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婉还没来得及应答,一道笑声从外面传进来:
“妈也忒偏心了,三个儿媳妇,怎么偏偏只给绣婉买衣裳?”
是薛琴贞的声音。
她带着女佣杏儿走进来,杏儿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她今天在百货大楼购置的衣裳、香水和高跟鞋。
薛琴贞示意杏儿把东西拎上楼,自个儿坐到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端起张妈送来的热茶,撮着唇尖吹了吹茶汤。
她瞥向傅太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我平时也没少孝顺您,您偏心绣婉,我可不依!”鑡
这两年来,她心里其实是很有些不平衡的。
从前在家里,三个儿媳妇就沈绣婉最上不得台面。
现在可好,自打老三升了交通部部长,全家人看沈绣婉的眼神都变了。
沈绣婉明明是浑身泥巴味的乡下土小姐,倒是被捧成了贵妇人。
而她这个名门出身的闺秀,倒是成了多余的了。
“偏心什么?”傅太太捻着佛珠,“老二要是有金城的本事,我也给你花钱。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这些年你和老二从我这里拿了多少私房钱?倒是金城和绣婉,他们俩可是从未张嘴要过钱。”
薛琴贞低着眼睫喝了口茶。鑡
她心里对傅太太的这番话是很不屑的。
她就不信金城出任交通部长一职,傅太太没出钱替他疏通关系。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分厚薄。
她坚信公公婆婆私底下贴补傅金城和沈绣婉更多一些。
然而面对板起脸的婆婆,薛琴贞还是笑道:“瞧我,不过是跟您老开个玩笑罢了。这家里的钱都是您和公公的,想怎么花都是您说了算。”
第五十五章 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一副八面玲珑的姿态。
傅太太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说到底,我可没有绣婉的福气,能当部长夫人过一把瘾。”薛琴贞起身,“我们锡词就是个不中用的,也就只能留在家里孝敬爸妈了。只求妈不要嫌弃我们夫妻俩天天围着您转,顿顿吃饭都愿意带着我们才好!”
老人家哪有不喜欢热闹的。
即便是傅太太,也很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
更何况薛琴贞和傅锡词这对夫妇嘴巴像是抹了蜜,一贯最擅长哄长辈开心,也因此两人从傅太太手里抠出去的体己钱最多。
傅太太的脸色柔和了许多,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老二在仕途上逊色于金城,但孝敬长辈这一方面却是无可指摘。”
薛琴贞暗暗撇了撇嘴。
这话,不就是在明着说锡词不如金城有才能吗?
她故作烦恼道:“锡词是个顾家的男人,比起金城,胆子也小了许多。前儿和白家的那几个小子赌钱,才不过输了二十块大洋,就吓得不敢继续赌了,叫那些人好一顿笑话!妈您也知道,锡词在总统府捞了个没甚油水的闲差,一个月俸禄才二十块大洋,吃穿用度全靠家里贴补,我们夫妻俩到底比不得金城和绣婉在外面风光体面。”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却令傅太太对傅锡词生出了怜惜和疼爱。
她捻着佛珠,蹙眉道:“咱们傅家不比寻常人家,既是上了牌桌,哪有输了钱就半路下赌桌的道理?平白叫人笑话!罢了,你也去账房支八百块钱,口袋里装着闲钱,不至于在外面没了脸面!我再托托关系,看看能不能帮锡词重新谋个职位。”
薛琴贞眉开眼笑,撒娇般搂住傅太太的肩膀:“谢谢妈!”
“你这孩子……”
婆媳俩腻歪着。
沈绣婉静静看了片刻,对二嫂的手段和口才很有些钦佩。
假使让她问太太要钱,这样的话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她看了眼条案上的西洋钟,忽然想起画展的事。
都已经中午了,却不见金城回来接她。
难道金城并不打算陪她去逛画展?
她陪着傅太太在家里用过午饭,仍然没能等到金城。
她猜测也许是金城陪总理吃过饭,两人或许还要商谈一番政事,又或者是金城太过劳累所以无暇去画展消遣,总之他们夫妻俩的第一次约会,恐怕是要泡汤了。
沈绣婉心底生出浓浓的遗憾,但又很能理解金城。
她便自己坐车去看画展了。
此刻,天水路一号画展。
白家老二亲自开车把傅金城送了过来,又塞给他一张门票:“三哥,你可别说我不关心你,密斯特李的画展门票有价无市,很难搞到手的!这张门票也是我托了关系才拿到的,可惜就这么一张!我知道你对西洋画很感兴趣,反正我也看不懂,舍不得暴殄天物,就干脆送给你吧!”
