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木布声音小下来,笑着道:“那可不行。那是大首领该当的。自从年轻的时候咱俩比试,明明是你赢了,但为了让我得老首领的赏赐,把第一勇士让给我,我就服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没得说!我就是你手里一把剑,为你死都行!”
大首领错西鲁道:“死什么!你是我的大先锋,我还等着你帮我攻打燕国,把马放到蓟都去呢。”
“到时候看族里各个部落还有匈奴人,谁还不服你!你才是这草原上唯一的雄主!” 集木布笑道。
大首领错西鲁大笑,将壶中酒饮尽。
接着,错西鲁说起到了燕境,哪些人攻城,哪些人去“打野草”的事:“城池是块肥肉,可骨头也难啃,外面那些,容易是容易,可是肉少。这些老奸头又想吃肉,又怕死人……”
“这种事,从来都是大首领分派,他们还敢争不成?这事不能由着他们!”
大首领错西鲁低声道:“我才当大首领,就怕他们不服……”
又说了一会子话,把酒都喝完,集木布才离开大首领的帐篷。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火堆渐渐熄灭,集木布走回自己的帐篷去。
又过了一阵子,天上的弯月渐渐落下,除了风声、鼾声、马蹄刨雪声,东胡营地中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接连在雪地中行军好几天,太累了,有大军在,也不怕狼群,就连负责守营的也都坐在地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睡眠浅的人似乎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草原上的人听到马蹄声并不是很在意,但随即外面便有了别的声音,惨叫声,马嘶声、乱七八糟的喊声……外面还亮起了火光。
有的睡得沉的还没醒,有的刚刚醒来还在愣怔,有的已经抄起手边的剑矛之类冲出帐篷,然而有的刚冲出去,便被迎面一匹马上的人拿剑砍了脖子或用长矛刺穿了胸口,连那马上的是什么人都没看清。随即帐篷就被扔上了火把,着了起来。
这队骑兵,暗夜中的鬼怪一样,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却绝不恋战,凭藉着马的冲劲儿,从大营一头往另一头杀去。
令翊已经带人冲到了东胡大营中部,这里大帐不少,分辨不出哪个是东胡大首领的,拿剑跑出来的“四十来岁”“高大”“长得凶悍”的有不少,手底下本事也都不赖,但以令翊看来,却没有哪个是了不得的勇士……令翊一边像前半程一样砍杀,一边接着往大营另一头冲。
出营的人越来越多,令翊和他的骑兵冲得慢起来。
大首领错西鲁的帐篷被烧着了,他因喝了酒,睡得沉,出来慢了一步。
集木布奔过来:“大首领!”
看着四处火光、哀嚎一片、死伤惨重的营地,错西鲁阴沉着脸怒喝:“拦住他们!”
集木布手中拎着剑,带着手下人往营尾追去。
但集木布和反应过来的东胡追兵还是太慢了,令翊带着他的人已经到了营地边缘。他们就像横冲直撞的牛,硬生生把东胡大营从一头到另一头“犁”了一遍。
令翊回首,一眼看见火光中这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凶悍的东胡人。
集木布也看向他。
令翊对集木布展颜一笑。
集木布从身旁人手中拿过弓来,连珠箭朝令翊射去。
令翊一边伏下身子,任马往前跑,几乎同时也摘下背上的弓,回首,搭箭——
飞来的箭擦着令翊皮胄、肩膀、脸飞过去。
飞过去的箭,一支射中了集木布胸口。
集木布定住,下意识去捂箭伤。
随后又一支射中他的肩膀,一支射中他的腹部。
令翊再笑,将弓收起,毕竟谁还不会连珠箭了呢?
领头的集木布倒下,追兵不免一滞,等他们再骑上马要追赶时,那队骑兵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
从来都是东胡人袭燕人,这是第一次,几万人的大营,在草原上被燕人夜袭,且是犁地式夜袭。
第112章 大军来攻城
东胡大营中的火扑灭了,还在冒着烟,遍地都是死伤,大首领错西鲁阴沉着脸站在营地中,各部落首领围着他,或在怒骂,或在诉苦,有的还在震惊当中。
如今还说不准死伤了多少人,错西鲁估计,至少三千。这还没到燕地呢,就死了这么多人。有几个部落首领度鲁罕、八剌忽、仓木特西也死的死,重伤的重伤。还有集木布……集木布!
错西鲁恨不得活撕了那些袭营的燕人,特别是射杀集木布的那个。
部落首领石溪奴也在说这个:“是什么人?跟集木布对射,死的竟然是集木布!燕人中也有骑马射箭这么好的人?”
