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
沈绣婉红着脸点点头:“多谢。”
周词白没有在这里待很久。
沈绣婉送她离开医院,病房里只剩下傅金城一人。
他叉了一块苹果送进嘴里,喝了两天清汤寡水,苹果适宜的酸甜味仿佛唤醒了所有味蕾。釋
他忽然想起幼时他每每发高烧卧病在床,周词白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喜欢给他削一个苹果。
不独他一人,薛棋舒、白老二他们生病,周词白也喜欢给他们倒热水、削苹果,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她却像大姐姐一样忙前忙后嘘寒问暖,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很享受那种照顾别人的感觉。
傅金城把果盘放到床头柜上,再次翻开了那本相册。
像是为了避嫌,里面没有他和周词白的合照。
他翻到其中一张,这张是方副官拍的,他坐在道观里喝茶,身后是杂乱晃动的人影,周词白也在其中,正t侧过脸和沈绣婉说话。
沈绣婉的身体没拍进来,只拍到了半张侧脸。釋
他的视线从沈绣婉挪到周词白的身上。
她穿了一套珍珠白的洋装,手里拎着镶嵌了白山茶花的窄檐呢帽,鹅蛋脸柳叶眉,眼尾上挑,笑起来的时候明艳张扬,一束光透过如意宝瓶纹棂窗打在她的脸颊上,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金城看了她很久很久。
时隔十年,似乎只有对着照片,他才能放肆地看她的脸。
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也很想问问,当年她选择留在巴黎,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沉默。釋
这趟西北之行,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周词白对他的刻意疏远,但正是这种刻意,才令他更加难受。
他其实很清楚,两个互相爱过的人是没有办法做回正常朋友的。
因为不甘心。
傅金城用指腹轻抚照片上周词白的脸,又看了很久很久,才从相册里面单独取下这一张照片,放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
傅金城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半个月后,他已经能够正常下地行走。釋
病房里有单独的淋浴,他恢复之后第一次洗澡,拒绝了沈绣婉跟进去照顾他的打算。
他一手拿着换洗衣裳,蹙着眉尖道:“我自己可以。”
沈绣婉只当他不好意思,温柔地笑道:“那我就在病房里,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盥洗室里很快传出哗哗水声。
沈绣婉替他整理被褥,拿起枕头拍打松软的时候,意外发现枕头底下放着一张照片。
她拿起照片。
大约是方副官拍的,没有什么构图手法,金城坐在照片中央喝茶,身后是晃动的人影,她自己只拍进去了半张侧脸,但周词白却意外拍得很清楚。釋
沈绣婉怔怔的。
等反应过来这张照片是被金城私底下偷藏起来的,她的心脏剧烈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四肢百骸仿佛被倒灌了冷水,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第五十三章 云珠,我想请你替我烫发
傅金城从盥洗室出来,病床已经收拾整齐。彏
沈绣婉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削苹果。
听见脚步声,沈绣婉抬头笑道:“家里煲了鱼片粥,过会儿梅香就该送过来了,你先吃个苹果垫垫肚子。”
她学着周词白,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又用牙签叉起一块,体贴地送到傅金城的嘴边。
傅金城靠坐在病床上,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沈绣婉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默默收回手。
她低头吃了两块苹果,不大能尝出滋味儿。
或许有点酸。彏
她把果盘放在床头柜上,看向男人。
他在读报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新配的一副金丝眼镜,即使穿着病服也仍然英俊斯文,举手投足透着矜贵从容,他皮囊好家世也好,就连那些进来换吊瓶的小护士,都情不自禁多看他两眼。
他还是个很有教养的男人,即使面对她这位家族包办的新娘,也仍然对她负了七年的责任。
沈绣婉觉得自己很贪婪。
刚嫁给他的那三年,她只想和他圆房,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等圆了房,她又想要个孩子。
如今有了孩子,她竟然生出更大的贪念,她贪婪地希望傅金城能够留在她和女儿的身边,永远永远不要抛弃她们。彏
沈绣婉忽然坐到病床边,轻轻抱住了傅金城。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祈求:“金城,等你痊愈了,咱们今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就像爸妈那样,恩恩爱爱一辈子,永远对彼此不离不弃。金城,我和霜霜都不能没有你……”
傅金城翻了一页报纸,道:“你今天怎么了?”