白家t另一辆汽车紧随其后。
车里,白家老四笑嘻嘻地递给周词白一张门票:“周姐姐,这门票可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才弄到手的,知道你是搞艺术的,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回国礼物好了。你可要好好看、仔细看,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等傅金城和周词白下了汽车,两兄弟一溜烟儿地开车跑了。
两兄弟一直把车开出天水路才停下,摇开车窗换烟抽。
“都怪沈绣婉,要不是她多事,非要把那堆破烂送到燕京,三哥怎么会受伤?”白家老三吐出一口烟圈,“我瞧着,还是周姐姐最适合三哥!老二,还是你有办法,竟然能想到用这种方式制造三哥和周姐姐偶遇!”
“上回大哥在家里过生日,周姐姐和三哥都来了,当时沈绣婉对周姐姐不大客气,我站在旁边,看见三哥眼睛里都是心疼。”
白老二伸手把香烟凑到弟弟的烟头上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他夹着烟,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嘿嘿,既然他们两个十年没见却依然旧情难忘,那咱们不妨帮他们一把。至于沈绣婉,管她死活!反正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兄弟俩高兴得摇头晃脑,脚踩油门飞驰而去。
画展入口。
傅金城不期然和周词白四目相对。
两个都是聪明人,立刻想到了这次遇见并非巧合。
周词白:“白家的兄弟还真是……”
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评价。
傅金城倒是大方地抬手作请:“一起?”
周词白的视线从他的指尖移到他的脸上。
十年了,他的性情乃至模样,都变了好多。
他看起来是一个沉稳的男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压了压白山茶花窄檐软帽:“好呀。”
深秋的阳光很温暖。
建筑外种着造型各异的红枫,女人体态高挑婀娜,压帽檐的动作十分优雅矜贵,傅金城晦暗的视线掠过她明艳白皙的脸,胸腔里的心脏忽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像是十年前的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那是面对沈绣婉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感受。
举办画展的建筑物乃是名师设计,廊道蜿蜒山水相间,兼有西方文化和中式传统之美。
傅金城和周词白穿过长长的大理石廊道。
两人在绘画方面都颇有造诣,每一幅作品都能讨论得津津有味,自然对于个别作品会产生争执,但那些争执全然是基于艺术方面的,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更像是趣味性辩论。
“金城,我认为你对有些作品的评价太过刻薄,”周词白发自内心的微笑,“你似乎被绣婉影响了,现在的你没有从前那么激进,你更喜欢含蓄内敛的思想文化呈现方式。”
傅金城挑眉。
他原本心情愉悦,没料到周词白会忽然提起沈绣婉。
他道:“你仍然和十年前一样,能够宽容地欣赏所有风格的绘画。”
“十年……”
周词白无意识地呢喃这个词。
两人已经走到走廊尽头。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副画上,却始终没有聚焦。
半晌,他才道:“十年前,咱们在巴黎留学的时候,经常一起去看各种展览,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你在设计方面的天赋令那些洋人都自愧不如——我还不曾问过你,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像是再也没有心情虚与委蛇,傅金城突然直接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他同时转过身,定定注视周词白。
第五十六章 三夫人今天很漂亮
沈绣婉独自来到画展。嵇
她穿过大厅,这里挂着的油画她不大能看明白,起初只潦草地看个热闹,后来遇见两位懂画的年轻小姐,便悄悄跟在她们后面,在那位姐姐给妹妹讲解的时候,稍微听上几句。
“三夫人。”
她正欲上楼,身后忽然传来温润的声音。
沈绣婉回眸:“白院长?”
白元璟有些诧异:“你没跟金城一起过来?”
“我……”沈绣婉顿了顿,礼貌地笑道,“他今天有事。”
白元璟随她一起登上台阶:“从未见三夫人穿过洋装。”嵇
沈绣婉紧了紧手提包。
她本意是穿给金城看的,没想到却是白元璟注意到了她的改变。
她耳根子红了一些,仿佛羞于被人看见着装和发型的改变。
她垂着头,声音软软的:“我也是头一回穿洋装、烫头发,只怕有些不伦不类,白院长就不要笑话我了。”
“怎会?三夫人今天很漂亮。”白元璟语气里带着鼓励,“多尝试一些新鲜事物是好事,三夫人不必拘泥。我母亲那么大的年纪,如今不也依旧喜爱烫头发、穿高跟鞋?女子爱美乃是天性,打扮自己从来就不是一种过错。”
沈绣婉听他这么说,心底突然踏实了很多。
她注意到白元璟的袍裾,他也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可她认识他三年,他似乎总爱穿这种中式盘扣绸袍,除非特殊场合,否则他鲜少穿西装打领带。嵇
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微笑:“我着装的第一要务,是以舒适为主。我穿惯了袍子,叫我换上西装,反而不自在。”
“白院长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也穿中式袍子吗?”
