“既先生这么‘脏心烂肺’,又为何总是为我操心?”
俞嬴由自嘲变为苦笑:“再脏心烂肺,总还要有那么一丁点儿限度吧。我即便没有男女真心可以交付,对将军总有患难之情,有友朋之谊,岂能任将军这样糊糊涂涂地跌在我这里。”
令翊垂下眉眼,随即又看向她:“我说不过先生,先生却也不用想说服我,更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我自己愿意等着先生,等先生没有顾忌、不再生分、愿意交付自己、不怕彼此牵累那一日。若等不到,我愿赌服输。”
俞嬴抿嘴,怎么就说不通,怎么就那么强呢……
“至于别的……”令翊看着俞嬴,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清清嗓子, “我走了。风凉了,你刚好,别在园子里待着了,回屋吧。”
第102章 令翊临行前
方域、江临是真禁不住查。这才多少时日,司寇已经查出他们侵占他人封地、收受财货替人遮掩罪行、与人索贿等诸多罪行。禀过燕侯后,大司寇将方域、江临收押。
很快朝中便有人首告江临,说之前大夫沮宜因马惊坠车而亡与他有关。沮宜出身沮阳沮氏,资历比江临老,任邑大夫时疏通河道,鼓励稼穑,是个能臣。相邦燕杵将他召到朝中,本拟以之为小宰。他却刚到武阳时日不多就出了意外死了,这才轮到江临做了小宰。首告之人甚至还有重要人证。
这等情况,方氏、江氏都未敢求情相救。
虽二人是因侵占封地、收受财货等罪行被收押的,但朝中灵通者却都明白这恐怕和相地、和太傅落水之事脱不了干系。
这些日子正是收获早熟之粟的时候。今年不涝不旱,没有虫害,粟米丰孰。燕侯携公子启,和相邦燕杵、太傅俞嬴来到武阳城郊农家范子耕种的田地,与民共同劳作。
当着诸多官吏、黎庶的面,燕侯讲了鼓励农耕之政,说田种得够好,可得封爵。
官吏、黎庶山呼万岁。
“与民共同劳作”与“相地”显然是一体的,农家范子又是太傅俞嬴举荐给燕侯的,相邦燕杵之前一直与太傅不睦,此次相邦不但来了,还全程神情愉悦,甚至还要与范子比谁刈粟更快。
到相邦燕杵和太傅俞嬴一个添粟一个捣地一起舂新粟米时,朝臣中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相邦与太傅已经和解。更敏锐的人则想到以相邦的性子,以他今日来与民共同劳作的样子,大约日后相邦不但不会阻挠田赋改制,反而会是为改制冲锋陷阵的“先锋军”。
燕侯、公子启、相邦燕杵、太傅俞嬴吃了范子用新粟米做的其家乡吃食——又焦又脆的薄粟米饼后,方才返回武阳城。
令翊没有陪同去刈粟,他在做出征前最后的准备——再次检查已经收到的辎重,安排明晨临行一些琐碎事宜。
燕南诸城及诸营防离着武阳近,众将可得常回都城,但也不能待着不走。令朔晚几天也要回军中了。之前的大将军方域被收押,燕侯以老将涞偃为大将军,统帅燕南诸军。如今非战时,老将军调整防戍,让令朔驻于新牧。
令翊与叔父、婶母、堂弟、堂妹一家人一块吃饭——下次再这样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席间令朔、安祁少不得要嘱咐令翊、令敏,令朔威严,说的是军中事。安祁慈母心肠,跟他们说北边冷,要自己惦着添加衣裳,吃饭不要饥一顿饱一顿,又跟他们说一些配好的成药在哪个行囊中……
青云对令翊道:“先生送仲兄的甲胄,母亲没有收进行囊,说明日仲兄或许要穿。”
令翊送给俞嬴皮甲,俞嬴送他的也是甲胄,且她一次送到令府三套,令朔的、令翊的和令敏的,都是武阳城中有名的函人所制。她还很礼仪周全地送来了酒食——有人出征时送酒肉,大约源于以牛羊犒军,也算是老礼节了,走得亲近的亲友会有此馈。
东西都是前日俞嬴亲自带人送来的,她还与令朔、安祁说了半日话。令翊令敏当时却不在。
听了堂妹的话,令翊点头,谢过婶母。
安祁看看他,又看看诸人也都吃饱了,便与令朔道:“那就散了吧?让他们早点歇息,明日还要早起。”
令朔点头。
青云却道:“日头才落,哪里睡这么早?”
青云笑着对两位兄长道:“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跟兄长们玩,咱们一块在院中蹴鞠吧?正好消食。”
令翊清清嗓子:“你跟季兄玩,我要忙点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