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举筑城需要上书燕侯,需要人力物力。从前先君时,燕南且应对不过来,对燕北便有些忽视,况且他性子懦弱,在燕北只要令支塞还在就好,出塞这些城池能守则守,守不住也就罢了。
这些城池如今还在,是因上将军令旷——作为令支令氏的家主,他不驻守于令支,而守于平野小城,若非他带着令氏子弟和军将兵卒们一直坚守,俞嬴这次巡视燕北或许到令支就结束了。
先君那个时候,是无力大修城池的,但如今的燕侯、如今的燕国不同……
“我拟向君上上书,重修马政,咱们的粮储稍微多了一些,可以多养一些战马了。魏武卒都是步卒,燕国与魏不同,咱们临近东胡,不能缺了骑兵。将军的骑兵练得尤其好,咱们要是有一支骑兵劲旅,怕他什么东胡?骑兵也不只是对付胡人,还有燕南呢……”
令翊击掌:“善!到时候东胡再有异动,带着骑兵去后面袭了他们牙帐!”
俞嬴笑道:“他们逐水草而居,将军也得能找到他们……”
因此顺着又说到细作,可惜真正进入东胡首领部落的细作极少,传回消息来更难,很难做到知己知彼……
随后俞嬴说燕北的农牧。燕北粮少,固然因为气候冷,也跟农具粗陋,耕种之技不足有关,故而当推广更好用的铁犁、推广垄作间作、推广范子书中那些农耕技能,鼓励黎庶垦荒。燕北土地这般广阔,这样大片地荒着太可惜了。燕北有了足够的粮,才能更好地养兵养马修城池,粮草靠从燕南运送是不行的。俞嬴展望燕北之地,甚至说到了日后设立郡县……
说着说着,夜就很深了。
令翊站起来,笑道:“今日晚了,先生快洗漱睡吧。”
俞嬴点头,笑道:“将军也早点睡。”
令翊看一眼床帐,道:“今晚冷,先生还是再把我的寝被搭上吧。”
自己的寝被晾晒过后,俞嬴就盖自己的。令翊说他另有盖的,那床给俞嬴的寝被便仍留在这里。
俞嬴笑着答好。
她的寝被上面压着自己的寝被……令翊觉得一定是那卷又被翻出的帛画的缘故,本是极平常的事,竟然会想到别的……
看着她,令翊清清嗓子,终于将之问出口:“先生北来,途中闲暇,看翊书箱中的书解闷儿了吗?”
俞嬴抬眼看他,笑道:“看了一些。”
“那——看没看一卷兵书……”
俞嬴笑问:“将军箱中多是些兵书,将军指的是哪一卷?”
令翊说不出来。
俞嬴笑得眉眼弯起,露出牙齿。
令翊看着她,过了片刻,道:“先生总这样调戏我,有意思吗?”
俞嬴笑道:“明明是将军先问的……”
令翊走到俞嬴身前。
俞嬴抬眼,四目相对。
令翊轻声道:“先生为何今晚不问翊愿不愿留下来?”
这回换成了俞嬴不说话。
令翊的脸慢慢凑近她。
俞嬴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翊,你别总考我。我的限度真的不高,女子也是有情欲的。像我这种……”
令翊笑道:“没有真心之人……先生当真没心吗?”
俞嬴:“……”
令翊笑道:“刚才先生终于叫我‘翊’了。”
俞嬴抿嘴:“长羽……”
令翊却已经搂住她,吻了上去。
愣了片刻,俞嬴到底破罐子破摔地环住他的颈。
俞嬴又忍不住教他,唇齿间的缠绵并不是贴上就算的……
令翊学得很快,甚至无师自通了何为“得寸进尺”。
过了好一会儿,令翊的唇才舍得稍微离开一些,却随即又吻上她的脸颊、眉眼、头发、耳朵,在她耳畔呢喃:“明月儿,我都听见你的心跳了,还说没有‘真心’……”
俞嬴笑道:“尽胡说,穿那么厚……”
令翊停住,笑着看他。
俞嬴:“……”
两个人都笑起来。
令翊松开俞嬴,俞嬴也放下一直环着他脖颈的手臂。令翊轻声道:“明月儿,早点睡吧。”
“嗯。将军也早睡。”
令翊未动。
俞嬴只好换个称呼:“翊~”
令翊笑,再次说了“早睡”,才走出去。
第110章 东胡大军至
柳城·将军府
午间,冷虽冷,阳光却很好,自六七日前那场风雪后,每日天气都这般好。外面校场上隐约的喧闹声传来,俞嬴知道,一定是兵士们又在蹴鞠了。
令翊却没在场上。他斜倚着门,看俞嬴整理她自己这些天写的木简,将之一一束好放入箱中。
令翊道:“我让军中卜官给先生卜算过了,十日后才是吉期呢……”
俞嬴笑:“将军什么时候信过卜官的话?”