沈绣婉没有回答,仍旧抱着他的腰,像是在执拗地等待他的承诺。
可病房里却陷入了寂静。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直到梅香拎着保温桶进来,沈绣婉才脸色发白地坐回椅子上。彏
梅香没察觉两人的异常情绪,活泼地给傅金城盛了一碗粥:“太太亲自盯着厨房熬的鱼片粥,鱼肉鲜嫩甘甜,白米粥软烂软烂,太太怕三爷没有胃口,还特意叮嘱我给您带了几碟酱菜……”
傍晚的余晖照进病房,正值深秋时节,窗外的梧桐早已染成霜色。
在梅香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沈绣婉端起那盘苹果,低着头用牙签叉了一块送进嘴里。
苹果暴露在空气里太久,果肉已经变黄。
一点儿也不好吃了。
又过了几天,傅金城正式出院。
沈绣婉特意打扮了一番,牵着霜霜来医院接他,柔声道:“妈叫厨房做了好大一桌菜,又在家里请了两个女佣专门照顾你,她要你在家里好好修养几个月。”彏
傅金城换上西装,不疾不徐地打好领带。
他俯身捏了捏霜霜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笑道:“我今天不回家,交通部的事情堆积成山,全都等着我去处理。那些好吃的,就留给我们霜霜吃,霜霜要多吃一点,才能快快长大。”
沈绣婉咬了咬嘴唇。
她牵着霜霜跟他来到医院门口,眼睁睁看他坐上方副官的车,径直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三夫人。”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白元璟拿着病历追出来:“你落下了这个。”彏
“多谢白院长。”沈绣婉接过,面色不大自然。
她似乎总是在最落魄尴尬的时候,被白元璟撞见。
她隐隐知道白元璟对她的心意,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似乎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他这样年轻优秀的医生倾心喜欢。
再者,她毕竟为人妇了。
白元璟看了眼阴沉的天色:“要下雨了,我安排汽车送你们回家。”
“不用了——”
“三夫人不怕淋雨也就罢了,霜霜还这么小,她可淋不得雨。”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眼镜,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不是我的私人汽车,是医院预备的汽车,三夫人不必有所顾虑。”彏
沈绣婉大着胆子看他一眼。
这个人办事,似乎总是这样周到……
结果令沈绣婉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白元璟亲自开车送她们回家。
白元璟在路上给霜霜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小姑娘喜得什么似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啃糖葫芦去了。
沈绣婉坐在后排,拿手帕替女儿擦了擦嘴角边的透明糖渍:“她难得吃这个,她奶奶平时不许她吃的。”
白元璟知道傅太太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这种路边小摊对她而言廉价而又肮脏,自然不许孙女吃。彏
“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白元璟握着方向盘,“对了,我在国外的同学前两天来了燕京,打算在这里办画展,还特意给了我几张票。”
“画展?”
“是西洋画展,我这里正巧多出两张,你可以和金城同去。”
沈绣婉知道傅金城很喜欢西洋文化,他们套间小客厅里挂着的就是西洋的油画。
金城对画展应该是感兴趣的吧?
而且她嫁给金城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和他一起逛过画展。
她不禁有些心动,局促道:“那……那多谢白院长。你又送我和霜霜回家,又送我和金城画展门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彏
白元璟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沈绣婉。
他温和地笑了笑。
他对沈绣婉一见钟情。
对他而言,沈绣婉能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沈绣婉拿着两张画展门票,和霜霜一起回到傅公馆。
云珠瞧见门票,不禁拍掌:“三嫂,你竟然买了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我也买了,打算明天过去瞧瞧呢,要不咱俩一块儿?”
她说完,注意到沈绣婉手里的门票是两张,顿时露出揶揄的表情。彏
她朝沈绣婉眨了眨眼:“想来,三嫂是要和三哥一块儿去的,那我可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省得跟过去遭人嫌弃!”
“谁嫌弃你了?”沈绣婉被她说得脸红,“话说回来,明天我倒是有件事想要求你。”
“什么事?”
沈绣婉有些难以启齿。
她在金城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周词白的照片。
她知道,金城对周词白根本就是旧情难忘。
周词白那样的女人,又漂亮又有家世,还有着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见识和魄力,她跟她相比,完全就是黯淡的星星和灿烂的月亮。彏
她抚了抚自己低低盘起的发髻,想着照片上周词白身着洋装烫着卷发的时髦模样,心底掠过一阵自卑。
她鼓起勇气道:“云珠,我想请你替我烫发,我还想试试洋装。”
第五十四章 怎么偏偏只给绣婉买衣裳?
