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诧异:“兄长不是说临行的事都忙完了吗?天都这时候了,还忙什么?”
安祁笑斥她:“小孩子家家,也不知道成天哪那么多要问的。你仲兄自然有仲兄的事,跟你小孩子说,你能懂?”
令朔当先站起来,众人也就都散了。令敏带着青云去宅内小校场玩蹴鞠,令朔和安祁在院中散步。
安祁叹道:“先前长嫂说翊就没长男女那根筋,跟边地一种短角短尾的傻鹿一样,让我笑了半日。如今方知道,那是翊从前没遇见让他上心的人。先生这样的女子,好固然是真好,但她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想的事多,顾虑就多,翊啊,有得磨……”
令朔点头。
过了片刻,令朔道:“我看先生也不是对翊没有情意……”
令朔一贯庄重,很少说这种事,只新婚时为了哄安祁讷讷地说过些“情意”“心悦”之类的。此时安祁听他这么说,不免嘲笑地看着他。令朔老脸有些不自然起来,却又越发故作庄重,安祁也就越发笑了。令朔无奈,也只好笑了。
婶母安祁猜得没错,令翊出门去找俞嬴。
俞嬴从范子处回来,又与燕侯、相邦燕杵议了会子事,方回来家中,略歇一歇,就接着批阅文书。但今日批阅得格外慢,总不能沉下心来,俞嬴只得把文书放下。
侍女来掌灯:“时候不早了,您进些哺食吧。”
在范子处吃了粟米饼,在宫中又略垫补了一点,俞嬴这会儿还不饿,便道:“那就吃碗粥吧,再有一两样小菜就好。”
不大会儿工夫,侍女就端了上来。便依她之言,一小碗粟米粥,一小盘葑菜,一点醓醢,又额外给她加了一个鸡子。
俞嬴正吃粥,仆从来报说令翊来了。俞嬴还未及出门相迎,他便走了进来。
这阵子两人都忙,自那日令翊来送皮甲,还未曾再见过面。
俞嬴笑着请他坐,又问他吃过哺食没有。
令翊没回答她,反而皱眉问:“先生哺食就吃这点儿?”
俞嬴笑道:“之前吃过糕饼了。”
令翊坐下,喝着侍女端上的梨水相陪,俞嬴接着吃她的粥。
当着令翊,俞嬴不好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只得努力加餐饭,将粥、鸡子、醓醢都吃净了,那盘葑菜也吃了不少。
侍女将食案撤下后,令翊道:“先生对自己也上点儿心吧。”
俞嬴笑道:“今日真是因为贪嘴,在范子和在君上那里吃得有些多了。”
令翊看着她,目光中有无尽的担忧和不舍。
俞嬴也看着他,到底是去守边,他虽勇武又有谋略,但刀剑无眼……
两人都不说话就冷了场。
俞嬴先笑道:“还是吃撑了。去溜跶溜跶消食,将军同去吧?”
令翊点头。
两人走到园中。月色下,是已有两分萧瑟的秋景。俞嬴却跟令翊扯园中各种果子,这个可以怎么吃,那个可以怎么吃,问送去令府的果子他尝着怎么样,又专门指着那两株柿子树道:“柿子还得过几天才熟透。要说还是君上雅致。当初专门嘱咐老仆不让把柿子都摘尽,要留下一些落雪时观景。要不是老仆说,我定会让人将其都摘了、晒了,做成柿子干。”
令翊没让她逗乐,只是扭头定定地看着她。
俞嬴笑道:“到时候晒好了,有人去北边的时候,给将军捎去。”
“我很舍不得你。”令翊道。
俞嬴停住嘴,终于说不下去她的柿子经了。
令翊突然转身抱住她,俞嬴呼吸一滞。
令翊低头。俞嬴抬眼看着他。
令翊却笑了:“僵成这样,就这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呢……”
令翊更加用力地抱了抱她,便放开了。
令翊看着俞嬴微笑道:“先生好好照顾自己。”
俞嬴松弛下来,也微笑:“将军也多保重。”
第103章 令翊去边地
不是大军出征,燕侯没有亲送令翊,而是遣公子启送这位教了他好几年骑射的半师。相送的还有令翊家里亲朋故旧、同宗叔伯兄弟,与令氏走得近的朝臣,并令翊从前一起胡混的“狐朋狗友”们。相邦燕杵也派了其次子来。
太傅俞嬴是亲至的。
俞嬴到时,令朔及族中年长者并朝臣们在一处说话,令翊则与年轻子弟们在一起。燕侯的两位幼弟公子仁、公子韦正缠磨令翊,让他弄两只胡鹰和白狼回来。公子举和另一些世家子在旁或帮腔或拆台。
公子启也在旁边,有两分新奇地看他们闹——他年岁还小,又一向端正,未曾参加过这些世家子的聚会,此时看他们这样闹腾,不免新奇。与他一块看热闹的还有令敏。
一位世家子对公子韦笑道:“公子都娶妇了,怎么还整日惦记这些。就不怕回去让新妇罚?”公子韦是先燕侯最小的儿子,燕侯在自己病重的时候看着他成了家,也是一片慈父心怀。
公子韦笑道:“又不是让长羽给我弄两个东胡美人来,有什么好罚的?”