“事涉先生,我愿意信他一回。”
俞嬴笑着看他一眼。
“卜官说,五日后也可……”
俞嬴越发笑了,笑完道:“不能再多逗留了。这样绕一圈回平野也到了岁日以后,等再回到武阳又要许多时日。燕北农耕的事、马匹的事、扩建城池的事……都要尽快操持起来。时不我待啊。”
令翊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明日给先生践行。后日先生早早动身。从这里到石乐大概五六日行程。往南走,倒不太用担心会碰见东胡人,可歇脚的聚落也不少,只是有一段路很是难走。好在他们领路的都熟,孙伯光也很妥当,先生按他指引而行就好。”
俞嬴谢他提醒。
令翊不理她的道谢,走过来,帮她收拾木简,一边捆扎简册一边轻声道:“先生轻薄了翊,却后悔,不想给翊名分,这又说走就走……”
“长羽……”俞嬴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住,人晚间的时候意志薄弱,那天确实……
令翊却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先生。”
俞嬴看着他,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报——”
俞嬴和令翊互视一眼。
守城军将、将军府侍从与一个“东胡人”走进来。
“东胡人”一身的泥水,满脸焦急:“都尉!东胡大军要到了!明日就到这里!”
令翊和俞嬴都神色一变。
这位细作接着道:“这两场大风雪,东胡冻死不少牛羊,日子不大好过。东胡大首领让各部落精壮都跟着来‘放马’。一共有三四万人。”
令翊问他离开时东胡大军到了何处。
“我昨晚偷偷骑马出来时,东胡人驻扎在石鱼山。”
令翊点头,驻扎在石鱼山也确实是冲着柳城来的,若去岔城,路就偏了,那东胡大军今晚估计会驻扎在羊角丘,那里避风……
令翊有条不紊地发布将令:“点燃烽火,传讯出去;四门敲响示警鼓,与城内外黎庶示警,两个时辰后关闭城门;召集众军将营中议事。”
守城军将和侍从们都领命出去,剩下那名满身泥水、冒死独自穿过茫茫雪原回来报讯的细作。
细作叫黑羊,就是柳城人,是几年前令翊守柳城时派出去的。这些往东胡的细作,除了各城自己派出的,也有上将军派出的,都是跟东胡有血海深仇者。东胡有诸多部落,都逐水草而居,这些细作就像撒出去的飞蓬草子,撞进哪个部落算哪一个,没根没底的流浪牧人在部落中地位又最低,也很难知道什么有用讯息,即便知道了,穿过茫茫原野将讯息送回来,也很艰难,故而像黑羊这样能送回来消息的,并不多。
令翊又问他知不知晓东胡大首领的情况。不是说东胡大首领年老多病吗?还是那个已经死了?
黑羊道:“刚入冬的时候,那个老的死了,如今的这个是他最大的儿子。我给我那个部落的首领修帐篷时听到他们说,新大首领这是要藉着抢粮来立威。”
令翊点头。
黑羊又道:“这回一块儿南来,我偷偷去看过这个大首领。他四十来岁,很高大,长得凶悍,听说是东胡最厉害的勇士,射箭尤其准,就没有射不中的东西。”
令翊再点头,问他东胡大军诸部落的排布和部落之间的关系,黑羊只知道大首领的牙帐在中间,至于关系,自己所在的部落这几年因为水草跟旁边的部落打过架,旁的便说不上什么来了。
令翊让侍从带黑羊去换身干爽衣裳,吃点东西,歇一歇。
他们都下去了。俞嬴问:“长羽,你是想今晚去夜袭?”
