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笑问:“上将军以为俞嬴会说家国稳固,‘在德不在险’?1”
令旷也笑了。
“仁、义、道、法自然紧要,兵戎城防却也不能放下。吴子自己这么说,不是也练魏武卒吗?修筑长城,来应对胡人骑兵劫掠确实是最好的。”俞嬴微叹一声,“但修筑长城,便如上将军所说,所难的是民力物力。如今兵役已经这般繁重,再长期征发大量徭役,黎民很难休养生息。”
令旷道:“太傅在朝中整顿内政,兴税亩之制,鼓励农耕,相信不用太久就会民盛物丰起来。”
俞嬴再次笑谢令氏对自己的信任支持。
令旷道:“当是旷这些从军者谢太傅。自颁布奖励军功、细分军爵之政后,军中士气高了不少,多少人都憋着靠打退胡人得爵位呢。”
他们说话间,校场上步卒的阵型换了。
令旷笑道:“此阵,太傅想来很是熟悉。”
这个阵型俞嬴确实很熟——从前令翊在临淄时常练的小雁羽阵。三两个人互为倚仗,互相配合,或攻或守,各有侧重。彼时令翊练的主要是对阵步卒,此时的小雁羽阵却是专门针对骑兵的。
俞嬴笑叹:“若皆如令小将军和他率领的骑兵那样,对付胡人就简单了。”
令旷对俞嬴笑道:“多谢太傅对犬子的抬爱。”
本是一句平常的客套话,俞嬴听了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令旷微笑,说起别的军中事。
俞嬴也就如何征兵辅以募兵、建设燕国自己的“武卒”之事咨询这位宿将……
当晚,天就下起雪来,风刮得越发厉害。俞嬴打开门,风夹着雪迎面扑来,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夜色中风雪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俞嬴站了片刻,又把门关上。她有些担心令翊,听说从平野到他驻防的柳城很是不近,这样带着粮草得走十来日,但愿他路熟,一路都能找到地方借宿。
风雪到次日傍晚才停。
俞嬴两日后离开平野,巡视诸城。令旷让手下军将孙粲带人随扈并为向导,又殷殷嘱咐:“虽据细作说,东胡首领年老,诸子争位,胡人也确实几年未曾大举南下了,却难保会不会有小股胡人雪后前来劫掠。万望太傅多加小心。”
俞嬴谢过上将军,再次行礼,与之辞行。
从平野往东,沿北线行走,俞嬴先巡视最靠近东胡的几个城池,返回时再巡视位置靠内、较为安定的诸城。他们先到达的是渝水上游小城白鱼,然后顺着渝水到达另一小城岔城,再接着往东北走,又过了五日,方到达令翊驻防的柳城。
柳城是燕国的东北角,茫茫白雪中一座孤城。
远远地,从柳城方向一队黑影往这边移动。“黑影”越来越近,是一队颇有气势的骑兵。马蹄声越来越响,能看清马上的人了,为首之人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
俞嬴不自觉地也笑起来。
令翊与众人打招呼,来到俞嬴车旁勒住马,透过车窗看她。
俞嬴撩着车帘笑道:“多谢将军来接。”
令翊笑道:“恰好在城楼上看见了,便来迎一迎。”
后面鹰低头而笑,可不是恰好看见吗?一天没事就去城楼上观望……
柳城比平野城更简陋,但进了城发现,里面倒不算破败。许是大家都在猫冬,又离着岁日不很远了,街道上竟然有几分红火热闹。
令翊骑马走在俞嬴车旁,看她撩着帘子往外看,便笑道:“你歇一歇,我带你出来逛。”
俞嬴笑着答好。
然而这“歇”却成了难事。俞嬴是国之重臣,是太傅,又是女子,途径各城都单独住一个院子。而令翊的“将军府”只有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浅窄,他与其堂弟令敏及几个侍从住,后院宽大,放的却是粮草,也住了些看粮草的兵卒。实在没有空余院落了。
令翊很自然地道:“先生住前院,我与敏去后面跟他们挤挤。”
俞嬴不是拘泥之人,营帐都是常住的,何必让令翊和令敏去后院,又多一番扰攘麻烦:“前院厅堂两侧这不是有两间卧房吗?我和叶住一间,你们兄弟住一间就是。”
令翊看她,笑道:“那先生便住东边一间吧。”
令敏道:“敏给太傅把车上的行李搬过来。”
令翊皱眉看一眼其弟:“你今日加练的箭练完了吗?”
令敏道:“练完了,不是跟兄长说了吗?”