“自然。”
沈绣婉不觉对他生出一些钦佩,洋人们称呼国人为“东亚病夫”,她知道留学生在国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多么光鲜亮丽。
甚至还会有人刻意隐瞒自己的国籍。
可白元璟,却敢大大方方穿着绸袍走在洋人的街道上。
沈绣婉想象着少年白元璟一身绸袍脊梁挺直器宇轩昂,丝毫不理会旁人异样目光的模样,不禁心头一热。嵇
白元璟浑然没察觉到沈绣婉的情绪。
他又推了推眼镜,眼瞳里流露出一抹坚定的野心。
他初到国外的时候,不是没有受到过那群洋人的排挤。
那些人因为他的国籍而瞧不起他。
可他偏要穿着国人的长袍马褂,包揽学校里所有的奖项,在所有竞赛里以断层的分数甩开第二名,用成绩告诉所有洋人,中国的学生仍然没有放弃,即使基础文化落后,中国人也仍然可以迎头赶上。
他就是要赢了他们!
不仅是在学术上!嵇
白元璟踏上楼梯,见沈绣婉穿着高跟鞋不太方便,于是主动朝她伸出手。
沈绣婉下意识去搭他的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沈绣婉突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
这样的场景若是叫熟人看见,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她和白元璟,也会叫金城对她心生误会。
她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正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白元璟握得很紧,他牵着她踏上旋转楼梯,来到楼上才松开她。
沈绣婉脸颊燥热:“我——”
还未开口,余光忽然注意到并肩站在二楼阳台的那两个人。嵇
虽然只是背影,可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是金城和周词白。
阳台朝南。
燕京北郊的风景尽收眼底,极目远眺,远处山川染成了霜色,近处的梧桐和枫叶渐次凋零。
——这十年,你过得好不好?
傅金城仍旧在等待周词白的回答。
周词白握着一杯咖啡,双肘搭在阳台边缘,白山茶花窄檐呢帽下的那双眼睛水光潋滟明艳动人,秋风吹拂着她的白丝巾,落在傅金城的眼里,仿佛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白蝴蝶。嵇
周词白平静地注视远处,微笑:“重要吗?”
傅金城不假思索:“重要。”
周词白陷入沉默。
这十年,她过得好不好?
当年她选择背叛和金城的感情,她为了她的事业留在了巴黎。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过联系金城,可是她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抛弃了他,她根本就没脸回头找他。
后来得知金城在国内结婚,她便也答应了一位富商的求婚。嵇
婚后的夫妻生活并不浪漫,她的事业却水涨船高,在丈夫的资金支持下,她甚至成立了自己的品牌,她一步步走到时尚前沿,连她本人都被时尚报刊采访过几次。
可是没过两年,她就发现她那位富商丈夫竟然有家暴倾向。
家暴,出轨,赌博……
他一样都没落下!
而她并不是贪恋家庭的女性,她果断选择离婚。
可是离婚过程并不顺利。
她身在异国他乡,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搜集证据分割财产诉讼法庭,又拖了整整两年,她才断臂求生般从那段噩梦的婚姻中走出来。嵇
往事如云烟。
时隔十年,周词白重新站在傅金城的身边,只觉大梦一场。
若非沈绣婉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金城已经组建了家庭,她恍惚间仍然觉得她和金城正在热恋之中,一如十年前那般。
可她和金城早就回不去了。
周词白深深呼吸。
旋即,她看向傅金城,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容:“金城,有些事情你我都该忘记。”
“我不想忘记。”傅金城盯着她的双眼,“我也不信,你能忘记。”嵇
那是t贯穿了他们幼年到整个青春的感情。
怎么可能说忘记就能够忘记?
更何况傅金城很清楚,从西北带着经卷字画返回燕京的途中,他只身爬上被洋人开走的火车,是周词白作出的指示,让晋阳巡捕提前埋伏。
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人,自始至终,似乎只有周词白。
至于沈绣婉……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满是泪珠的小脸,傅金城感激她的喜欢,但也厌烦她的喜欢。
周词白避开他的视线。嵇
她低头喝了口咖啡,才望向遥远的地方:“绣婉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很爱你。金城,你不能辜负她。”