令翊点头:“东胡大军三四万,咱们只有六千步卒,三四百骑兵,极少量战车,敌军数倍于我。他们来了便会把咱们困在城里,还能有余力去抢掠在野的聚落,甚至长驱直入,一路往南,到时候遭殃的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咱们得把东胡人卡在柳城。”
俞嬴点头。
令翊接着道:“骑兵被困在城中太浪费了,我想着带骑兵出去先夜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其后便在外牵制他们。虽只几百骑兵,但东胡人劫掠在野聚落也必是小股铺开的,有这些骑兵在,他们或许不会随意将人分散开来去劫掠乡野。”
几百骑兵在外袭扰几万大军……俞嬴看着他。
令翊笑:“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将军这是要用自己的命换乡野黎庶的命。”
令翊顿一下,笑道:“怎么说得我跟墨者似的……我可不讲究什么兼相爱,也不是你们儒家人,讲究仁义,我是守边之将,要做的就是守边。让东胡人祸害了戍地,便是我失职。”说到后面,他的神色郑重起来。
俞嬴竟然有一点儿体会到了当年田向看自己去解河间之围的心境……
俞嬴闭闭眼。
令翊上前抱住她,轻声道:“我会活着回来的。我还等着先生给我名分呢。”
俞嬴轻轻点点头。
令翊松开她:“先生的担子更重。先生得带着这几千兵卒守住城池。咱们的城池太简陋了,或许在齐人在魏人眼里,这都不叫城,且这是东胡大首领对燕首战,他带了几万人马,城里有粮食牛羊财货,对他们来说是块肥肉,他一定会下狠力攻城的。诸邻城守将见到烽火,派兵来救,即便不带辎重急行,也要三四日才能到。先生得守到援军到来。”
俞嬴点头。
令翊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笑了笑。
两人一起去营中见诸军将。
第111章 令翊的夜袭
天已经黑透,月光洒在形同羊角的山丘上,洒在雪地上、帐篷上、火堆上和火堆旁就着雪水吃肉干、奶干的东胡人身上——有些肉干便是用前些天冻死的牛羊制成的。
两个相邻火堆旁的人突然起了争执。
“你们占了我们水草,占了我们避风雪的地方。要不是你们,我们这回能死那么多牛羊?”
“说那么废话!来,干一场!软卵子只配吃土!”
之前说话的东胡人拿起放在地上的短剑便冲上前。他身旁的人也都跳起来跟上去。
另一个火堆的人也都站起,手里拿着匕剑短矛。
附近别的火堆的有来增援的,有观望的,还有的大声喊:“干死他!干死他!”
眼看就要打起来,却听一声厉喝:“干什么!想死吗!”
一个三四十岁、相貌威猛的东胡首领带着几个人走过来,拿鞭子抬手就一顿乱抽。不管是闹事的,还是凑近看热闹的,都挨了鞭子。适才喧嚣的人群老实下来。
从不远处的帐篷中钻出另一个四五十岁的东胡首领,身边还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与这个东胡首领相貌有些像。
这个东胡首领拦住想要上前的年轻人,抬声道:“集木布,我来管教他们吧。就不用麻烦你了。”
拿鞭子抽人的东胡首领瞥他一眼,收起鞭子,训斥那些闹事者:“有力气去燕人的地方使。跟自己人打,算什么本事!”
随后,他朝着东胡大军中间的大首领牙帐走去。
说“不用麻烦”的东胡首领带着神色愤愤的年轻人也返回了帐篷。
“父亲!都是熊王的后代,凭什么咱们老是受气!你再这样软弱下去,咱们的地方早晚都归了别人!还有那个集木布,总说第一勇士……”
“行了!”其父皱眉喝止,“我还在,部族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余地!来之前,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集木布来到东胡大首领的牙帐,掀开帐门,走进去。
大首领错西鲁正要吃饭,旁边一个东胡女子正从铜釜中往外取煮好的羊肉。
错西鲁招呼集木布也坐下吃肉,又吩咐东胡女子:“拿几壶酒来,我跟集木布一起喝。”
集木布便坐下,取了一块羊腿啃起来,一边啃一边说起刚才的事:“放牧的时候争水草打,过冬争避风雪的地方打,一块出来去燕国抢粮食还打……”
大首领错西鲁道:“都是因为咱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像燕人活得那么容易。老天太不公平,让咱们这些勇武的人在这里吃雪喝风,让那些软弱的有吃有喝有城池住。”
集木布咕嘟两口酒道:“我听人说过他们的蓟都,那里都是华丽的大屋,地上铺着几层带花纹的席子,那里的人要什么吃的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是蚕丝的衣裳,身上挂满珠子玉石,那里的女人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集木布越说声音越大:“凭什么让那些燕人享用这些?咱们就应该杀了那些软卵子的燕国男人,抢了他们的地方,抢了他们的粮食,抢了他们的女人、他们的珍宝,把马放到蓟都去!”
大首领错西鲁笑道:“说得好!早知道你这么会说,临来跟各部族首领说话,就该让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