“……再去接着练一会儿。令氏就没有像你这样箭都射不准的。”
令敏被他训得撅起嘴,取了弓箭出去了。
令翊嘟囔:“那么大个子,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俞嬴抿着嘴,眼角儿却带了笑意。
令翊笑道:“我去给先生搬行李。”
俞嬴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是好,只好由他。
令翊出去,俞嬴走进厅堂东侧的卧房。显而易见,这是令翊的屋子,自己当初送他的弓囊箭箙,他的鞠球,他的书,他扔在床上的衣裳……
俞嬴走过去,帮他把衣裳折起来,一会儿他好拿走。
令翊搬着行李走进来,看她在折衣裳,愣一下:“先生不用——”随即却颇有意味地笑起来。
俞嬴挑眉看他。
令翊道:“难得见先生这般贤惠……”
俞嬴板起脸。
然而,令翊越发笑了。
令翊把行李放在长案上,走向俞嬴。俞嬴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他的衣裳,抬头看他。
令翊也低头看着她。
在卧房中,在床边,两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这情形实在过于暧昧,连俞嬴这老皮老脸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俞嬴避开眼,轻咳一声:“行李车歪到雪窝子里,寝被怕是有些潮,我去晒一晒。”说着站起来。
令翊却没有让开。
侍女叶拿着俞嬴的包裹进来,见此情景,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令翊也让了开来。俞嬴反倒不急着去“晾晒寝被”了。
两人在书案旁坐下。令翊神色温柔:“我很想念先生。先生想我了吗?”
不待俞嬴说什么,令翊已笑道:“先生惯常心口不一,不用答我。我怕听了伤心。”
俞嬴笑了:“我自然也惦念将军。”
“明月儿,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翊?”
俞嬴沉默片刻,笑道:“岂能对将军提名道姓的,那多不尊重。”
令翊也沉默了片刻,笑道:“我去接着给先生搬行李。”
令翊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都这个时辰了,又冷,先生的寝被晾晒不好了,睡我的吧。”
第107章 将军的本事
如在其他诸城一样,晚间俞嬴带着护送自己的禁卫首领宋息、上将军派来的军将孙粲见了见令翊手下诸军将。
俞嬴先代燕侯致劳军之意,又说到胡人抢夺粮食牛羊,乃至劫掠妇女、杀人毁家的可恨之处,以保卫国家乡土,守护父母亲眷勉励之。军将们都是燕北血性男儿,听俞嬴如此说,都纷纷行军礼,哄然答应着。随后俞嬴又说到细分军爵、奖励军功之事,用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恩荫后人激励他们,众军将神色越发激动,称“唯”称“诺”的声音越发大了。
随后,大家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接风宴。边地民风粗犷,军将们也多出身黎庶,故而宴上没献祝酬酢那番复杂的礼仪规矩,却自有一番亲切热闹。
军将们虽粗,却没人敢狠劝俞嬴酒,对令翊却不“手下留情”。俞嬴只喝了门面酒,便一边吃东西,一边笑吟吟地看他们斗酒。
令翊酒量不错,但也扛不住这许多人轮流与他喝,脸都喝红了。他眼睛水汪汪的,神情举止也显得越发风流豪放。俞嬴微笑,拈一个煮栗来吃。
又有人来找令翊拼酒,令翊笑骂:“每次喝酒就逮着我一个人灌,你们是真行!”
一个三十余岁的军将笑道:“不逮着将军灌逮着谁灌?我们有家有室,喝多了回去不得让家里的唠叨?”
令翊“嘁”他们:“一个个看着英雄得很,却怕家中诸嫂。”
军将们起哄:“将军别说我们,等娶了新妇,保不齐比我们还怕呢。”
瞥一眼上首笑眯眯的俞嬴,令翊声音小了些:“那不能……”
另一个军将道:“怎么不能?曹都尉多英雄的人,还给家里妇人打洗脚水呢。”
众人越发笑了。
姓曹的都尉笑着拿手尉掷向说他的军将:“就你长舌!她那会儿怀着孩子不方便……”
到底在戍边,又闹一阵子,酒宴也就散了。
俞嬴、令翊、令敏一起从军营回到将军府。
令翊虽喝了不少酒,此时说话做事却看不出什么醉意。他对俞嬴道:“先生路上走了那么些天,早点盥洗了早点歇着。”
俞嬴笑着道谢,让他们兄弟也早点休息。
俞嬴回了东侧卧房。
令翊却又转身往外走,令敏诧异:“仲兄你做什么去?”
令翊抬手摁他头:“管那么多干吗?”