夜里,傅金城并没有回傅公馆。鑡
沈绣婉打电话到交通部的办公洋楼询问,是方副官接的电话。
他客气道:“三少奶奶,三爷今晚要参加两场会议,今夜就歇在官衙里了。部里明天中午安排了三爷和总理吃饭,下午倒是有空,您要过来探望他吗?”
沈绣婉并非不通t情达理之人。
她理解金城忙于公务,于是握着电话道:“麻烦你转告他,我有两张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请他明天下午去天水路三号观看画展。”
方副官应下,正要挂掉电话,沈绣婉又细细叮嘱道:“他才做完手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你多担待些,注意别让他太过劳累。”
“诶!”
方副官应了一声。鑡
他挂掉电话,感慨地摇了摇头,正要去转告傅金城明天看画展的事情,一名秘书端着热茶路过,不小心带翻了书桌上的文件。
厚厚的一沓文件掉落在地,那杯茶水不偏不倚地泼了上去。
方副官又惊又气,骂了那秘书几句,连忙带着人重新打印文件。
等忙活过来,又有别的事情接踵而至。
夜渐深。
方副官忘记了沈绣婉的那通电话。
次日。鑡
云珠兴致勃勃的把沈绣婉拉到自己的房间,指着铺在床上的几件洋装:“这些都是我没穿过的,三嫂咱俩身高体型相似,我的衣裳你穿上肯定正好。你喜欢哪一件,我送给你!”
那些洋装有的是连衣裙、有的是套裙,有的使用了法式重工蕾丝工艺,有的镶嵌了华贵的珍珠,无一不精美繁复。
沈绣婉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片刻,她指着最右边那身:“我喜欢这一套。”
是一套米白色的洋装,丝绸质地的珍珠扣长袖上衣,领口处用绸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搭配一条垂坠感强的中裙,上身效果十分温婉秀气,像是干净的一捧雾。
云珠又帮她搭配了美国丝袜和一双带有金色细扣带的英氏高跟鞋,最后拿来一只羊皮材质的精致手提包。
这一套行头,令沈绣婉有些局促。鑡
云珠却很满意,笑着挽起她的手:“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带着沈绣婉,坐车来到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店。
她是这里的常客,和理发师和熟。
沈绣婉烫着头,得知烫一次头发竟然要十块大洋,不觉暗暗咋舌。
难怪她家乡那边,姑娘们都喜欢自己在家里用烧烫的铁杆烫发,实在是因为理发店太贵了。
不过……
她注视面前的镜子,杏眼里藏着一丝期冀。鑡
不过,如果金城能因她的改变而心动,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烫完头发,沈绣婉怔怔注视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和她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再像以前的旧式妇人那样盘着低发髻、穿着长旗袍,她和那些接受过新文化的女人一样,烫起了卷发、穿起了洋裙。
这一瞬间,沈绣婉认为自己是很美的。
云珠称赞:“三嫂,你打扮起来真漂亮,难怪人家都说,江南出美人。”
就连那个外国理发师都竖起大拇指:“歪瑞古德!”鑡
姑嫂俩返回了傅公馆,霜霜抱着毛绒小熊跑过来迎接,突然瞧见妈妈变成了这样,不禁张大了小嘴巴。
旋即,她弯起眼睛,红着脸奶声奶气道:“妈妈真好看!”
她像个贴心的小棉袄。
沈绣婉脸颊微红,单膝蹲下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客厅里,傅太太坐在沙发上,捻着佛珠道:“早该打扮打扮了,嫁过来这么多年都是一个样,我要是金城,我也看腻了。”
“妈,”云珠坐到沙发边,“您这话说得不对,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打扮不一定是为了取悦男人,也可以是为了取悦自己。”
傅太太睨她一眼:“你还有心思操心你三嫂的事,我看见你就发愁,多大的姑娘了,婚事至今也没个着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已经两岁了!”鑡
提起结婚,云珠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轻咳一声:“那什么,三嫂,我先去画展了哦。”
说罢,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傅太太道:“绣婉你也是,平日里要多劝劝云珠,她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外面玩算怎么回事?还是要抓紧时间嫁个男人才是正经事。”
沈绣婉哪敢劝云珠。
她只好暂时先在明面上答应了傅太太。
傅太太又打量她两眼,圆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鑡
她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交通部长的夫人,走出去代表的是金城的脸面,不能打扮得太寒酸。你去账房支八百块大洋,多买几件衣裳首饰,别总穿着那几身旗袍,金城没看腻,我都要看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