另一个部落首领道:“我可不信燕人里有骑射多好的,集木布总说自己是各部第一勇士,我不服他,可也得承认,他的力气、他射箭的本事,着实不错。燕人里能有人比得上他?我看就是碰巧了。”
“集木布这回是疏忽了,常年打鹰,让鹰啄了眼睛。”一个年老一些的部落首领也道。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喀特力摇头:“不是碰巧,我正好追过去,看见集木布被射死。射死他的是令旷的儿子令翊,我认得他!几年前我带人去柳城‘放马’,不但没抢到东西,还差点让他射死。八剌忽带人去柳城抢粮,也在他的手里吃过亏,现在又让他杀死了。因为他,那几年我们都是去岔城‘打野草’。后来听八剌忽说他死了,我才又去柳城。没想到他还活着……”
旁边的部落首领面色一变:“你说这次来袭营的是他?穆特就是让他射死的。” 穆特是说话这人的兄长,是这个部落原先的首领。
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首领道:“是令翊?可他已经死了!守柳城的是另外一个令家人。”
大首领错西鲁也皱起眉问:“他没死?”
喀特力道:“应该就是他。长得俊巴巴的,那身马上的工夫,还有他的连珠箭……”
停顿了一下,大首领错西鲁冷冷地道:“那就杀死他!他该死!”
喀特力有些犹豫:“大首领,咱们要不要改去岔城?这个人……又野又悍,不好对付。他带的骑兵,你也看见了,比咱们这些长在马背上的人也不差什么,他们还比咱们的人更听招呼,燕国人讲究阵法。”
不少部落首领脸上也都显出些犹豫之色。大首领错西鲁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大家是来抢东西的,不是来拚命的,自然是哪里好抢就抢哪里。之前自己选柳城,也是因为这里离着令旷的大军最远,只要破了柳城,一路往南,有的是“野草”可打,那些城池打起来也容易。如今听说是令旷的儿子、那个凶悍的令翊守柳城,他们就怯了,想换地方……但这是我错西鲁作为大首领的第一战,要是退缩,以后还怎么在这草原上立脚!
错西鲁冷笑:“一个毛头小子就让你们怕成这样?我看你们也别‘放马’‘打野草’了,也别想着燕国的粮食牛羊了,老老实实在草原上吃雪喝风吧。‘放马’是勇士的事,不适合软卵子!”
部落首领们脸红一阵白一阵,没人再提换地方的事。
其中一个叫常利叶歌的部落首领:“大首领说得对!咱们几万人,踩也能把柳城给他踩平了!还怕他?”
首领们点头附和。
常利叶歌又道:“咱们去杀了令翊,给死去的兄弟报仇!给集木布报仇!”
其他众首领也道:“对!杀了令翊!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错西鲁满意地点点头。
常利叶歌接着道:“可我们的草料让那个令翊烧了一大半,连装箭的车也烧着了。没有箭,可没有办法攻城,也不能‘打野草’,更没法报仇。”
先前疑惑“燕人中也有骑射这么好的人”的石溪奴也道:“我们喂马的草料也让那些可恨的燕人烧了。大首领,你得匀给我们一些。”
“我们的粮草也烧了!”
“马也惊了,跑了不少……”
各部落首领又都纷纷说起自己的损失。虽是来“放马”“打野草”的,说是“吃着燕人打燕人”,但这样遍地积雪的时候,又哪能一点粮草都不带——马可不能光靠啃积雪下面的草皮子。除了粮草,带的还有箭和攻城用的东西。好在各部落自带的这些东西放得很分散,这才没有都被烧了。
错西鲁沉声道:“好了!都别小气,互相借一借,我部落里也能匀出一些来。等攻下柳城,打了周边的‘野草’,这些不就都补回来了吗?喀特力,你们箭多,给常利叶歌部落一些。”
喀特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错西鲁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一个四五十岁的部落首领身上,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乌戈舍叔父没怎么说话,你们怎么样?”
乌戈舍道:“我们粮草倒是没有烧。”
常利叶歌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占着水草最好的地方,就是烧上一点草料,也还有的是呢,不像我们这些苦命的……”
“胡说!你们……”乌戈舍身后的年轻人愤怒地瞪着常利叶歌。
大首领错西鲁不耐烦地道:“好了!”