众世家子哄笑。其中一个道:“可见是个怕新妇的。”
“我那不是怕。”公子韦看着也咧嘴笑的令翊,“别人也还罢了,长羽你年岁不小了,抓紧些啊。娶妇有娶妇的好,你连个姬妾都没有,如今还是……”
公子举比他们都大,咳嗽两声,笑斥:“行了,启还在呢。”
公子韦抬手胡噜一下启,笑道:“小孩子,塞上耳朵!”
启正正经经地对其季叔翻了个白眼儿。
翻完白眼儿,启突然叫:“老师!”
令翊扭头,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俞嬴下车,令朔及族人、朝臣们、年轻的世家子们都上前相迎,互相见礼。
这种时候,送行的人这么多,说不了什么话,有什么要嘱咐的先前也都说过了,俞嬴今晨本应该见大司空说河务之事——上游一下大雨,燕国境内的河水就泛滥改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不亲自来送送令翊,俞嬴又不踏实,最终还是决定先来这里,将见大司空之事推后了。
俞嬴对令翊笑道:“将军多保重。”
令翊点头,也对俞嬴笑道:“太傅也多保重。”
两人也不过互相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说了这句话,俞嬴心里就安稳了。
很快,时辰到了。不是征伐对敌,不用大祭,不用衅旗鼓,但该有的一些仪礼还是有的。战乐响,令翊正甲胄,手搭在剑柄上,神色肃然地点兵,申明军纪。
令翊年岁不大,却也算久经沙场了,虽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精锐的百战之师,但经他这些天的整顿,军容很是严整,甚至看起来有些肃杀。观望者中便是刚才最嬉皮笑脸的世家子也庄重起来。
这个时候,众人都再次意识到,翊,长羽,他是一名将军。
看他如此,俞嬴有些欣慰,他本来就是驰骋沙场的将领,合该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令翊带着这支押运辎重之军上路了。他回头看看众人,目光贪恋地在那个颀长却略显瘦弱的身影上多停驻了一下,随即便正过头来,挥动马鞭,往前行去。
俞嬴送别令翊后,亲去见大司空韩嘉,谈完河务事,接着回到府中,又见了学官荐过来的几位士人。
前些时日相邦燕杵回燕都祭祀时,俞嬴接管了一些他的事,如今已交还回去——哪怕如今与老叟和睦得很,但权责该分明还是要分明。相邦管邦治,统帅卿大夫,俞嬴则主管改制革新。自然,中间有不少交叉之处,需要两人协同办理。老叟性子倔,但人品不错,又真心希望燕国好,一旦放下成见,其实颇好相处。
俞嬴主管的事情中就包括招贤纳士。燕国发布招贤令几个月了,虽暂时还没有前两年临淄的盛况,但渐渐也有燕国内外的贤者士人前来。
与魏、齐等国的做法类似,来投奔的士人们可在泮宫自由出入,听泮宫中的先生讲学,于燕国国政可不治而论,有意出仕于燕的可通过学官去见司勋,司勋考校筛选后将之推荐给太傅俞嬴,俞嬴见过,择其优者荐给燕侯——有名望的大贤自然不在此列,那是需要去拜会求请的。
这阵子,学宫中渐渐热闹起来。水土不同,民风不同,燕国边鄙之国,地近胡戎,燕人性子慷慨,桀骜难制,多游侠之士。燕国虽为召公封地,是如今所余不多的周姬姓国,卿大夫们于诗书礼仪上却没那么看重,故而学宫冷落,就学的世家子不多。学宫中像这般人来人往,大概是礼崩乐坏后几百年没有过的事了。
与齐国泮宫不同,燕国泮宫外面地方宽大,故而只需修葺扩建,不必择址新造,修起来要比稷下学宫快得多,很快就要完成了。做完这事,大司空及其手下众官吏正可腾出手来,全力修河治水。
俞嬴想起齐国治水。齐的治水因战被迫中断,这阵子估计田向又重新操持了起来。当今列国有大有小,有强有弱,看起来情势各不相同,但细究就能看出,痼疾是差不多的,故而改制革新的路数也很相似——只是有的早些,有的晚些,有的成得多,有的成得少,有的一事无成,被掐死在了半路上。
燕国革新变法无疑是晚的,俞嬴希望它不是被掐死在半路上的。