令敏忙躲开。
俞嬴卧房内生着火盆,暖融融的。侍女叶的头发都快干了,她笑道:“去给您打点水,您好好洗洗吧?咱们从离开上将军府就没好好洗沐过了。我没等您,先洗了。”
俞嬴笑着点头,嘱咐她出门戴上头衣。
侍女叶还未出门,令翊已经拎着两大桶水回来了。
俞嬴一愣,忙站起道谢。
令翊没多说什么,只“嗯”一声,便转身出去了——他的脸似乎越发红了。
突然想起宴席间说的那个军将给其妻打洗脚水的事……俞嬴垂目而笑,贵军这个习俗蛮好。
听见身后掩房门的声音还有随之的倒水声,令翊走到这边卧房。
令敏正歪着看兵书。
令翊吩咐令敏:“带点刀币或是布帛去街角那家买些鸡子给军中庖厨,让他们每日晨间给先生煮一个,再与庖厨说,朝食单煮一点细粥。”
令敏“哦”一声,站起来出去了。
令翊和令敏都在军中吃饭,将军府根本不开火。军中饭食一向粗,吃饱就行。令翊与俞嬴一块住了几年,很知道俞嬴。她看起来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的样子,其实肠胃不好,又挑食,又娇气,故而总是不长肉。她北来后比从前越发瘦了。这样下去,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令翊腹诽着俞嬴,来到长案旁坐下,拿起刚才令敏看的兵书。
或许是书里的东西看过太多遍,令翊有些看不下去,耳朵却格外灵敏,能听到那边卧房里有细碎的说话声,又似乎有水声……
令翊觉得耳朵有点热。看着眼前的兵书,又突然想起那卷裹在某册兵书中的帛画来。
那幅画是蓟都一个浪荡世家子的。当时他笑道:“这可是个好物什。赠与长羽。”男子对这种事都要装得又很懂,又不在意,自己随意地笑着谢他一句,便收下了。他却笑道:“日后有你谢我的时候呢……”
拿回来后,怕人看见尴尬,就卷到了一册兵书中放进了书箱,后来就将此事忘了。哪想到连箱带书,母亲竟然让先生带来了这里。先生爱书之人,途中无事,定会从书箱中取书来看,不知道……
令翊此时不止耳朵热,脸热,浑身都不得劲儿起来。虽还未到巡营的时辰,他却站起,决定今晚早点去巡查,多看一看——军将们都喝了酒,莫要出了纰漏。
令翊巡营回来,俞嬴和叶还没睡。
令翊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俞嬴卧房的门。
叶来开门。
令翊道:“问问先生,明日要看晨练吗?”
俞嬴听见他说话了,笑道:“自然是要的。”
令翊看向床的方向,她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穿着寝衣,围着自己那床寝被……
令翊避开眼:“先生早睡。”
俞嬴笑道:“将军也早睡。”
第二日,天光还未大亮,柳城校场上的晨间练兵就开始了。
令翊与俞嬴一起在场上巡视。令翊从前在齐国的时候也操练侍从们,俞嬴常参与,对他的操练不算陌生,但那毕竟人少,不是真的练兵。
柳城军的晨练,始于着甲胄,负弓弩剑戈矛戟等武器及伪作军粮之物,不论军将兵卒,不论骑兵步兵的绕校场长跑——这练的是体力。一个兵卒,没有体力什么都白说。
随后练角力,先伍内对抗,再伍与伍之间、什与什之间对抗,随后屯与屯之间对抗——这练的是体力和战技。
看着各自指挥的伍长、什长、屯长们,俞嬴称善:“如此,即便大军被冲散了,只要伍长、什长、屯长们在,也能各自带着自己的人与敌对战。这些伍长、什长、屯长们不止是听将军之命的应声虫,他们日后或也能成为将军。”
听俞嬴夸赞,令翊得意一笑。
角力之后是练兵阵。与上将军那里不同,同样是练步兵对抗骑兵,上将军那里是单练,令翊这里是真的让步兵与骑兵对抗。养马费粮,骑兵人少,算是军中的宝贝疙瘩。柳城军六千步卒,也不过这三四百骑兵,令翊也舍得让他们真的与步兵对抗。
从前俞嬴就觉得令翊带的骑兵与他国骑兵不同。他国骑兵主要是军情斥候、断绝粮道、追击败军,少有这样正面冲击的骑兵——这得骑术足够好,马上练兵足够多,还得本人勇武有力。令翊的骑兵一定是从众多兵卒中拔取出来的。这样的骑兵,或许比胡人骑兵还要强些,只可惜数量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