错西鲁接着说明天到了以后各部谁攻城、谁“打野草”的事。知道令翊守城,愿意攻城的部落比原先少了不少。错西鲁很恼火,强行分派,各部落都必须留一半人参与攻城,剩下的才能自行去“打野草”。
“行了,大家都散了,回去看看自己人马吧。令翊,令翊……” 错西鲁抬眼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后面的几个字是咬着牙说的。
因令翊夜袭,东胡大军死伤不少,又被烧了帐篷和一些粮草辎重,第二天,他们休整了半日,才再次出发,天黑时,方到达柳城外。
月光下,城楼城墙上的守卒手拿矛戈静静地站着,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令翊能来夜袭,他的柳城肯定也做好了防备。
昨天闹腾了半夜,今天又赶路,今晚是攻不了城了,外面一片黑漆漆的,也不方便“打野草”,错西鲁吩咐将城围了,天亮了再开干。
怕令翊晚间从城门出来袭营,错西鲁在四个城门安排了重兵,布置了不少卫哨,让各部把粮草辎重都往后放,免得前面打起来,又让燕人把这些烧了。
夜里,燕人果然来袭营了!错西鲁被惊醒,霍然坐起,狞笑着想,这回让你有来无回!但随即他的笑容止住,火光喧闹是在营后!
又有粮草辎重车和帐篷烧着了,还是那些燕人骑兵,这次他们更快,快到错西鲁还没来得及派人去,他们就没了踪迹。从火光和喧嚣声知道,着火的还不止一处,随后环城几处果然来报。
错西鲁暴跳如雷,一则是又有粮草损失,一则是这种无赖打法,简直就像“逗你玩”,充满了轻蔑。
错西鲁抓着一个报讯人的衣襟,问他们:“领头儿的是什么人可看清了?”
错西鲁本部看守粮草的人道:“一个白脸,长得俊巴巴的年轻人,好像,就是昨晚那个特别厉害的。”
错西鲁皱着眉头。他确实没想到燕人骑兵会留在外面。几百骑兵也就只能趁人不备夜里来捣乱,难道我们还能天天不防备?真打起来,几百骑兵就是送到嘴边的肉。燕人骑兵那么少,竟然就这样白白扔在外头……
错西鲁更没想到的是,令翊作为一城守将,竟然不在里面守城……
这些燕国人在弄什么?
随即,错西鲁就想到另一件事情——明天各部的人出去“打野草”,要是碰见令翊和他的骑兵怎么办?
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是不可能凑在一起“打野草”的。“野草”这一堆,那一块,粮食东西都不很多。各部落凑在一起去抢,不说合算不合算,他们之间肯定会抢东西打架。但分散开,要是碰见令翊和他的骑兵,就可能吃亏。
第二日,天刚亮,错西鲁就将各部落首领又召集来,重新商量怎么“打野草”。
正商量着,却见晨光中,柳城城墙竖起了将旗。旗下军将们拥簇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那将旗上也不再是“令”——因见过多次,燕军主将的“令”字,错西鲁是认得的。现在将旗上的字,错西鲁见都没见过。他突然想起听去列国贩兽皮的人说,燕国有一个女子大官,难道是她?
错西鲁眯着眼看,那是个很年轻的女人,长得还很好看,就像集木布说的——是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女人。
错西鲁失笑:“哈!难道燕人指望这样一个能掐出水来的女人守城?”
众首领也都先是惊愕,继而大笑。
错西鲁也不再分派:“都攻城!把城破了再说!让我们的马把柳城踏平!”
错西鲁又对各部落首领道:“先攻进城的先拿!拿到的东西别人不许抢,这是勇士应得的!等回去,我还要奖给这个部落五十匹马,五百头羊,这也是勇士应得的!”
各部落首领哄然叫好。
部落首领们各回自己的地方,错西鲁手下的人敲响牛皮鼓,东胡大军开始攻城。
东胡人点燃“火车”,披着几层牛皮的兵卒们推着“火车”往城门冲去。
城上弓箭手往下射箭,东胡人也往城墙和城楼上射箭,以掩护推“火车”的兵卒。
所谓“火车”者,就是破木棍子车上面堆满木柴,柴用牛羊油脂浸过,烧起来火势大,烧的时间长,不怎么容易被浇灭,专为烧城门之用。
如今各国攻城有不少办法,器械也多,有城壕桥,有掩护穴地的轒辒车,有数丈高的云梯,有百尺的冲车……东胡人虽被鄙为只知道骑马射箭吃生肉的荒蛮之人,却也不是一点器械都没有、只知道一味蛮攻,不然也不会让燕国头疼了那么多年。
比如这“火车”,就简单好用。
燕国四个城门楼上有早就备好的热水,守城兵卒成桶地把水往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