土地赋税改制、鼓励耕织,充实仓廪;定合于燕国、合于时世的法经;招募贤才,整顿吏治,撬动一潭死水似的世卿世禄;奖励军功,整治军务;还有修河治水、教化黎民、推行郡县……事情几乎多得数不过来。
俞嬴告诉自己,不能急,先捡着最紧要的做。把前面的走踏实了,后面的才不会崩塌。有些事或许自己毕生都没有时机做或是做不成,但能为后来人铺铺路垫垫脚也是好的。
当前最紧要的就是做了一半的土地赋税改制。皮策做事拚命,相地推进得颇快。再招纳一些贤才帮他,等将燕南主要的地方完成,就该公布新的土地赋税之制了,到时候恐怕还会有像塌桥暗杀之类的事……
俞嬴忙了一天,有点累,伏在案上,闭目养神。侍女以为她睡着了,拿过一件寝衣搭在她身上,随后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两个侍女在门外轻声说话:“家主太辛苦了。要是将军还在都中就好了,能劝劝她。”
“将军哪劝得了咱们家主?”
“家主心肠最软。将军撒个娇,家主肯定就依了。”
“……说得也是。”
俞嬴伏在案上,想像令翊撒娇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第104章 税亩之制始
入冬前,泮宫建成,来武阳的士人越来越多,且有两位是举世闻名的贤者,一位是研习黄老的陶子,一位是儒者郑子。这两位算是俞嬴的老熟人了。当初先齐侯无道,两位贤者在邹子之后先后离开齐国,又先后游于赵,在邯郸遇见。
两位贤者都与先赵侯章话不投机,认为赵侯章与齐侯剡一样,“不修德行,性情暴戾”。但因先是赵、魏、中山的一场乱战,后面紧接着又诸侯并伐齐国,到处都在打仗,外面太乱了,他们一直滞留邯郸。陶子还大病了一场。等他好了,已经秋去冬来。
听说燕国在招贤纳士,有俞嬴从前在齐国泮宫积累的名望和好人缘,有公子启守礼好学的君子之姿,两位先生没什么犹豫,便来了燕国。
俞嬴和已经册为太子的启亲自出郭相迎。
等陶子和郑子见了燕侯,两人对燕国就更满意了,都觉得这次大约一时半会儿不会挪动了——燕侯面貌清臞儒雅,言谈有礼而不虚假,与齐侯剡、赵侯章很是不同。
燕侯师事两位先生,但这二位都无意出仕,愿效仿当年的卜子夏在武阳设坛讲学。
陶子先开讲。当日,燕国泮宫中士人学子云集,燕侯、太子启及太傅俞嬴也都来了。燕国新泮宫的讲经堂很是宽大,能容纳千人,构造又很巧妙,讲话的人并不用大喊大叫,众人就能听到。
陶子在台上讲 “无为”,说“无为而无不为”,说“无为”是天地之道,是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治国之纲,说“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所以“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故当少征伐,薄赋敛,去苛政,让民修养生息……1
燕侯、太子启和太傅俞嬴都听得很认真。
俞嬴觉得陶子所言很有道理。有自诩高贵者将民比为草芥,言其渺小,俞嬴觉得如果这个比方还有一丁点儿道理的话,那就是民有旺盛如原野之草的生机。只要没有战乱,没有天降的大灾荒,当政者不祸害、不折腾他们,破败之地不出几年便有袅袅炊烟、鸡鸣犬吠、农人暮归的和乐景象。
但在当今这样的大争之世,像燕这种弱国,让民不受战乱威胁“休养生息”,又何其艰难?
俞嬴目光扫过听讲的士人学子,心中又有些欣慰,这样的讲堂,这样的先生,这样的学子,这不就是当初自己在齐国与田向看稷下学宫图时心里想到的样子吗?齐国泮学移宫时,诸贤已经离去,没有这样的盛况,如今却在武阳看到了。让民“休养生息”或许有一日也能达成。
离开泮宫后,燕侯与俞嬴笑道:“往常好些卿大夫子弟都不爱上学,如今我看泮宫中熟脸的年轻人不少,此太傅之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